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转过头来，看见她的眼中同样流露出惊异的神色。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我报到后上班的第三天，一个农民跑到乡里来上访，说他承包得好好的一大片果园突然被村委会收回去了。他不服，说他辛辛苦苦干了三年，才开始出效益，如此一收让他血本无归。他来的时候，手里提着一卷麻绳，说这事不给个说法就回去把一家老小吊死算了。我看过他带来的一叠材料é，建议他去法院起诉，并免费为他代书了一份文采飞扬、内容翔实以及法律政策依据充分的诉状。村委会接到法院送达的起诉书副本后，立马送到了乡长书记的案头。乡长书记阅毕均大怒，得知此状为我所书，于是盛怒。因为ฦ该农村老汉不仅是本乡公认的老上访户，还是乡政府文件定性的“难缠户”和“钉ล子户”，何以被冠上这么多头衔，到现在我也弄不清原委。总之，乡领导对他恨之ใ入骨。而且，此次村委会收回他的果园便是乡长大人和书记大人在几年的搭挡过程中难得意见没有相左ุ的一次决定。我下车伊始，不作调查研究，咿里哇啦火并了自家人，结果可想而知。我被行文要求退回人事局，于是轮到我开始大怒，继而因无办公室可呆而愤愤离去。三个月后，我被正式通知除名，理由是我无故旷工，旷工ื时间之ใ久已大大超过政策规定的除名期限。我的公务员生涯只历经2๐7天便就这样夭折了。报国无门，只能做自由职业者，先后到几个律师所打工ื，最后总算在大道律师事务所稳定下来。
陆军和我不同，很快就混到了审判员的职称，而我只是个ฐ律师事务所的跟班，有时也代理些小诉讼，对外称法律工作者，但人家喊我高律师，我也应着。开始脸皮有些发热，但看看别人，脸皮也就厚了。有个开大货车的师傅，调到法院开车，还没过三天，就穿起一身灰衣服审起案子来。别人喊他法官，他不也照应不误？就像报纸说的那ว样，有些小贪官开始还有些心虚，看到比他大的官比他还要贪都没出事，就放心大胆起来。我这样比喻也许有些不适当，但比较能ม说明我脸皮渐厚的外在客观原因。
照理说应该是我常常邀陆军喝酒，当事人和律师——包括吃律师剩饭的所谓法律工作者——请法官喝酒已经是目前诉讼中必经的程序之一，只不过是人大立法的时候忘记写到条文里。但这条程序在我与陆军之间却没有得到贯彻执行，倒不是我们俩个故意蔑视法律，只是因为我和陆军义气相投，关系非同寻常，以致让陆军屡屡徇私枉法。
关于我们之间的友谊，要追溯到大一下学期。那时候数学系一个喜欢写诗的女同学不知吃错了那ว贴药，从专为自己写诗转向把诗向雪片一样飞向我。其中一首诗说我身上有紫丁香的味道，还有一首认定我是一株悄悄开放的指甲花。为ฦ此我四处寻访什么叫作紫丁香，什么叫作指甲â花，结果发现这两种植物徒有名字适于入诗而已。但我还是在同住一个寝室的陆军的唆使下和这位才女“人约黄昏后”，只可惜梅雨天里不具备“月上柳梢头”这样的浪漫条件。
陆军作为我的信使，晚饭之ใ后把女诗人引到实验楼后面的那间平房里，当然我已早ຉ一步在那里熟ງ悉了情况。陆军说动了一名哲学系的讲师把他的单身宿舍让出来一个ฐ晚上，交换吊件是我们答应帮他把一张秘密纸条交给法律系一名姓杨的女同学，外带在离开之前放一张一块钱的纸币到เ他的抽屉里。他眨着眼睛他有说话不停眨眼睛的习惯解释说，这样就算作是租用这间屋子，可以解秽晦之气。他早ຉ算定我们借用他的地方แ十有八九是从事颠鸾倒凤的活动。
女诗人削瘦修长，爱穿一袭白色衣裙，白皙的脸庞上戴一付金边椭圆型眼镜，显得飘逸、矜持而富书卷气。而我这个人一惯邋ã里邋遢，不洗袜子，不刮胡子，裤子破了，找块橡皮膏从里头一帖了事。有一次竟被一个新า来的校警挡在大门外，问我干什么？以为我是外面修路的民工。所以我认定她写诗说爱我简直是吃错了药。陆军分析说我的气质不错，她大概ฐ就是爱上了我的气质。这个分析有点道理，爱写诗的女孩子总是整天生活在虚无缥缈之ใ中，邋遢在她眼里是不修边幅，袜子的臭气在她闻来有紫ใ丁香的味道，胡子拉碴大概属于男ç人刚阳之气的范畴。至于为ฦ什么说我是一株悄悄开放着的指甲花，我苦思冥想终不得要领，也许纯粹是一种浪ฐ漫的表达方式罢。和这样的女孩谈谈恋爱倒也不坏，至少不会逼着我天天去洗袜子。于是我放弃了对学校图书馆一个管理员不切实际的追求——她有一个6岁的女儿以及一个穿警察制服的丈夫，在陆军异乎ๆ寻常的鼓动和安排下，跨出了实质性的第一步。后来我才知道，陆军之所以热衷于这件事，是因为他看中了女诗人寝室里的另外一个女同学，他一天跑来跑去就是为ฦ了能多看一眼他的心上人。
