一语未尽，太后再拭泪，出声呜咽。
少顷,ไ太后缓缓道：“长幼有序。如今神宗皇帝诸子，申王虽居长，奈何有眼疾，不宜以国家相累，以下再叙长幼，当立端王。”
赵煦却勉强一笑：“回光返照罢了。”
“我听见很多声音……”赵煦喃喃道，“焰火在宫烛上跳舞，积雪在石阶上哭泣，微风梳过帘栊，花瓣在梅枝上颤动……殿外薰衣的内人困了罢？我听见她不断低头的影子在和雾气磕碰。”
蕙罗一惊，伸手摘下，却是一枝梅花。
自朱太妃哭闹之后，一连三天均不见赵似入省福宁殿。一日午后，蕙罗去尚服局验取皇帝服玩，归来路过圣瑞宫，却见赵似身披大氅，风尘仆仆地自外间走来，上犹萦飞雪，手中把持着几束松枝竹枝和梅花。圣瑞宫守门的小黄门看见，忙快步相迎，口中说道：“十二大王回来啦！今日下雪，大王去玉津园也不多穿件衣裳，这件大氅并不厚实，娘娘见了恐怕又会怪责。”
朱太妃见状也要求辟净室守护赵煦，被向太后以“关心则乱，太妃如此徒增烦恼”为由拒绝了。
“朕已宣口谕，进内人韩氏为才人。”他以不容置疑的语气说，“从今往后，朕一切汤药须由á她进奉，否则ท朕不会服用。”
蕙罗点点头，接过篦梳，在藤榻枕后坐下，准备为赵佶梳头。
蕙罗微觉尴尬，却也无理由拒绝，只得应承下来，前往赵佶宫室。
赵煦尚未答，向太后便已๐开口为赵佶辩解：“不妨事，那剑尖并未开锋。何况十哥一向懂事，知道点到เ为止。他们之ใ前演练我曾看过，今日这段比以前短了一半。”
赵令穰双目微阖，长指飞动，弹、挑、摙、点、挞等指法流畅呈现，引出一串如珠落玉盘般的清亮乐音。二亲王随乐舞动，广袖飘飘，剑身含劲，剑尖藏功，相触时若龙蛇蜿蜒，流光飞舞。而王诜的箫声于其中若隐若现，曲绵起伏，交织出一层深沉娴静的背景，剑器与幽扬乐声相融，气韵协和，既悦耳也悦目。
听到เ此处，赵佶一哂：“郑声淫，多咏男ç女之事，尚宫当然不会让你们去学。”
赵佶笑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太后颔，又对赵佶道：“十哥必是素日通读佛经，深解观音菩萨慈航普度、甘霖遍施之善心，才能另辟蹊径，画出如此神情慈爱的观音。”
赵佶与夫人相视一眼，王夫人立即赧然低避开他目光，赵佶则笑而不语，但命身后侍从将带来的观音像呈上。
蕙罗接过看，见上面写着二字：“多谢。”
蕙罗想了想，道：“那ว用玉露散。这药是芙蓉叶研成细末，用银花露同蜜调成的，专治疮痈之毒，尚服局常备着，就为ฦ防治蜜蜂蜇伤……你等等，我这就去尚服局取来。”
赵佶靠近她，牵出中单洁白柔软的衣袖承接了她即将落下的两ä滴泪，然后轻轻搂了搂她，而这次拥抱与以往不同，并不炽热激烈，没有任何意味，环臂拥她时注意保持着一点距离，手也只是在她背上微微拍了拍，更似亲人之间的抚慰。
“不是。”蕙罗回答，“我没有父亲……我从来不知道父亲是谁，入宫之前，抚养我的一直都只是妈妈。”
王湲微笑道：“不瞒妹妹说，十大王正在东阁书斋中为ฦ太后画一幅观音像。你来之前，我原本是在书斋中ณ为ฦ十大王洗笔，离开这一阵，也不知他画得怎样了。”
太后宫押班又称押班殿直，是作男子装ณ束。王湲皂软巾裹头，穿紫ใ叉襕窄衫，腰系金束带，闻太后言答应一声，走到蕙罗面前亦如男子般躬身一揖，微笑道：“请随我来。”
蕙罗顿时羞红了脸，忙拭干泪痕，深垂着头走到เ赵煦身边，双手小心翼翼地扶他至床前，整理好衾枕，请他躺下，又为他掖好被角，然后迅退开数步，在一自觉安全的角落侍立着。
蕙罗怔了怔，反复思量他这话，不由重复道：“扶官家到床前？”
守门的小黄门见她回来，含笑问：“姐姐是有事要见娘娘么？容我前去通报。”
林司饰亦沉默了。又有人问：“可以去求求十二大王和圣瑞宫么？”
但赵似那句话似乎起了作用，太妃打量着蕙罗，眼神柔和了许多。蕙罗梳头的手法也像是令她感觉颇惬意，少顷，她对蕙罗薄露微笑：“你这丫头手确实巧，怪不得官家留下了你。”
“你真不知？”太妃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似还准备继续问，帘外的赵似却于此时开口打断了她。
“寻常柑橘之花岂有朱栾那般芬芳清婉,”赵佶笑道，“永嘉之柑为天下冠，花比柑橘，但其香胜于柑橘远矣。用来蒸海南笺香，味道清新，余馨悠远，堪称一绝。”
赵佶浅笑道：“我知道。”
此时的他，完全是个彬彬有礼的君子，哪里有半分妖气……蕙罗越困惑，而目光依然锁定在他身上，难以移开。
惊疑之下，蕙罗浑然忘却礼数，一双眼睛直视着他，良久亦不知回避。
