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丞相？小子尚算有心也。”赵高淡淡笑了。
赵高冷冷一笑：“丞相？左丞相右丞相，老夫听着烦。”
李斯所痛心者，自己竟在暮年之期失却了这位最敦厚的老友的信任。
“传唤医官，勘验两爵残酒。”李斯没有理睬廷尉正。
“敢请御史大夫。”蒙毅向冯劫拱手示意。
冯劫大步上前，在文书车前站定，做了动口不动手的监诏大臣。蒙毅走到车前深深一躬，俯身文书车一阵打量，见一切都是皇室存诏的既ຂ定样式，细节没有任何疑ທ点。蒙毅双手伸进了车厢，小心翼翼地将铜匣捧了出来。一捧出车，蒙毅将铜匣举过了头顶ะ，着意向铜匣底部审视了一番。此刻๑，蒙毅有了第一个ฐ评判：这只铜匣是大巡狩之前他亲自挑选出的存诏密匣之一，铜匣底部的“天壹”两字是老秦史籀文，谁也做不得假。蒙毅对冯劫一点头，冯劫的粗重嗓音立即荡了出去：“密匣无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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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还依稀地记得，为自己生下第一个儿子的，是一个ฐ齐国商贾的女儿。那ว是母后赵姬在最后几年操心自己老是不大婚，委托那个茅焦为自己物色的一个女子。因为是第一个，嬴政皇帝还记得那个女子的名姓，齐姬。也因为是第一个，嬴政皇帝也还记得齐姬的美丽聪慧与明朗柔美。齐姬虽是齐国女子，却一直跟随着商旅๓家族在吴地姑胥山姑苏山古名长大，一口吴越软语经常教嬴政大笑不止。不幸的是，齐姬生下第一个儿子后没有几年，便因随他进南山章台宫而受了风寒，一病去了。那时候，第一个儿子还很小，有一日在池畔咿呀念《诗》，被嬴政听见了两句：“山有扶苏，隰有荷华。”嬴政感慨中来，便给这个长子取名为扶苏。扶苏者，小树也。山上生满小树，洼地长满荷花。这是《诗·郑风》中的一歌。儿子慢慢地如同小树般长大了，伟岸的身架，明朗的秉性，极高的天赋，像极了父亲，嬴政很是为此欣慰。嬴政皇帝对扶苏的唯一缺憾，是很早察觉出扶苏秉性中宽厚善良的一面。自然，对于寻常臣民子弟而言，宽厚善良绝非缺憾，然对于有可能ม成为一个君王的少年，明显的宽厚则多少有些教人不踏实。然无论如何，扶苏无疑是二十多个皇子中ณ最具大器局的一个，也是众皇子中唯一拥有朝野声望的一个。总体说，嬴政皇帝还是满意的。
父亲的丧礼尚未完毕，蒙恬马队便风驰电掣北上了。
一句“不敢背先人之故”，隐藏了多少历史的风云奥秘！
整整一个午后，博士学宫都弥漫着一种亢奋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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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部族享有王族名义，而又有自己部族的姓氏，后来，又有了楚王赐封的部族封邑，于是，他们成为不同于前一种几乎完全自治的部ຖ族的新世族。之所以有这种情况生，在于被武力吞并的部族族系实际上依然存在，且王室得依靠这种族系来统领人民，王室遂不得不将被征服的各大族族领分封在特定地域，依靠他们来形成远远大于完全自治部族势力的王族直领ๆ势力。
