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汉大爷和两头骡子一起被鬼子和伪军捉走,奶奶在酒瓮里洗净了满脸的血。奶奶满脸酒香,皮肤赤红,眼皮有些肿,月白色洋布褂子前๩胸被酒和血渍湿。奶奶伫立在瓮边,凝视着瓮里的酒。酒里映着奶奶的脸。父亲记得,奶奶扑地跪倒,对着酒瓮磕了三个头。然后,她站起来,双手掬起一捧酒喝了。奶奶满脸的红润๰,都集中到เ双腮上,额๩头和下巴却苍白无色。

父亲感到烦躁不安了,公路还是枯死地躺着。高粱更加鲜红。

那时候眉月初升,低低地压着枯树枝桠。父亲抱着一个酒坛子,捏着一柄铜钥๓匙,遵照奶奶的命令,到烧酒作坊里去盛酒。父亲拧开大门,院落里静悄悄的,骡棚里黑洞洞的,作坊里散着腐烂酒糟的浊气。父亲揭开一个瓮盖子,借着星月光辉,看到เ清平的酒面上,自己干瘦的脸。父亲眉毛短粗,嘴唇单薄,他觉得自己很丑。他把酒坛子按到瓮里,酒咕嘟咕嘟灌进坛。提坛出瓮时,坛上的酒滴滴答答落入瓮内。父亲改变了主ว意,他把坛里的酒倒进瓮里。父亲想起了奶奶洗过血脸的那瓮酒。奶奶在家里陪着余司令和冷支队长喝酒,奶奶和余司令都是大量,冷支队长却有些醉了。父亲走到เ那瓮酒前,见木制的瓮盖上压着一扇石磨。他放下酒坛,用尽全力把石磨掀掉。石磨在地上滚了两圈,撞到另一只酒瓮上,在瓮壁上撞出一个ฐ大洞,高粱酒滋滋地窜出来,父亲不去管它。父亲揭开瓮盖,闻到了罗汉大爷的血腥气。他想起了罗汉大爷的血头和娘的血脸。罗汉大爷的脸和娘๤的脸在瓮里层出不穷。父亲把坛子按到瓮里,装满血酒,双手捧着,回到เ家中ณ。

“会!”父亲说。

“你怕了吗?畜ไ生!你的威แ风呢?畜生!你这个忘恩负义แ吃里爬外的混账东西!你这个里通外国的狗杂种!”

监工把烟雾从鼻孔里喷出来,一句话也๣不说。大爷看到他握藤条的焦黄手指在紧急地扭动。

监工拄着藤条原地不动,罗汉大爷搬着石头,胆战心惊地从他眼前走过。监工在罗汉大爷脖ๆ子上又抽了一藤条。罗汉大爷一个ฐ前趴,抱着大石,跪倒在地上。石头砸破了他的双手,他的下巴在石头上碰得血肉模糊。罗汉大爷被打得六神无຀主,像孩子一样糊糊涂涂ิ地哭起来。这时,一股紫红色的火苗,也๣在他空白的脑子里缓缓地亮起来。

罗汉大爷凄厉地大叫着,瘦骨嶙峋的身体在拴马桩上激烈扭动。孙五扔下刀子,跪在地上,号啕大哭。

日本官儿把皮带一松,狼狗扑上来,两只前๩爪按着孙五的肩头,一嘴利齿在孙五面前晃。孙五躺在地上,双手捂住脸。

日本官打一个唿哨,狼狗拖着皮带颠颠地跑回去。

翻译官说:“快剥!”

孙五爬起来,捏着刀子,一高一低地走到เ罗汉大爷面前。

罗汉大爷破口大骂,所有的人在罗汉大爷的骂声中昂起了头。

孙五说:“大哥……大哥……你忍着点吧……”

罗汉大爷把一口血痰吐到เ孙五脸上。

“剥吧,操你祖๢宗,剥吧!”

孙五操着刀,从罗汉大爷头顶上外翻着的伤口剥起,一刀刀细索索响。他剥得非常仔细。罗汉大爷的头皮褪下。露出了青紫的眼珠。露出了一棱棱的肉……

父亲对我说,罗汉大爷脸຀皮被剥掉后,不成形状的嘴里还呜呜噜噜地响着,一串一串鲜红的小血珠从他的酱色的头皮上往下流。孙五已经不像人,他的刀法是那ว么精细,把一张皮剥得完整无缺。罗汉大爷被剥ຓ成一个ฐ后,肚子里的肠子蠢蠢欲动,一群群葱绿的苍蝇漫天飞舞。人群里的女人们全都跪到地上,哭声震野。当天夜里,天降大雨,把骡马场上的血迹冲洗得干干净净,罗汉大爷的尸体和皮肤无຀影无踪。村里流传着罗汉大爷尸体失踪的消息,一传十,十传百,一代传一代,竟成了一个ฐ美丽的神话故事。

“他要是胆敢耍弄老子,我拧下他的脑袋做尿壶!”太阳越升越小,出白炽的光线,高粱上的露水稀了,野鸭子飞走了一批,又飞来一批。冷支队的人还没到,公路上除了偶尔窜过野兔外,再无一个活物。后来又鬼鬼祟๱祟地跳出来一只火红的狐狸。余司令骂完冷支队长,喊一声:“喂,都起来吧,八成是上了冷麻子这个狗娘养的当啦。”

队员们早就趴累了,巴不得这声喊。司令一声令下,都应声爬起,有的坐在河堤上,嚓嚓地打火吸烟;有的站在河堤上,用力往堤下撒尿。

父亲跳上河堤后,还在想着去年的一些景,罗汉大爷被剥皮后的头颅在他眼前不停地晃动。野鸭子被突然冒出来的人群惊吓,齐飞起,又陆续落到เ不远处的河滩上,蹒蹒跚跚地行走,翠绿的鸭羽和黄褐ຈ的鸭羽在草丛中ณ闪烁。

哑巴提着他的腰刀和老汉阳步枪,来到余司令面前๩。他面色沮丧ç,眼珠子直。抬手指太阳,太阳已东南晌;低手指公路,公路空荡荡;哑巴指指肚子,嗷嗷ç地叫着,挥动着胳ฑ膊,对准村庄的方แ向。余司令沉思片刻,对路西边的人喊:“都过来!”

队员们跨过公路,聚到河堤上。

余司令说:“弟兄们,冷麻子要是敢耍弄咱,我就去把他的脑袋揪来!天还没晌呢,咱再等一会儿,等到过了晌午头,汽车还不来,咱就直奔谭家洼,跟冷麻子算账。大家先到高粱地里歇着去,我让豆官回去催饭。豆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