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想说什么就说……使劲……有什么心里话都说给我听听……使劲!”小环怎么跪也使不上劲,一脚还得使劲踹着树根,不然她会滑下坡去。

多鹤的姿ู态变了,她改成头朝山顶脚朝山下,两只手把身子撑成半坐,两个膝盖弯起,腿分得大大的。

“二孩。”多鹤突然说。她还是把他叫成“二河”。

他们就这一间屋,外间是用油毛毡和碎砖搭出去的棚子。家家户户门外都有这么一个自搭的棚子,只是式样、材料、大小一家一个样。两张大木床上横放六块木板,每块都一尺多宽、三米多长。丫头的枕头最靠南,中间是张俭的,多鹤和小环一个ฐ睡他左边,一个ฐ睡他右边,还是一铺大炕的睡法。几年前刚ธ搬进这里,张俭说把一间大屋隔成两间,小环恶心他,说夜里办那点事也๣至于用墙遮着!小环嘴巴能杀人,但做人还是有气度的。夜里偶尔被张俭和多鹤弄醒,她只是翻个身,让他们轻点,还有孩子睡在同一个炕上。

一个叫戴指导员的解放军说:“小姑娘多大了?”

人民解放军们把间谍们、汉奸们捆走枪毙了。会说日本话的都做贼似的溜墙根走路。人民解放军们还在镇上搭了一个ฐ个棚,招人民子弟兵、招学生、招工人阶级。将来到了鞍山,炼一个月焦炭,或者一个月钢铁能ม得一百来斤白面的钱๥。报名的年轻人很多,鞍山解放了,军管了,去的人叫做第一批新中国的工ื人老大哥。

小环又逛到เ镇上去的时候,人们见她给大胖闺女戴了顶小草帽,是用新麦秸编的。小环手巧ู,就是人懒โ一点,只要不劳她的驾,给她吃什么她都嘻嘻๵哈哈、骂骂咧咧凑合吃。不过她也有来劲的时候,劲头一上来能帮镇上的小馆包出十多个花样的包子。张站长家人人干活,没有老爷、夫人,只闲养着小环这么个少奶奶,只图她高高兴兴一盆火似的走哪儿热闹到เ哪儿。人们见大胖闺女顶ะ个ฐ小草帽逗死人了,都说:“丫头越长越像小环!”

“你说等生了孩子就把她用口袋装到山上,一放。你说了没有?”小环说。

张站长说:“这小日本婆,还不稀罕穿咱中国衣服呢。看不冻死她!”

她只管说她自己้的。她说七块大洋,睡了几十次,那是罗锅子卧轨,直了(值了)。镇上有几家暗娼开的酒店,宿娼一晚还要好几块大洋呢!

“有啥不乐意?生了孩子,就把她撵出去。”

二孩不理她,端起盆出去了。他把水泼在一边的沟里,怕当院泼了马上一结冰滑倒了小脚的母亲。二孩妈跟了出来,说是先打个鸡蛋汤给她喝,饿伤的肠胃一两天受不了干粮。她又派给二孩一堆差:去镇上扯几尺布,她给她缝个棉袄。二孩两手抄进袄袖子,往门口走。母亲想起什么,颠着小脚๐,一溜踏着雪过来,把一张钞票຀塞进他的袖筒,一面说:“忘给你钱了!扯蓝底带红花的!”镇上杂货铺一共两种细花布,一种蓝底红花,一种红底蓝ณ花。等二孩走到门口,二孩妈又说,“还是红底的吧!红底蓝花!”

他就那么站着,站在她一双黑眼睛前,让自己้的念头吓一跳:我会娶她?!我是喜爱她的?!

