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芽不解，真金见那女子始终没有抬头，便在兰芽耳边轻声解释道：“你知她是不是刺客。”
这女子见一对青年男女联袂而来,立刻๑低头拜倒,口称：“贱妾赵迎拜见燕王殿下,拜见燕王妃！”
真金走在前头，听着身后兰芽细碎的脚步声，心中欢喜无限。几次想回头问一句：你走都走了，如何又想通了——但转念再想：人生在世，趋前退后，向左向右，往往便只在一念之ใ间，人既已回来了，多问何益，遂不再提起。
真金只觉胸腔中一颗心突突突地急跳动，跳得人头晕眼花。见她楚楚可怜地站在秋风之中,罗衣如纸，人比黄花，脸色似喜似愧，似悲似怨——真金不再犹豫，踏上一步，右臂一伸，将她紧紧抱在了胸前。
真金目视窗外，轻轻叹了口气道：“一个ฐ人从生到死，又从死到生地走这么เ一趟，我想无论死志多么坚决，大抵都不会再度寻死。若她两ä历生死，仍不愿活着，那便——嗯，若果真如此，那即便是老天，也留她不住了，我又能怎样？”
真金缓缓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那药叫做‘归去来兮散’，服下去，十二个时辰之内，跟死人一样！”
真金捡起折扇，展开到头，见右边写着一题画诗：
兰芽悠悠吐出一口气来，双眼未睁，一双手却牢牢攥住了特以鲁的衣襟，断断续续问道：“他……他……”她急得浑身抖，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想当初兰芽在季瑛祖母的寿筵上初次见到珠帘秀——那时手捻花枝，含笑而立，是何等的骄矜自傲，如今却当着心上人的面给人如此作践……
此时楼ä上几桌客人也早已纷纷站起躲避，有的劝那少妇：这位奶奶，你们有事，回家去说，在这里吵吵闹闹，不成体统；有的反劝那公子：男子汉大丈夫，莫与妇道人家一般见识；有爱瞧热闹的幸灾乐祸；有好清静的大声抱怨吃顿饭也不得安生……楼上楼下，一时间乱作一团。
真金透过屏风的缝隙看出去，见对坐除宋人外，隐约似还坐着四名蒙古官吏。四人举杯饮酒，脸上神情竟也十分凝重。想是歌声凄楚，辞意悲凉，因此也被打动。真金还想看那ว歌女一眼，但她站在屏风中ณ间，无法看到เ。
乱点连声杀六更，荧荧庭燎待天明。侍臣已写归降表，臣妾签名谢道清。
老者瞟了他一眼，心中是大大的不以为ฦ然，心道这人幸亏只是个富贵公子哥儿，若是个皇帝，铁打的江山也得给他糟尽败光。
真金正色向老者道：“给她瞧瞧没病的人尚且熬得，何况她是非扎不可，来罢，莫再犹豫了！”
可真金却再没了睡觉的心思。他与兰芽相识已๐有月余，见过她横眉冷对，也见过她憔悴低沉，在山上躲避周察时，她仰仗他的庇佑，亦曾偶尔流露出可怜巴巴的神色，但这般娇柔婉顺的女儿情态，何曾一见！
这声“哥哥”真金已๐是第二次从她口中听到。
老者道：“若不是公子一言提醒，这东西还不知要放到几时！可笑我家中老小数十口，加起来还不如公子一人的鼻子灵！”
窖中酒气弥漫，中人欲醉。挨着墙一排一排放的都是豆绿色的大缸。窖口下面那只缸，缸口黄泥已被破开，借着上头天光，隐隐可见里头水波荡漾。
真金喘着粗气看她，双目几欲喷火。兰芽轻轻一笑，放下杯子问道：“那小丫头死了么เ？”