由á于扩张方แ式的不同，其后形成的权力框架与政治传统也不同。
魏国政风，最不在乎的是什么？人才。
对吴起的变相排挤，对商鞅的视而不见，对张仪的公然蔑视，对范雎的嫉妒折磨，对孙膑的残酷迫害，对尉缭子的置若罔闻，对乐毅等名将之后的放任出走……回顾ุ魏国的用人史，几乎ๆ是一条僵直的黑线。一个国家在将近两百年的时间里始终重复着一个可怕的错误，其政治土壤之恶劣，其虚伪品性之ใ根深蒂固不言而喻。
还在燕代密谋联结的时候，李信杨端和一班大将便提出先行攻燕而后再破代军的对策。对此，李斯ั也是赞同的。王翦却笃定道：“燕代调集大军会战，正是我军一战定北之大好时机，安可急哉？我若先行攻燕，燕国自可一战而下。然，代赵军若是不战而逃，显然便是后患，两战三战，何如一战决之也！”李斯忧心忡忡道：“果真齐楚魏三国利令智昏而出兵，再加匈奴南下，我军岂不四面陷敌？不如先下燕国，以震慑他国不敢北来。”王翦大笑道：“果真燕国能促成六方合纵，老夫求之不得也！战场越少越好，敌军越多越好。此目下秦军之所求，长史何虑之ใ有哉！”李斯ั不禁有些惶惑道：“自来用兵，皆以不多头作战为上，何上将军反求多路敌军同时来攻？”王翦道：“长史所言，常道也。目下之势，非常道也。天下大国尽成强弩之末，纵然六方齐出，皆疲惰乌合之众，何惧之有哉！譬如燕国，兵马号称三十万，实则一无统兵大将，二无实战演练，三无坚甲利ำ器，四无丰ถ厚粮草；彼所以延迟至秋来会战，实则欲在战败之后逃入辽东，使我军不能ม在风雪严寒之ใ季追歼而已。未战而先谋逃路，其心之虚可见也！代国更是惊弓之鸟，十万大军至少有三四成是伤残士卒；将相一身之赵平，贵胄公子未经战阵，却被燕代定为统帅，不足虑也！凡此等等，纵有大军百万开来，老夫只拿四十万破他。谓予不信，长史拭目以待也！”李斯默然了。他不明白，素以稳健著称的王翦，如何突然变得豪气纵横，视天下敌国如草芥，莫非这便是兵家奇正之道？
太子丹之所以将大军交给赵人统率，实在是因为ฦ人才凋零，自己寻觅不到一个足以率军会战的大将。派宋如意做军师，也同样是无奈之举ะ。毕竟，燕国出动三十万大军，不能在统帅幕府一个人没有。可是，父王却将燕国的无奈，看做一种最好的逃罪夺功的权谋之ใ道，不亦悲乎！争辩么？没用。不争辩么？心头实在不是滋味。毕竟，燕国不能ม没有这个老父王。虽在两次惨败于赵国之后荒疏国事，然则，老父王对辽东却从来没有放松过。太子丹ล虽执掌了国事，但实际军权，却还是在父王手里。譬如辽东究竟有多少兵马，太子丹是说不清楚的。其实，荆轲做上卿时，也未必整日谋划刺秦，而曾多次与太子丹ล秘密会商强燕之策。荆轲说，燕国要中兴，必须效法乐่毅变法强军，只要太子丹决意兴燕，老燕王阻力不须顾ุ忌。从荆轲明亮闪烁的目光里，太子丹分明看到了一股骤然闪现的杀气。是的，只要他点头决断ษ，以荆轲之能，使父王销声匿迹是很容易的。但是，太子丹还是断然拒绝了。毕竟，他在离国二十余年后归来，父王还是器重他，甚至依赖他；纵然父王不交出兵权，太子丹也不能生此内乱。荆轲一死，心痛得快要疯狂的太子丹在最初的一闪念竟然是：若将荆轲留在燕国变法强军，或许才是正道！……然则，一切都过去了。唯一既能激励人心，又能ม承担大任的荆轲，已经死了。此刻，太子丹是真正的孤掌难鸣了，除了与父王一心协力保全燕国，他还能做何等事情？至于燕国能否保全，或许当真要看父王笃信的那个ฐ天意仁德了……