“这里的人？”翘翘一横眉，道：“这里的人可坏了，当年我真是受尽她们折磨……”说到这里好似又想起什么开心之ใ事，忽地笑开，又笑对蕙罗说：“姐，你知道么？今天我请皇后把林司饰唤了过去，专门为我梳头。”
蕙罗道：“司饰内人每日所穿的衣裙皆有定制ๆ，何况做我们这活儿，面花和胭脂水粉还会缺么？平时也不大用的……”
此后赵煦ะ没再说话。有内臣和侍女进来，蕙罗告退，赵煦却又摒退众人，只留下蕙罗，道：“你再坐坐罢。我困了，你等我睡着了再出去。”
似乎过了几千年，她才听见赵煦的声音又响起：“还好，没我想象的丑。”
按理说，尚服局的内人是有很多接近贵人的机会的，蕙罗的前辈中有好几位得后妃赏识，留在她们身边或赐给亲王。其中有位姓魏的内人容貌甚美，为ฦ皇帝赵煦梳头时获他垂青，被擢升为典饰，这两ä年来朝夕伴驾伺候起居，风光无限……然而蕙罗倒没有做过这样的梦。
“香药的作用并不仅仅是芳香衣物脂粉或薰染屋舍、悦人心神，它们还有不同的药效，用在不同的人身上，就会产生千变万化的效果，可能令人强身健体，也有可能ม会损人身心，乃ี至危及生命。”周尚服常常如此告诫司饰司的宫女，“所以你们必须认清每一种香药，熟悉它们的所有药性，配药合香时一定要掌握好用量，不能ม出半点差池。每个调制香料é的人，都是半个医师，应对香药和使用者心存敬畏，何况使用这些香药的，很可能ม是跟宗庙社稷密切相关的至尊至贵之人。”
临终前，宫中最有权势的内臣，入内内侍省都知张茂则带了数名太医来看她，奉上良药若干，她均挥之使去，到后来连膳食都不肯进。
赵似随其入内，适才微扬的下巴低了低，但手却悄无声息地从陈美人的手中滑了出来。
赵佶苦笑：“那时我年幼，晚上睡觉常惊醒，每次醒来一唤她，她便很快过来安抚我。她离宫那天，吩咐我的乳保夜间穿她的衣裳，我床前不点蜡，醒来再唤她，闻见她衣裳上的香味，便以为乳保是她，所以乳保也长期用此香……”
说到เ此处他声音略有哽咽之ใ意，目中也有泪光一闪。
蕙罗也听得难受，正欲出言劝慰，赵佶忽然神色一肃，收敛驿动情绪，正色问她：“所以，妹妹，既然我们有同一位母亲，你为何不帮我？”
蕙罗无言以对。
赵佶又道：“别的事也罢了，那晚先帝一言，事关我成败生死，你竟还只听他的，去给十二哥传递消เ息？”
蕙罗依然沉默。
“有人问你去哪里时，你还有机会，但你仍放弃了……”赵佶伸手托蕙罗下颌๒，迫她看他，“你知道若今晚坐在这里的是十二哥，我会怎样么？就算不提母亲，我平日那ว样待你，对我，你为何竟无半点顾惜？”
“给我下令的是我的君主。”蕙罗含泪视赵佶，缓缓道：“而且，他对我好，没有目的。”
赵佶幡然收回手，冷笑：“你认为，我接近你是有目的？以往种种，都是做戏？”
蕙罗低不语。
赵佶久久凝视她，须臾，叹道：“每人心中都有一个戏台，有缘相遇，棋逢对手，便仔细搭一出，何论真情与假意？”
见蕙罗不答，他又道：“你在尚服局的情形我让人打听过，你且回去，这次我会帮你，以谢你陪伴我母亲多年，但也仅限于此，以后不会再特意关照你，你在宫中是死是活，全靠你自己。”
言罢，他高声唤来杨日言，命他送蕙罗回去。待蕙罗行礼ึ告退，随杨日言走到门边，他又命他们止步，再度开口，却又换了温和语气。
“霜冷露重，日言，扶我妹妹慢慢走。”他对杨日言说。
“张茂则先生临ภ终前请我照顾ุ你，”杨日言路上对蕙罗道，“他说，若你安然在尚服局做事，没有遇见皇帝或亲王，就让你自己้过下去，若是遇见了，便要多留แ意，如有危险，务必保你周全。”
蕙罗拭泪，向杨日言道谢，心里对张茂则ท亦是万分感念。
“今上即位前夕之ใ事，你会觉得我卑鄙罢？”杨日言恻然笑笑，向她解释，“我少年时便喜爱书画，有一天偷偷作画，管我的内臣现，对我打骂一番，恰巧ู被路过的故皇太妃看见，她仔细看了我的画，加以赞誉，还把我引荐给神宗皇帝ຓ，做了福宁殿的侍者。所以，我愿意为今上做事。”
“故皇太妃和蔼仁慈，常行善积德，所以有此福报。”蕙罗轻叹，“知恩图报也是美德，我不会因此看轻先生。”
杨日言摆：“惭愧。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我不如妹妹。”
次日，赵佶命周妩儿为ฦ他梳头。这项工作一向是赵佶潜邸的旧ງ人做，周妩儿如今有接触皇帝肤的机会，不由á大喜，言笑晏晏地去梳。赵佶也故意与她说笑，以致向太后驾临福宁殿时正好看见周妩儿笑得花枝乱颤的样子。
太后顿时大怒，道：“国孝期间，你竟在官家寝阁媚笑，看来也是个狐媚惑主的下流胚子！”
立即下令，逐周妩儿出宫，让她削为尼。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