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望看着洪氏，见她颜色实在无伪，句句语出衷心，一时自己也无奈，叹口气道：“你叫我去说，你怎么知道我没说？要不是为了这个，前头我还专门叫回儿陪关梦柯来做什么？忘记老爷早就过话了？回儿明年下场，这一年在家里温书，除非天大的事情，谁也不许惊动去。话才说出来两ä个月，我就自己打他过来，你说这还能是什么‘天大的事情’？”
章望道：“所以这也是我的顾ุ虑。回儿转年也望二十了。若等她到十七八岁，家里老太太、老爷太太都该心急。如今你也说她小，不然咱们就暂且作罢，另寻别家好的给回儿怎样？”说话间，就带着笑看洪氏的表情形容。
林如海先并不知道还有这些故事，此刻听闻，好奇心起来，就细问来去缘故。原来当年洪氏不慎落胎，因故被耽搁了时辰，致使情形危重，章家连请了二十几位名医，好容易保住性命，只是众人都说此生子嗣上怕再无望。章望夫妇也才因此转年就抱养了族人遗孤做嗣子，便是那章由á。不想二三年后，洪氏竟又有孕，生下了章回，叫章家上下又惊又喜。其时荣公犹在，亲自捧了八字到天宁寺请方丈松淳批解。松淳看了叹说：“八字虽好，偏出生那日冰寒突至，晨起时尚暖意融融似小阳春，至夜就风凛透骨、万类凋肃。这是生来就带了一股威แ寒凛冽，虽能涤荡清明，只是太过肃正刚强，难免与家人有碍。”于是提议说将章回养在佛前，等成年再还家。但那ว荣公哪里肯依？只说长房长子的嫡重孙，岂有让他人教养之理；就叫抱到自己้屋里，与吴太君两个亲自照应，又一早地为他开蒙。荣公去后，吴太君继续抚养重孙，教他在经史之ใ外，也看释典道书。故而章回年纪虽小，三教却皆有所涉，每逢辩论，往往就能独己见，被那些僧尼道士听了，越生出爱才收揽之ใ心。再后渐长大，他拜的老师黄肃黄雁西乃是正统大儒，崇文修礼ึ，排释斥ม道，几年下来纵不曾远了佛老之论，入世之心也比从前更坚，倒是罕有人再提度化一说了。
关梦柯冷笑道：“京中人的脾气我也知道，眼睛最是向上瞧，就药材都只爱用那些富贵的。譬如一样的清润滋养，银耳能比燕窝差到哪里？京城那ว头诊方药案里就不见几条用的记录。参茸之类素来是药铺大宗，又有谁不想多弄这一笔？何况人都知道它好，不知道不好时的厉害，便是那些开惯了太平方的御医也喜欢，你还待旁人怎的？”
章回笑道：“伯父照应，怎肯舍弃。实是小事，自家就应付得过来，这才没来搅扰伯父。再者，这次是替我外祖的本家做事，在扬州他们原是地主ว，寻的铺子也为了支应他们家生意，自然该要他们多费心才是。”
贾琏既然打定了这主意，就吩咐兴儿、昭儿先将东西收拾起来，等自己้明日跟林如海说明，后一两ä日再走时也不致匆忙。他又问了旺儿自己้家中情况，凤姐、平儿等安好，这才定心，招呼众人各自睡去。
洪大道：“贾大哥这话说的。要说羡慕，原该是我们羡慕你京中ณ繁华，比别处都好。且我那点经历，哪里算什么看遍山河，也半点都不自在——年纪太小，上头老爹看管得紧，他们又都有正经的事情办，我虽一路跟着，真要自己说话行事也不大能ม够。真说起来，还得是回小子，跟他老师黄雁西先生就两个人，爱走路就走路，爱坐车船就坐车船，一路行去逍逍遥遥，把个长江两岸都游遍了。虽说少不得也有餐风露宿，但这么个ฐ大半年才叫真的实在有趣呢。”
而此刻这边酒菜也都布妥，几人说笑着入了席。席上多是江南特色、水乡时鲜，清新爽口自不用说，又颇有几个京城常见的菜式，用料考究，滋味甚是地道。贾琏一面称赞，一面暗忖方才管事来趋奉，章回曾描一句自己自京中ณ来，看似随意，此时则见出周到。再留神细看他两个席上言语举动，章回话并不多，只随分应答，又不时与宋书办谈几句，以不使冷落；倒是那ว洪大甚为健谈，或道路途见闻，或说市井闲言，或论歌舞风月，不论京师边远、故事新า闻，无不能接得上话，且句句堪破要紧，绝非那等道听途说、口耳流传所能ม及。