“好！诸位决意抗秦，再说战法。”李牧转身指点着地图道，“以我边军飞骑之长，若赵国政道清明如常，李牧本当亲率十万飞骑，从云中ณ直扑秦国九原、云中两ä郡，从秦国当头劈下一剑，直插秦国河西！你打你的，我打我的！血性赵人，何惧之有哉！”
“愿闻大将军之见！”举ะ厅大将拱手一声。
王谋兵事第二：兵胜于朝廷。
这部《尉缭子》令嬴政激奋不能自已者，恰在于它是一部王者兵书。
李斯摇摇头想说话，最终还是默然了。
嬴政一挥手：“不会游水无妨，边上洗洗也好！”
“纲成君曾有一言：《吕氏春秋》，王道之学也。”
“非法，非墨，非儒，非道。亦法，亦墨，亦儒，亦道。可称杂家。”
“明乎其心，远乎ๆ其志，蒙恬必有大成也！”
“小子偏会说话。”荀子哈哈大笑，“你鼓捣得老夫两大弟子，老夫便收了这支蒙恬墨龙笔！哎，此物可曾得名？”
十月底，败军回归蓝田大营。那日大将还都，三十六辆秦川牛驾拉的木栅刑车沉重缓慢地驶过了渭水长桥。当先刑车便是自囚请罪的上将军蒙骜，须散乱衣甲皆无，背负粗大的荆条，古铜色的肩背鲜血淋漓，其状惨不忍睹。原本义愤填膺空巷而出只要唾骂败军之将的咸阳国人，竟是忍不住地放声痛哭了……
“此事非同小可！”吕不韦的第一直觉，便是不能轻举ะ妄动。
一直难堪默然的华阳后突然一笑：“本后事小，说说议议有何不可了？阳泉君何须孩童般较真，下去下去，听大家说了。摄政不摄政，都是为了国事了。依着我看，拜相比议论我这老太后要紧得多了！子楚，你说如何？”
阳泉君忍无可忍，大步跨上王阶直逼王案：“臣敢请新君明示！”
“民要救，地要救，国更要救。然救法须得对症，否则事与愿违。”
“对也！”嬴柱恍然拍案，“如何这茬也忘了？洞窟藏粮，那是老秦人久战陇西，未进中ณ原立国时的老规矩！没错！”
“咸阳密使到了！”老总事也是刹车之ใ间高声一句，又抖着马缰将车兜过喘息着笑道，“来人做派甚大，我便驾出轺车迎你回去，免得他人笑我商社寒酸。”
三年前商事收手，吕不韦便要安置武士遣散马队，荆云却总是摇头，这件事便搁了下来。直到吕不韦咸阳归来，才说动荆云，开始动手诸般安置。荆云不闻不问，依旧恪守约定信条，恒常如一地住在峡谷丛林，整日带着马队驰骋演练。今次前来，吕不韦似觉马队武士们有些变化，面具马甲整齐，直与秦国的铁甲锐士一般。本想问来，终因素า来不干荆云马队铺排，也便没有说出，只是在心头压着一个ฐ心思：骑士们要走在我后，却该如何疏通赵国关隘放行？