吃了早饭,多鹤咿咿呀呀唱着日本语的儿歌,把大孩二孩绑在前胸后背,一手拉着丫ฑ头。他这才反应过来:这四个人要出门。去哪里?去公园。认识路吗?不认识,丫头认识。

张俭站起来,一边往赤膊的身体上套衬衫。多鹤看着他,脸上的笑容不敢浮ด上来,但是现在突然就浮ด了上来。她跑回自己小屋,张俭听见她开木箱。过一会儿箱子盖“啪”地合上。多鹤穿着一条花连衣裙出来,又戴了一顶花布๧遮阳帽,背着一个带荷叶边的花布坤包。她在三十多平米的单元里小跑,步子很快却不利索。

这是多鹤第一次正式出门,何况是跟张俭带着三个孩子出门,她穿戴起所有的家当。

在走廊上打牌下棋的邻居们看着钢厂吊车手张师傅一前一后绑着两个孩子,他小姨子一身花地拉着一身花的七岁女孩小跑,手里一把油纸伞举ะ在张师傅头顶,为他和两个儿子挡太阳。

人们想这么เ个家庭队伍哪里不对劲?但懒得去想清楚,很快又回到他们的棋盘、牌桌上。

张俭带着女人孩子乘一站火车,来到长江边。他听厂里人说这里是一个有名的古迹,周末到处是南京、上海来的游客,小吃店排很长的队,露天茶摊子上都得等座位。

他们坐在石凳上吃多鹤临时捏的几个饭团,每个ฐ饭团心子是一块酱萝卜。

多鹤颠三倒四地讲着她的中国话,有时张俭不懂,丫头就做翻译。下午天气闷热,他们走到เ一个竹林里,张俭铺开自己的外衣,把孩子们搁上去。多鹤不舍得把时间花在歇脚上,说要下到เ江水里的岩石上去。张俭一个ฐ盹醒来,太阳西沉了,多鹤仍没有回来。他把大孩二孩绑上,拉着丫头走出竹林。

诗圣庙前๩围着许多人看盆景展览,张俭挤进去,却不见多鹤的影子。他心里骂骂咧咧:从来没出过门,她还自不量力地瞎凑热闹。这时他突然从人缝里看见一个ฐ花乎乎的身影:多鹤焦急得脸也走了样,东张西望,脚๐步更不利索。

不知怎样一来,张俭避过了她的目光。他的心打雷似的,吵得他耳朵嗡嗡响,听不见自己心里绝望的责问:你在干啥?!你疯了?!你真像当年说的那样,想把这个ฐ女人丢了吗?他也๣听不见自己内心发出的声音:正是好时机,千载难逢,是她自找的!

他把孩子们领到一个小饭馆,一摸口袋,坏了,他把身上唯一的一张五块钱给了多鹤,怕她万一会有花销。原来他是有预谋的:给她五块钱可以给自己买几分钟的良心安稳,至少她几天里饿不死。原来他早ຉ上出门时就有预谋:没有带她去她原先想去的公园,而带她来了这个ฐ山高水险的地方。他在看见她喂奶,手碰到她奶头,他的心忽然荡起秋千的那一刻就有了预ไ谋……他有吗?

天暗下来,一场好雨来了。小馆子的老板娘十分厚道,一杯杯给他和孩子们倒开水。丫头问了一百次不止:小姨哪儿去了?

张俭把孩子们交代给老板娘,跑到เ雨里。他沿着弯弯曲曲的小路跑上山,不久他又沿着路跑回来。小路挂在山边,通到江里。江水一个一个漩涡๥,一旦落进去它是吃人不吐骨头的。

张俭哭起来。从十来岁到三十来岁,他没有哭过,连小环肚里的孩子死了,他都酸酸鼻子过来了。他哭多鹤从不出门,从未花过一毛钱,第一次出门,第一次身上装ณ了五块钱就被人丢了。她知道怎样去花钱买吃的吗?她能让人家不把她当个傻子或者哑巴或者身心不健全的人吗?人家会听懂她那一口音调古怪、乱ກ七八糟的话吗?她不会告诉人们她是日本人的,她晓得利害。她真晓得吗?张俭哭从此没亲妈的孩子们,大孩二孩半岁,一下子断了他们吃惯的口粮。不过孩子们会比他好得多,毕竟是孩子,忘得快。但愿他也忘得快些,等水泥地不再干净得发蓝,衣服上不再有掺花露水的米浆香气和刀切一般的熨烫褶痕,他就能把多鹤忘得淡一些。