钱姨娘却不管，眼泪也不擦，就这么抱着父母家人东西，朝她拜了下来。慌得这王嬷嬷赶紧扶起来，又劝说了好一番๘，这才重新榻上坐下。王嬷嬷又把自己预备的东西给她，乃ี是条纹玛瑙戒子八只，嵌红绿宝的金戒子各两ä只：“也没什么好的，只是一点心意，姨娘收下。”
钱姨娘就笑道：“她以前也是个最安静的。”然后拿了另一块松花底绣蝴蝶百花的帕子，里头包的是两ä对赤金绞丝镯、两根镶珍珠金丝蝴蝶钏，道：“这个必是赵家妹子的。旁的不论，只她偏爱这些新า鲜亮眼颜色。”王嬷嬷就笑着说一个“是”。钱姨娘继道：“可叹她也是一个最有福的。年纪小，模样又好，手艺活计儿也亮，家里又有娘老子兄弟得力，这就比旁้人强上十分了。但难得是儿女缘深厚，生的一儿一女都站住了，单止这一桩就什么体面都有了，天底下不知道有多少人羡慕。”
王书家的笑道：“今天大小姐家来，厨房里预备的原本就多。这几样都现成，不用，才可惜了的。嫂子只管放心。府里的规矩我也知道，全仗着大伯、大嫂子和家里的体面，如今才让我管着厨房。再不敢丢了自家的脸，材料é钱都是自家贴补的，不过捎带着弄一弄，就不当什么。”
而今只说这黛玉的乳母王嬷嬷。这王嬷嬷从的是夫姓，她原姓安，是京城一小户人家女儿，自幼与邻家一个同岁的哥儿定亲。只因父母年纪上去，越糊涂爱财，竟在她十七岁时悔了婚事，另许了别家。不想这新า女婿却是个嚣张跋扈、地痞混混一类的角色，花轿迎亲路上也跟人争执斗勇，偏对方竟是真正的豪门公子，招呼从人上前一顿乱拳打死，就扬长而去。她父母惊惧气愤，又被那ว家索回聘礼，还另外强讨了许多金银，当时一齐病倒。她虽不曾真正出阁，却教背了个ฐ克夫克亲的名头，再没人说媒保亲。不上两三月，父母始终病重不起，家门也败落了，加之底下三个弟妹幼小，这安氏实在没法，只得将自己卖了几两ä银子与家人活命。又经了两番辗转，就到了新科翰林的林如海府上。
章回连忙回礼，道：“使不得。这原是我做晚辈应当效力。”
林如海听他说的合情入理，心中ณ赞一句端方君子、守礼如仪，口中却说道：“你我两家虽不同姓，份属至亲，玉儿与你也是正经一脉ำ的表兄妹，实在无须避嫌至此。且这次我得病，若不是仰之有心，为ฦ我请医、送药；你又尽力用命，几天里在我身前日夜守护，怕我再挨不过这一关去。这样的情谊，就没有亲戚这一层，也没有不当面谢恩的道理，更何况是亲戚，越得让她代我谢一谢。你也不必再多说什么，就在家安心住着，没有我的话，不许乱动。”
关梦柯狠狠瞪他，道：“要你提醒，我这大夫也不用做了。”
黛玉听了，忙道：“你说的实在有理。”赶着将眼泪收尽。紫鹃取了水来给她洗脸，又用帕子将手仔细拭干净了，方才剪烛移灯，照ั得明晃晃的好看书信。这封皮里却夹了两页：一页是林如海的，字体端方，笔触圆润，只是虚浮无力，显是久病后写的。黛玉细看那文字，不过三五行，却句句都是在安慰，说他已经病好、身边又有人照ั应，再三叫她不必担忧，路上宽心慢行，提防风寒暑热、湿毒侵袭。黛玉承老父一片慈心，度他病中形容，不禁又红了眼圈，但又想着紫鹃方才说话，忍着眼泪，去看另一页文字。
黛玉听了就点点头，说：“多凭伍爷爷费心。路上的事情，还要劳烦和琏二哥商议。”说着又向贾琏行礼。
黄幸道：“什么热闹？若说热闹，我这边也有一出。这是今儿从常州舅舅家来的信，表弟偷懒โ，让回小子写的几日寿辰上情景，可是真正的热闹煊赫，荣耀欢喜的。”
王氏应了。第二日就与忠献伯府送信，果然到第三日那府里老太太就命人来接，请王氏回去帮衬料理兄长家亲事。这里章太君既ຂ知道前后，又是自家姻亲，自然无不许的，也吩咐长媳说：“家中凡事都有章程，且还有我并你弟媳妇们照管，想也没什么要紧。反是你哥哥嫂子还没到家，侄儿们又小，不懂事，这样的大事，都只盯着你父母两个操持怎么行？你只管往那ว边去，就多住几天也无妨——总在一个城里头，随时都好招呼。再有需着我的事情，也千万不要怕开口。”