一到书房廊下，老给事中便低声叮嘱：“漏刻两ä格，不得延时，纲成君在心了。”蔡泽顿ู时心下一沉。这漏刻两格，说得是铜壶滴漏下的箭杆刻๑度，一格为一刻，一日一夜一百刻，漏刻๑两格便是两刻๑，大约也就是顿饭时光，说得清楚甚事？然从老给事中ณ的神情看，显然是老秦王已๐经耐不得长时论事，也是无可奈何。心下思忖着简洁叙说的腹稿，点点头便摇了进去。听得脚步，半卧长榻的秦昭王突然白眉一耸便睁开了眼睛，缓缓一招手却没有说话。蔡泽心下明白，立即快步到了榻侧早已安置好的绣墩旁，正要开口禀报，却见老秦王又是抬手缓缓一摇，便肃然躬身道：“老臣恭听王命。”
“若未报你，此事便非国府邦交所能解。”华阳夫人笑道，“你想，禀报太子便是国事，邦交若不能解，岂非朝堂难堪？私下透漏家老，便是大有文章了。”
“足下差矣！”田单诚恳地笑着，“纵是圣贤，孰能无过？人能自省，愧色便是赤心。走，你我再痛饮一番！”
“此乃田氏族训，先祖所立，至今已经二百余年。”田单面色肃穆，语气缓慢而沉重，“田氏根基原本在陈，以商旅入齐，在即墨治盐而立足。其时齐国商风败坏，商家惟利是图，多以白石颗粒碾碎，再以海水浸ฤ泡后入盐牟取暴利。久ื而久之，天下便传出商谚：‘咸不咸，即墨盐，五石两水三成盐。”各国官市为避坑害，纷纷禁止本国私商涉足盐业，而一律以官商进入即墨，自建盐场采盐。齐国畏惧列国断铁，竟是不能拒绝。不到二十年，赫赫大名的即墨海ร盐便臭名昭彰，列国一律拒收，国人则唾骂有加。倏忽之间，‘即墨盐商’在天下便成了无信无义之同意语，惟有奄奄待毙。眼睁睁看着如此巨大之盐利尽行让列国瓜分，齐国便将即墨盐业统归官营，将私家盐商悉数赶出即墨。饶是如此，齐国官商的海盐列国还是拒收，官市盐便只有卖给齐国人自己了。足下精明过人，当可以想见，对齐国赋税，此乃何等惨痛之ใ一击也！”田à单长长地叹息了一声，看看目光闪烁脸色不定的吕不韦惨淡地一笑，“那次，田氏也被赶出了即墨，被迫改做了布帛生意。先祖痛切自省，族长断指立下了这柱血字碑，并为族中ณ留下了一条戒律：田氏子孙但有一人一事欺心牟利，死后不得入族墓族庙……此后几近百年，田à氏之诚信商道才渐渐为天下所知。大父回迁即墨重操盐业，便也将这柱血碑移回了即墨，以戒后世永不欺心。”
“我王容老臣一言。”范雎肃然拱手，“安国君嬴柱为太子，虽非我王大才神明，却也绝非低劣无能。其妻华阳夫人原本楚女，却是没有生育，人言当家者，全然家事也。太子年近四旬，些许小病原是寻常，却也不是常卧病榻之辈。此三者，不当大碍也。其余十位王子，论体魄倒是多有强健者，论才具品格，却似皆在安国君之下。更有根本处，诸王子之子共百三十二人，却无一出类拔萃者。相比之下，安国君二十三子十三女，却有三五人尚算正器之才。老臣思忖：子辈皆平，便当看后，安国君后代有风云之象，似不宜轻废。臣言观之ใ三五年，原是多方考察，为安国君妥当立嫡之意。若得如此，大秦稳妥也。此老臣之心，当与不当，我王定夺也。”
从此，范雎便开始了与王子们的频繁来往。待到来年秋天，范雎已经对秦昭王的十一个王子有了大体的评判。这日午后，范雎便进了咸阳宫禁苑，在湖边见到了兀自在草地上铺一张草席晒暖和的秦昭王，疲惫慈和之象，全然便是一个山间老叟。见范雎来到，秦昭王便笑呵呵坐起，吩咐老内侍准备小船下池。片刻之间，一只四桨小舟轻盈地靠上了池边码头，范雎便随着秦昭王上船了。说是小船，船舱却甚是宽阔敞亮，除了船头船尾的两名武士，舱中便只有那个ฐ忠实的老内侍。进得船舱坐定，小舟便悠然漂进了湖中。
众官大笑：“咥！快咥也！”