女诗人飘然而至，手里攫一本书籍，头发扎成一个马尾巴，显得比原来的样子多了几分妩媚，款款而入之后随手就像关自家房门那样把门带上了。
这个把我比做花卉的女同学大概把所有要倾诉的内容都写成诗发送掉了，所以坐下之后只拿眼睛隔着镜片无限深情地看着我，并不说一句话。
我没料é到这一幕，不知如何应对是好，只好取一支香烟出来做遮掩，不料又被她温柔地掠去。她充满柔情的眼神告诉我：吸烟有害健康，我不准你吸。
我没辙了，忸怩了片刻๑，只好直奔主题走过去把她拉起来抱住。干这一行我是老手，从小就会。我一边观察着窗帘ຈ老拉不密的缝隙，一边往床铺那边挪，只想尽快把陆军不知从什么地方弄来的那只避孕套用掉，然后逃之夭夭。
俩个人手忙脚乱ກ脱光衣服还没来得及相互欣赏一下，房门突然发出“哐当”一声巨响，陆军这混蛋居然破门闯将了进来。
我们地对着陆军，由于受到惊吓，身体弓成一种古怪的形状。
陆军旋๙风般把门带上，然后整个人死死抵在门后面。
“快快快，”他惊慌失措，结结巴巴叫道，“保保保、保卫科来人了！”
我们从大惊之中醒悟过来，立即以消เ防队员的速度把衣服重新套回身上。陆军同样眼明手快地把我掉在地上的避孕套拾起来物归原主塞进了裤ไ兜。
保卫科的人在副校长的带领下，一拥而入，可惜迟了一步。看见的只是本校两ä名男同学正在听本校一名女同学用温文尔雅的语调朗读她带来的那本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发行的《泰戈尔诗选》。
我们不约而同假装成吃惊的样子看着这伙气势汹汹的不速之ใ客，女诗人更是故意让那本印度诗集封面朝上跌落在地板上。这伙人被我们看得面面相觑，副校长有备而来的一套方案显然派不上了用场，几个大学生斯斯文文地坐在一起从事健康有益的文学活动不违反任何一条校规，如此动众实在是师出无名。于是副校长底气不足地问我们是哪个系的，我们一一做了回答。陆军问：“出什么เ事了？”副校长说：“说有帮同学在动刀子打架，我说我们学校怎么เ会有这样的事？”说着回头质问保卫科长，“你听谁说的？”保卫科长支支吾吾回答不上来。副校长咕哝一声，掉头就走，一干人尴尬地随后而去。等众人一走光，我们也马上作鸟兽散掉。
事后才知道，这一切都是那个ฐ被老婆打出门的物理系教授点的水。他被内人扫地出门后，在实验楼的三楼ä搭了一张铺，没事老拿他外孙的那只塑料望远镜朝四下里望，这次正好望见一个女同学匆匆溜进哲学系那个ฐ37岁还没有娶ດ上老婆的讲师的房间，而且，后来他的望远镜透过讲师门上的汽窗玻璃隐约看到一男一女两个人搂在一起，移动到一个他看不见的角落，于是扔下望远镜飞奔到了保卫科。
这次有惊无险的事件除了让分管政治思想和综合治理工ื作的副校长功亏一篑之ใ外，还带来以下几个结果：1้我赔了哲学系讲师一副被陆军一脚踢坏的门插销。2哲学系讲师与物理系教授从此结下暗仇。3实验楼下面一排平房的所有汽窗都被户主贴上了阻挡视线的纸片。4哲学系讲师的寝室里破天荒地多出一只女人用过的海绵，他不敢拿去还，还了也没人敢要。5๓数学系那ว位女同学从此不再作诗，而且羞于再见到我和陆军。
我对结果5๓感到非常满意，那ว晚虽然没来得及仔细欣赏女诗人的，但一对我还是看清楚了，盘小，嘴却奇大，像突兀而出的两截瓜蒂，比例严重失调，不合我当时的审美标准。现在想想，这种不平衡结构倒也不失为一种另类之ใ美，就像非洲的木雕，拙到极致反而熠熠ຈ生辉。其次是她的眼睛，因为脱一件紧身的内衣，取下眼镜之后现出一圈红红的眼窝来，显得暗淡无光，面目因此变得全非。一句话，她之后已判ศ若两ä人，就算她把我比做冰山上的雪莲，我也决不会爱上她。就在我不知如何收兵之际，陆军破门而入。从这个意义上看，陆军这一脚猛揣实际上拯救了我两次。
投之以李，报之ใ以桃，我帮起陆军来也一样肝脑涂地，尽心尽力。比如说我冒充歹徙让陆军完成一次英雄救美的侠义之举ะ，以便那ว弱女子自动倒在他的怀里，或者驮着假装吃安眠药徇情的陆军奔向学校医务室，让那位女同学花容失色，柔肠寸断ษ，等等，等等。由此我们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陆军极好酒量，他喝一斤五粮液下去照样把车开得满街转，然后把车停在夜巴黎、紫蜻蜓或月光城这样的地方แ，轻歌曼舞，接受艺术熏陶。他总开一辆浅灰的普桑，呢称之ใ为“灰姑娘”。我骑着那ว辆50破踏板车远远就看见“灰姑娘”蓬头垢面停在草原小肥羊酒店门口的那棵粗大的梧桐树下。
我架好车，锁上龙头锁，走进酒店。席间已坐了五六个人，陆军正跟一大胖在说话，大胖子一副卑谦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