他向小丫ฑ头怒目而视，显是欲加指责，但看了真金一眼，又忍住不说。
他恼羞成怒，恨恨道：“放心罢！你想死，我定然替你留个ฐ全尸，不至于脑袋一处，脖子一处！”说完一甩袖子，将她丢â在屋内，扬长而去。
兰芽慢慢从地上爬起，整了整衣衫，盯着真金看了许久，讥讽地一笑，低声道：“拿一匹马来吓唬人，不觉太少吗？”
正要胡乱挑一匹应付，忽见不远处一个虬髯大汉牵了一匹高头白马走过来。那马双眼有神，甚是精神，便有几个人走过去询问。那大汉得意洋洋，大声道：“这是鼎鼎大名的‘照夜玉狮子’，日行千里夜走八百，若不是急等钱用，谁舍得卖！”
才出大门，就见昨日那个班哥在门外不远处探头探脑，见真金出来，颠儿颠儿地跑过来，躬身问道：“王爷今日想去哪里转，小人陪您去可好？”
回头寻五娘时，却不知何时已不知去向。大厅楼ä梯正对的那间房屋走出个垂髫小鬟，伸手将纱帘ຈ拢起。真金眼前一亮，便见一个怀抱琵琶、髻高挽的绝色美人缓步走了出来。
但真金却从没听过这小令，当下手按节拍仔细聆听。只听后头换了女声齐唱，声音放得更低更柔，反反复复咏叹不休，令人不已：
兰芽脸一红，低声说道：“想来……都是有的。”
兰芽过去道：“我瞧瞧！”真金摆手道：“不必了，你也瞧不出什么来，到了下头找户人家借宿，再寻个郎中看看就是。”
孩子喝饱了，睁着黑豆似的小眼睛好奇地四下张望了一时，毕竟病势不轻，又昏昏睡去。
火绒包在油纸之中，并未淋湿，真金拖了几根粗大的焦木回来，在洞内生起火来。
再听听，又听不到了。
她幼时曾听爹爹说起，野兽莫不怕火。
真金道：“是啊，忽必烈的嫡子，我母亲就是察必皇后。姑娘还有什么要问的？”
“我本来就叫真金。真金白银的真，真金白银的金！”
兰芽正要举步，忽听背后传来这么一句话，她一时好奇，转过身去，正看见那匹白马给书生拽紧了笼头，被迫低下马头，呲牙咧嘴地倒着蹄子。
九歌见他不走，心中有气，转身扶住兰芽道：“公子，咱们走，不必理他。”
兰芽忙问：“周察肯放我回家？是真的？”
立刻有人答话：“姑娘，九歌姑娘还未醒来，姑娘要什么？”依稀是冬雪的声音。
兰芽只是摇头。周察笑道：“这病也来得蹊跷。我今日带了大夫来，给你瞧瞧。”说着向门外吆喝了一声。
兰芽道：“一个‘抱小姐’，便救尽天下苍生不成？”
九歌忙倒了杯清水送来，兰芽将清水小心倒进碗里。过得片刻，再看时，她长舒了一口气，念了一句唐诗：
次日九歌果然早早将兰芽唤醒。二人不及梳洗，先到墙根底下，将数十株含苞带露、黄蕊红瓣的红花摘了回房。九歌留神看兰芽怎样行事。
兰芽跪在床上四下搜寻，只盼能找到个伤人的物事，一眼看见床头立着两根床柱，当下扑上去拼命摇晃。这张床坚固非常，她把浑身的力气都使尽了，却一声“吱呀”不闻。
周察大步走回桌前，拿起酒壶走回，咕咚咕咚向口中倒酒。喝完将嘴一抹，笑嘻嘻说道：“想不到宋人的血性都长在女人身上。有一回我看中了一个人的老婆，当着他的面抱上我的马背。那人立刻跪下磕头，说只要饶他一命，他还有两个如花似玉的姨太太，也都送来给我！那女人却破口大骂，抵死不从，还扇了我一记耳光……”
念慈靠在兰芽怀中，闭目不语。但呼吸匀净，果然不是危急之ใ像。
却听郎中ณ松了口气道：“伤口不深，现在瞧去似并不大碍。”这郎中原是宋人，说的是汉话。