范雎大皱眉头，突然厉声道：“尔既自认狗臣，应有一罚！”
这一日，邯郸王宫突然接到了主父的羽书诏令：赵王立即前往沙丘宫晋见主父。国王赵何少年心性，便高兴地嚷嚷起来，信期备车，我要去见主ว父了！信期却是机警，一接诏书便立即派干员飞报相国府，此时便打着哈哈多方忙碌起来。便在片刻之间，肥义已经匆匆赶到，一看诏书印鉴竹简等均没有破绽，便认定这是主父诏书无疑。看官须知：战国时文字古奥，此时刚刚进入战国后期，虽有行书端倪出现，但却只能ม在民间商事等需要争取时间的特殊事情上使用，但凡正式文告诏书，都须得是正经篆书。这篆书还不是后来简化了的小篆几类图画，正经写来，很难体现书者个人特征，加之ใ书写工具简单粗硬其时毛笔尚未明，几乎不存在笔迹辨认一事；不若后来的行书，各人各写，字迹大是不同。所以辨认文书，便只是印鉴、用材以及本身传送的诸种特殊形式。
一入沙丘山水，赵雍便是满目凄伤。清清湖水，雪白沙滩，苍苍白杨，幽幽陵园，山水依旧如诗如画，美人却永远地长眠了。想起与吴娃在一起的纯真无羁，赵雍便是一阵阵心疼。吴娃ใ死了，他也骤然衰老了，天下的一切对他都失去了吸引力，只疲惫得随时都想呼呼大睡。进入沙丘宫，他便下命令：赵章率军驻守宫外及前宫，百人骑队驻守陵宫外门，他自己下榻最后靠山的吴娃寝宫，无大事无须ี扰他！
东汉伊始，“暴秦”说终于成为官方正式立场。
西汉末期，基于对秦政的普遍指控，对夏商周三代的“王制”文明一时滋生出一种向往思潮。在这一思潮的弥漫中ณ，一股信奉儒家文明价值观的社会势力崛起了。在追谥孔子为“褒成宣尼公”的同时，这股势力力图重新复辟周制，再现那ว个“宪章文武，礼治王化”的远古田园诗时代。这便是号为“新始”的王莽集团，在近二十年的岁月里全面复辟周制的荒诞时期。历史的演进是残酷的：王莽集团竭尽全力改制复古，非但没有使天下趋于王道昌盛，反倒引了大饥荒大混乱ກ大动荡，华夏大地再次沦入了较秦末大劫难有过之ใ而无不及的社会大倒退，西汉二百余年累็积的文明成果，悉数付之东流！绿林赤眉农民军遭遇的大饥饿大杀戮，其酷烈远远过于因不堪徭役而举事的陈胜吴广农民集团。
历史的教训是冰冷的。随后立定根基的东汉政权，不再做任何复古，很现实地回到了忠实效法西汉而秉承秦制ๆ的道路上，在实际施政中再度肯定了秦文明的价值，断ษ然摒弃了复古道路。秦末至西汉末的两百多年间，历经项羽王莽两ä次大复辟，既带来了毁灭性的灾难，也对整个社ุ会历史意识产生了巨大的震慑。此后的中ณ国历史上，尝试复辟“三代王制”的政治狂人再也没有出现，即或偶有政治幻想症者，也只能自家嘟哝几句而已。这一基本事实足以说明：华夏族群的历史意识已经实实在在地认定了秦文明的真实价值，在实际中永远地奉行不悖了。
历史的荒诞，也正在这样的时期定型了。
东汉王朝在实际奉行秦文明的同时，官方意识却更为明确地指控秦文明，更为高调地颂โ扬三代王制，从而弥漫出一股浓郁的弦外之音：三代王制本身仍然是值得推崇的，只是王莽的复辟还不够水准而已๐。再次确立这种实际建政法则与意识形态价值原则ท的荒诞割裂，是“暴秦”说弥漫为历史烟雾的根基所在。