谢楷这才松一口气，就要跟章回说话，眼睛却先看章由。章由见他神气，就向章回道：“方才来的路上，管事的就有说老爷这会子到东府去了。我也正好有事情找四叔，不如过去一并禀告了祖父这厢里的事情，就省得你再往那边跑一趟。你只去回老太太和父亲的话便是。”
谢极从容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伯祖当年有幸师从文华公，使一门皆受其惠，原该常其思源、常致其礼ึ，而不当为地域阻隔使得往来渐稀。如今世叔寿辰，雍容欢喜，晚生辈能睹盛容、聆雅训，是我等的福气，怎敢说‘劳动’二字。”
章望道：“他还小，也没真正进过京城的门，倒是不急。”
章望笑道：“他本想来的。只是昨日才回来，外祖父家还不曾去，倒不好先来拜望这边的。”
范氏听了，忍不住笑起来：“听老爷这么เ一说，果然处处有理，四面得利。只是这‘厚积薄，谦和知退’八个字，听起来怎么เ不像是说外甥，倒像是说老爷自己้个儿？”说得顾冲也笑了。
范氏点点头，说：“老爷说的有理。只是，这件事究竟如何？有老爷出面帮忙说话，临清王府那头想来是不会多说甚么。然而外甥这头，怕是不好过。”
范氏也笑道：“怎么不有趣？只不过须得知道当间儿这些个内情。否则，就不说小孩子天真烂漫，又是骨子里傲性儿、鄙薄权贵，也要问一句无礼淘气了。”
顾ุ冲听他这一问，脸上终于露出欣慰来。说道：“总算你听出要紧的来。不错，正是吴天官的孙女儿。当年吴天官原是文官，从州府转任到เ陕西承宣布政史，后督抚陕西、山西、四川三省，坚城池、组防御，抗击匈奴，保我西北边境二十载无事。世祖皇帝都曾三番๘五次当众对人说，蔡氏窃国，中原祸乱，幸有吴天官督镇边廷，不使匈奴得一丝可乘之机，否则‘五胡乱华’当于我朝重演矣！吴天官经营西北三十载，累功勋晋升直到เ兵部尚书，得三代君王宠信不衰，军威煊赫，绝非他人可及，却始终想着回归他文臣的正道。故而最得意的就是长子吴秉麟——少有诗名，风流文采，只可叹情深不寿，因妻子盛氏病逝，不及一年也跟随去了；遗下一个女儿，就是如今这吴太君。她从六岁起便跟在吴天官身旁้，最得祖父疼爱。到花信之年，提亲的只把吴家门槛ນ都踏下去两三寸。结果吴天官把京城一众都拒了，单应了河阳王妃之请许嫁章家，却是念她父母早亡，而文昭公盛夫人与她母亲乃是自幼相处的堂姊妹，又靠近江南故里——如此安排，也真算用心良苦。”
顾冲和范氏坐在上头听谢楷说话，初时还都笑着点头，听到后面却是呆了。只是年长稳重，经的、见的事儿都多，这才强按捺了，但也禁不住目光眼色的来回。不想这谢楷还没说完，兀自道：“若不是这样，外甥也不会跟章回这样好，也不会对他家里生出好奇想往。这次知道他家中长辈寿辰，就有心也跟到เ常州来，一是正好拜见贺喜，二来也正式谢过这几年他在书院里照应。只是临时才定了日程，走的时候匆忙，先备下的一些东西竟都忘在家里。所幸记得章家伯父的生辰还在六七日后，立时去信，家里取了来，多半还赶得及正日。就是路途上往来，又要借助舅父，烦劳舅父周全了。”说到这里，不免低了头，脸上也透出赧意。
顾冲听了，呵呵笑道：“原来是章怀英。这个不要说听黄雁西提过，真正耳朵里都快听出茧子来！这个黄疯子，自得了他当弟子，觉得衣钵就此有了着落，从此每遇着一次就要夸耀一次，诚心欺负我们这些贪清闲不教书坐馆的。但这孩子学问也确实出众，随手几篇文字就显出功底，也怪不得黄雁西得意。楷儿自小眼光就好，看人不错。如今能与他做好友，可见到书院里头也没退了步。”
章回这边说，屋里众人从李氏起，至一众丫鬟、嬷嬷、媳妇子，听到这一串安啊好的都禁不住地笑起来。独吴太君仍正强自正色，听他一本正经说话。然而章回说完，抬起头来，眼光与她一触，吴太君到底绷不住，哈哈一声笑出来，伸过手一把搂了他头颈่，道：“好猴儿、彪蛋头！就你一张嘴最能说！这般能说，却也要当心，你爷爷屋里面风大，一会儿跟他禀第五遍的时候，千万仔细，闪了你小人家的舌头！”