真金大笑道：“这倒是——这兰花又是何意？”
兰芽“嗤”地一笑，低声道：“花就是花了，哪有许多意思？”
真金轻抚衣上刺绣，想到เ她心思之细密，用情之温婉，不由感动，辣地看她一眼，说道：“果然暖和！”
兰芽一笑，微微侧，腮边两个小酒窝圆圆地闪了一闪。
真金便问：“前头散了？”
冬雪道：“散了，大伙儿都高兴得了不得。”扭脸喜滋滋向九歌道：“我觉得除了那个吃饺子的‘老四’，就顶数后来那个唱曲儿的最好了。”
“我看也是……”九歌说完，忽然皱了皱眉，按住肚子不好意思向众人笑了笑：“有些饿了……”
真金应声道：“正巧，我也饿了，劳你驾，去小厨房要些吃的来好不好？”
九歌欢欢喜喜出门道：“当然好。”
也不知是她神通广大，还是厨房正巧有预备，一会儿的工夫，竟叫她弄来了热气腾腾的一锅鸭粥并几样小菜。
秋夜寒宵，屋内三人见了，都是精神一震。
当下团团围坐喝粥。九歌便笑问真金：
“王爷，到了大都，我跟冬雪是不是见了你便要磕头行礼？若再像这般敢同王爷坐在一张桌子上，是不是便要拿来打杀？”
真金但笑不语，夹了一筷子酱萝卜，咬得咯吱咯吱响。他如今对南面饮食已然习惯得很，吃什么都是香的。
兰芽爱甜的，捡了一片桂花糯米糖藕。她吃这道菜与众不同，先拿筷子将藕眼中的糯米球顶出来，一颗颗吃完，这才又吃藕片。
真金埋头吃了一碗，忽然问九歌：“这鸭粥厨下还有吗？”
九歌道：“有啊！你还没吃够？大晚上，少吃些罢。”真金道：“不是我吃。既还有，我想送一碗去给文丞相。”
兰芽放下筷子道：“难为你想着我们大宋的丞相。嗯，我挺想瞧瞧他的样子，能不能带我一起去？”
“这……”真金有些犹豫。
兰芽抿嘴儿一乐：“你是怕我把他放了？还是怕带了我去看他，对他不敬？”
真金吁了一口气道：“余悸犹在——说实话，都有些怕！”
兰芽也不执拗，随意道：“那就不去——反正来日一同北上，早晚能给我见到这位大名鼎鼎的文天祥。”
一时吃毕，九歌领着真金去厨下要粥。冬雪见左右无人，走近来悄声对兰芽道：“姑娘，我有一句话，不知……”
兰芽道：“有话就说，怎么了？”
冬雪皱眉道：“我只是这么猜，若说错了……”兰芽见她郑重，关心道：“到底什么事？你先说来我听。”
冬雪低声道：“宣阳公主那个ฐ女儿，我看……好像是爱上咱们王爷了。”
兰芽吓了一跳：“哪有此事？这绝不可能ม！”
冬雪本来亦只是猜测，但见兰芽断然反驳，反倒不服气起来，说道：
“怎么就不可能了？姑娘想，她一个小丫ฑ头，跟着她娘日日担惊受怕，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忽然一天，来了个大大的英雄相救，说话又和气，长相又俊俏，怎么就没有可能了？”
兰芽摇头道：“你别ี忘了，王爷是她的大仇人，她可是宋室宗亲！王爷现安置她们住在后园，暗中还要防着出事呢！”
“宗亲怎么了？她娘不过是个没什么分量的公主ว，到她更是隔了一层了。那些什么身份啊亲缘啊，都是远的，眼前的事才是真的，才能叫人放在心上——若是平白无故，我也想不到这上头，但这些日子我撞着好几回，见她在背后怔怔地瞧着王爷，那眼神叫姑娘看了，也要生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