《汉书·食货志》与《汉书·刑法志》，是东汉官方对历代文明框架制ๆ的总体看法。在这两篇概括叙述并评判历代体制的文献中，完全可以看出“暴秦”说的新面目。这两篇文献对华夏文明进程的总体评判是：以井田制ๆ为轴心的夏商周三代“王制”文明，是最高的理想社会状态；自春秋战国至秦帝ຓ国，则是最为不堪的沦落时代；西汉之世，始入承平昌盛。基于此等价值标准，这两篇文献的定式是：开皆以大段篇幅描绘三代“王制”的田园诗画面，紧接着语气一转，便开始严厉指控春秋战国秦的种种不堪与暴虐，之后再叙述西汉的承平国策。
唯其具有代表意义，我将其对春秋战国秦的指控摘引如下：
《汉书·食货志》云：周室既衰，暴君污吏慢其经界，徭役横作，政令不信，上下相诈，公田à不治……《春秋》讥焉！于是上贪民怨，灾害生而祸乱ກ作。陵夷至于战国，贵诈力而贱仁谊，先富有而后礼让……及秦孝公用商君，坏井田，开阡陌，急耕战之ใ赏，虽非古道，犹以务本之故，倾邻国而雄诸侯。然王制遂灭，僭差ๆ亡度。庶人之富者累็巨万，而贫者食糟糠；有国强者兼州域，而弱者丧社稷。至于始皇，遂并天下，内兴功作，外攘夷狄，收泰半之赋，闾左之戍。男ç子力耕不足粮饷，女子纺绩不足衣服。竭天下之资财以奉其政，犹未足以澹其欲也。海内愁怨，遂用溃畔。
《汉书·刑é法志》云：春秋之时，王道浸坏，教化不行……陵夷至于战国，韩任申子，秦用商鞅，连相坐之ใ法，造三夷之诛，增加肉刑、大辟，有凿颠、抽胁、镬烹之刑。至于秦始皇，兼吞战国，遂毁先王之法，灭礼ึ谊之官，专任刑罚，躬操文墨，昼断狱，夜理书，自程决事，日县石之一。而奸邪ิ并生，赭衣塞路，囹圄成市，天下愁怨，溃而叛之。
东汉官方认定“暴秦说”之外，学人官员的个人评判，也循此基准多有呈现。但是，这一时代的文明史视野已经大为弱化，官员学者个人即或有局部肯定秦政的论说，也是星星点点不成气候。诸如东汉之ใ桓谭、王充，皆有局部ຖ肯定秦政之文章，然已成为极其微弱的声音了。
东汉之ใ后，华夏再度陷入了分裂割据状态。三国时代的剧烈竟争，颇有小战国气象。基于竞争本身的需要，这一时代对历史的重新า认知，有了新的可能ม。由于《三国志》乃ี晋人陈寿撰写，且没有总括叙述某领域历史演进的诸《志》专类，是故，无法评判ศ三国及西晋的官方历史意识。然则，从这一时期各方实际奉行的政策体制，以及著名君主与政治家的历史评判ศ言论，仍然可见其对秦文明的总体评判。这种评判，较之东汉松动了许多。曹操被《三国志》评曰：“太祖运筹演谋，鞭挞宇内，揽申、商之法术，该韩、白之奇策……世之杰矣！”而曹操对秦皇汉武的肯定也是明确的，其《置屯田à令》云：“夫定国之术，在于强兵足食。秦人以急农兼天下，孝武以屯田定西域，此先代之良式也！”在三国大政治家中，唯有诸葛亮对秦政表现出继承东汉的荒诞割裂：实际奉行而理念否定。诸葛亮《答法正书》云：“……秦以无道，政苛民怨，匹夫大呼，天下土崩。”足见其忠实秉承东汉之传统也。