他浑身发抖,就像给自己的眼泪泡透了。江和天相衔接之处,有船只在“呜呜”地拉笛。他的脸突然跌落到膝头上,哭得胸腔里空空地响。有什么เ办法能忘掉多鹤最后给他的一张笑脸?她听说他要带她出门,回去更衣梳头,还偷偷在脸上扑了孩子们的痱子粉。她最后一个笑颜是花的:痱子粉让汗水给冲开,又混进了尘土。

张俭回到那家小饭馆时,天色已经晚了,饭馆开始供应晚饭,丫头坐在一张长凳上,大孩二孩躺在四张长凳拼起的床上,睡着了。老板娘说丫头把泡烂的馒头喂给了弟弟,自己吃了一个冷饭团子。

“我小姨呢?”丫头劈头就问。

“小姨先回家了。”他说。头发上的水珠冰冷地顺着太阳穴流下来。

“为什么?”

“她……肚子痛。”

“为什么……为什么?”

张俭拿出了老伎俩:根本听不见丫头的话。吃饭的客人里有一个中年男人,他说他已经和小姑娘谈了话,知道他们姓什么,住哪个区、哪个楼。张俭一边把儿子们绑在身上,一面向陌生的中年人和老板娘道谢。

“我小姨的呢?”丫头问。

他看着女儿。得要多久ื,丫ฑ头的语言里才没有多鹤的话语、口气?

“我小姨呢?”丫头比划着那ว把油纸伞。

他带着伞出去,怎么会淋得透湿回来?他花不起这个时间和精力去追究了。

“我小姨是坐‘气下’回家的吗?”

到了火车站的售票窗口,丫头这样问他。不用猜,是火车的意思。他要售票员行行好,把他的工ื作证扣下,先卖给他一张票຀,等他寄了钱๥再来赎工作证。售票员看看他和三个ฐ孩子,惨状和诚实一目了然。他把他们直接领进售票房,让他们等九点那ว班慢车。

火车上还很热闹。游玩了一天,又下馆子吃了长江水产的大城市๦人在火车上又摆开茶水席,吃此地特产的豆腐干。慢车的终点站是南京,广播里播放着上海ร滑稽戏,讲一个志愿军回家相亲的事。听懂的旅๓客就一阵一阵哄笑。两个男孩睡得香甜,丫ฑ头脸转向窗外,看着自己投在黑暗玻璃上的面影。或许她在看那上面投射的父亲的侧影。张俭坐在她对面,怀里抱着二孩,一只脚伸在对面座椅上,挡住躺在椅子上的大孩。二孩大孩长得一模一样,但不知为ฦ什么张俭对二孩有些偏心。

“爸爸,我小姨是坐‘气下’(日语:kishya,火车)回家的吗?”

“嗯。”

丫头已经问了不下十遍。过了几分钟็,丫头又开口了:“爸爸,今晚我和小姨ถ睡。”

张俭听不见她了。几分钟之后,张俭感觉眼泪又蓄上来,他赶紧给自己打个岔,对丫ฑ头笑了笑。

“丫头,爸和妈还有小姨,你和谁最好?”

丫头瞪着黑黑的眼珠看着他。丫头是聪明的,觉得长辈们说这类话是设陷阱,怎么回答都免不了掉进去。丫头的不回答反而出卖了她自己:假如她对小环和张俭心更重些,她会不忌讳地说出来。她偏偏更爱小姨多鹤。张俭想,丫头对这个身份模糊、地位奇怪的小姨ถ的感情是她自己也测不透的。

“小姨坐‘气下’回家了。”丫头看着父亲说。眼睛和他的一模一样,而这时却睁得很大,让张俭看到他自己若好奇或者怀疑或者恐惧的神色。

“‘气下’叫火车。”张俭说。

丫头已๐经是小学一年级学生。她在学校左ุ一个“气下”右一个“气下”,太可怕了。但丫头拒绝他的教诲,过一会儿又说:“‘气下’到咱家,小姨不认识咱家的楼。”

“‘气下’是火车!会说中ณ国话不会?!”张俭的嗓门突然压过了滑稽戏演员的调笑,把四周嚼豆腐干的游客全吼乖了,静静听张俭说,“火——车!什么เ姥姥的‘气下’?火车!给我念三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