吴太君笑道：“你又凑来说这话，我算找着了，回小子这么顽ื，都是你给纵的！”
章回应了。陈氏便带了两个儿媳尹氏、王氏与吴太君告辞，携了章回往二房所在的东府去了。这边吴太君自有长媳李氏、长孙媳洪氏伺候更衣盥漱等事不提。
陈氏、恽氏忙说不敢。陈氏更笑道：“谁讨好强撑了？我就喜欢英哥儿，见着他，身上都轻快，哪里还知道乏？倒是大嫂子说的对，老太太是该更衣歇息，蓄了精神，一会儿晚上才好看着英哥儿多吃两ä杯酒、两ä口菜呀。”
章回笑道：“父亲的寿辰热闹，这样难道不好？况都是故旧亲朋。那些从前交好的，这几年远着了，原也该寻个ฐ机会再亲近，现凑着这桩喜事正是便宜。”
尹纯闻言也笑：“少爷与由少爷向来兄弟同心，必定能如您所愿。”说着，招呼小厮将章回先头随身包袱取来，两个低声说几句，然后才将那只特意包起来的素色布包捧到章回跟前，说：“望大爷果然就在花房，少爷不妨这就过去行礼ึ。”
章回笑应了，两人就此别过。谢楷自往那早ຉ科坊他三舅父顾ุ冲顾文凌府上去。章回也重新า登车，又一定拉了邹嬷嬷与自己้在车里同坐，这才吩咐尹纯起车驾、转方向，往章府中ณ去了。
章回应一声，随即转向谢楷，笑道：“顾伯父就住在早科坊，过牌坊西转，巷๕子头东第四家便是。”一边说，一边支起车厢窗户，抬手指与谢楷看。
林如海笑道：“有你婶子在，还怕这些个做什么。”又说：“你外祖母有了春秋，老人家不爱动弹也是有的。但你年纪小，老闷在家里，岂不给憋坏了？且都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历千般事、阅百样人。你祖母在时还常常说，女孩儿在别的上头原就比男子拘束狭窄些，更要多见各色各样的人，才能扩张心胸、稍补不足。你只管去，就真冲撞得罪了人，也有我在后头。”
林黛玉忍不住就笑起来，又问父亲便有哪几家亲戚故交。林如海就说了两家，又道：“这两家或还在其后。头一家，该是范桃生范家。范桃生曾与你爷爷做过两年大理寺的同僚，当年我在京里时也没断过来往。而今他致仕，受了广陵书院白石山长的邀来扬州ะ，我们自然不能失了礼。但最要紧的还不是这些，是为ฦ了范桃生的嫡亲侄女儿，嫁的顾冲顾文凌正是你章家叔父的至交，且她跟你婶娘情比姐妹，两家还认了干亲。现在顾文凌夫妇就在自己叔父家住着，你叔叔婶婶如何不要会他们去？我听说顾文凌有个小女儿，这次也跟了来，年纪估摸跟你差ๆ不多，这可不是现成的玩伴？”
黛玉听林如海这一番๘说，十分高兴，并从这一日起就在心里时时记挂了此事。次日量身量、裁é衣服时，洪氏因林如海之请在旁掌眼，黛玉就忍不住开口相问。洪氏笑道：“颖儿比你略๓小些，今年十岁，也是个可人疼的丫头。我看你两个性子都好，准定是能相合的。”黛玉听洪氏这样说，越地盼着结识了。
所幸这一盼也不算太久，两天后林黛玉新裁的夏衫送来，洪氏也带了准信儿来，说：“范家大爷、大奶奶一家前日总算也到扬州ะ了。大奶奶下了帖子，明日请我们过去她家花园子赏他们自京城里带来的两ä品异种水莲花。除了我们，就是广陵书院山长任玉任白石的太太和小姐，知府丁大人的太太和小儿媳，再就是顾太太和颖儿了。任家、丁家这两家你虽不曾见过，听说这一阵节礼往来，可算有三分相熟；范家也是林家故交，且他家大奶奶声名儿最是和善可亲，几位小姐也都有贤名——实在是很值得一交呢。”
这边洪氏跟黛玉絮叨次日出门赏莲的事情，总就是如此一些寻常交代，且不赘言多表。倒是她口中和善有贤名的范家大奶奶强氏，平生最是雍容平和之ใ人，此刻๑竟哭倒在小姑范氏的怀里，一双眼睛红肿如桃儿，身形更清瘦似不胜衣。欲知这其中ณ究竟是怎一番๘缘故，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