步入两晋南北朝时期，华夏大地纷争频仍，又逢北方诸族群相继占据北中ณ国，政权不断更迭，相互攻伐不断ษ。当此之时，中ณ国关于文明史演进的探讨几乎趋于沉寂，玄妙清谈弥漫一时。无论是官府作为，还是官学私学，对历史文明的总体探讨及其理论总结，都几乎ๆ趋于销声匿迹。这是一个特殊的沉沦时代，两汉时代注重文明演进探讨的历史视野，这时已经变化为注重个人体验的思辨“玄学”。在玄学清谈弥漫之ใ时，偶然也迸出些许文明史探究的火花。葛洪的《抱朴子·外篇·用刑》，便对秦亡原因做了探讨，认定秦亡并非严刑而亡，“秦其所以亡，岂由严刑é？秦以严得之ใ，非以严失之ใ也！”其余，如做过廷尉的刘颂、做过明法掾解释法令的官员的张斐à，也都曾经从论说法令演进的意义上肯定过秦政。当然，这些声音远非主流，几乎ๆ没有实际影响力。
进入隋代，对文明演进史的探讨又是一变。
隋虽短促，然却是三百年分裂ฐ之ใ后再度统一中国的重要时期，是华夏族群的第五次大一统。从实际制度框架说，隋继承了秦制无疑ທ。然则，由于此时距秦帝国已经千年之遥，且又经过了西晋之后的三百年分裂战乱ກ，隋对文明演进的审视，遂开始以西晋之后的历史演进为主ว，对两汉之前的历史已经很少涉及，对秦政得失的探究则更少了。虽然如此，我们还是可以从基本面看出隋代对秦文明的模糊肯定。隋文帝杨坚注重实务，临ภ死之遗诏开便是：“嗟乎！自昔晋室播迁，天下丧乱，四海不一，以至周齐，战争相寻，年将三百。”遗诏最后云：“自古哲王，因人作法，前帝后帝，沿革随时。律令格式，或有不便于事者，宜依前敕修改，务当政要。”显然，隋对秦文明所体现的变法精神尚是肯定的。
唐代情形，又是一变。唐变之ใ要，是从隋的不甚清晰坚实的历史评判中ณ摆脱出来，再度开始大规模总结文明演进史。结局是，唐又重新า回到了东汉轨迹。唐人魏征主修的《隋书》，实则是唐政权的历史目光，而不是隋政权的历史目光。《隋书》的《食货志》、《刑法志》、《百官志》等综合篇章，在对特定领ๆ域的总括性叙述中，均对秦文明做出了复归东汉传统的评判
《隋书·食货志》云：秦氏起自西戎，力正天下，驱之以刑罚，弃之以仁恩；以太半之收，长城绝于地脉；以头会之敛，屯戍穷于岭外。
《隋书·刑法志》云：秦氏僻自西戎，初平区夏，于时投戈弃甲，仰恩祈惠，乃落严å霜于政教，挥流电å于邦国；弃灰偶语，生愁怨于前，毒网凝科，害肌肤于后；玄钺肆于朝市，赭服飘于路衢；将闾有一剑之哀，茅焦请列ต星之ใ数。
《隋书·百官志》云：秦始皇废先王之典，焚百家之言，创立朝仪；事不师古，始罢封侯之制，立郡ຉ县之官；太尉主五兵，丞相总百揆，又置御史大夫以贰于相。自余众职，各有司存。汉高祖除暴宁乱，轻刑约法，而职官之ใ制，因于嬴氏。
如果说，《隋书》诸志的总括性叙述，代表了唐政权的官方评判，那么唐太宗在《贞观政要》中的理念，则ท是更为直接的建政施政态度。《贞观政要·君臣鉴戒》云：“朕闻周秦初得天下，其事不异。然，周则惟善是举ะ，积功累德，所以能保八百之基。秦乃恣其奢淫，好行刑罚，不过二世而灭。”其《务农》篇云：“昔秦皇汉武，外多穷极兵戈，内则崇侈宫室，人力既竭，祸难遂兴。彼岂不欲安人乎ๆ？失所以安人之道也！”当然，唐代也有基于现实政治而对秦政秦法的具体肯定，但已经远非主流了。同一个魏征，在答唐太宗对商鞅法治的责难时，论说便是相对肯定的：“商鞅、韩非、申ã不害等，以战国纵横，间谍交错，祸乱易起，谲诈难防，务深法峻刑以遏其患。所以权救于当时，固非致化之通轨。”《魏郑公谏录》卷三
在整个ฐ唐代的历史意识中，只有柳宗元对秦文明做出了“政”与“制”的区分，指出了秦“失在于政，不在于制。”其《封建论》云：“秦有天下……不数载而天下大坏，其有由矣！亟役万人，暴其威行，竭其祸ຖ贿；负锄梃谪戍之徒，圜视而合从，大呼而成群；时则ท有叛人而无叛吏，人怨于下，而吏畏于上，天下相合，杀守劫令而并起。咎在人怨，非郡邑之制ๆ失也……酷刑苦役，而万人侧目。失在于政，不在于制ๆ。秦事然也！”将文明体制ๆ框架与具体的施政作为区别ี开来，这是自两汉以来最有见地的文明演进史观念。这一观念，在某种意义上合理解释了对秦文明的实际继承与理念否定这一巨เ大割裂现象——实际继承对“秦制”，理念否定对“秦政”。虽然，柳宗元的评判依旧远远不是主流历史意识；虽然，柳宗元的“秦制”几乎单纯地指郡县制，而并非包容了秦文明的所有基本方แ面，但就其历史意识的出新而言，依然是不容忽视的。
唐之后，华夏又陷入了几近百年的分裂割据。五代十国，是一个历史意识严重萎缩的时期，大器局的文明视野与民族进取精神，从这个ฐ时期开始严重衰退了。政变频频๗交错，政权反复更迭，邦国林立，各求自安。这一时代除了诸多的佛教事件与闪烁的诗词现象，几乎没有文明史意义上的重大事件，对中ณ国文明史的探究自然也难觅踪迹。
宋王朝统一中国之后，几乎是立即陷入了连番外患与诸多内忧之中ณ，对既往历史的审视已๐经大为乏็力了。《宋史》乃元代主修，其概括性的诸《志》综述，已经根本不提秦文明了。当然，我们不能将《宋史》的综合叙述，看做宋代的官方历史意识。宋代的历史意识，我们只有到其学派思潮与主ว要人物的言论中去寻找。宋代儒学大起，生出号为ฦ“理学”的新潮儒学。理学的历史意识，自然是以儒家的历史价值观为根基的。
从宋代开始，一种历史现象开始生成：审视历史，必引孔孟言论以为权威。大量的先秦诸子典籍，在这个时期被一体性忽视。以致连墨子这样的大家，其论著也湮灭难见，沦入到道家典籍中ณ隐身了。直到近代，墨子才被梁启掘出来，重新า获得重视。最为实际的改革家王安石，尚且言必引孔孟为据，对制度沿革的论说则ท多以五代十国的兴亡为依据。其余人物之论述，则更可以想见了。以修《资治通鉴》闻名的司马光，其历史意识更是明确地贬斥秦文明。凡见诸《资治通鉴》的“臣光曰”，很少对秦政秦制作认真的总体性评判，而对秦政秦制的具体“罪行”指控，则屡见不鲜。朱熹、二程等儒家大师，指控秦文明更是司空见惯了。作为ฦ治学，他们对秦政的探究是很认真的。譬如朱熹，对商鞅变法之“废井田，开阡陌”做出了新解：“开”非开垦之ใ开，而是开禁之开；开阡陌，便是开土地国有制不准买卖之禁，从此“民得买卖”土地。然则，这种具体的学问功夫，并不意味着文明历史意识的深化与开阔。从总体上说，宋代对秦文明及其母体时代的评判，是遗忘融于淡漠之ใ中——既很少提及，又一概ฐ贬斥。
元明清三代，历史意识对秦文明的评判，已๐经板结为冰冷的硬体了。
元人修《宋史》，明人修《元史》，清人修《明史》。这三史，对包括秦帝国及先秦时代的评判都呈现为一个定式：先极为概括地简说夏商周三代，而后立即接叙距离自己最近的前朝兴亡，对春秋战国秦时代基本略去不提。这种现象，我们可以称之为ฦ“遗忘定式”。然则，遗忘绝不意味着肯定，而恰恰是偏见已๐经板结为坚深谬误的表征。元明清三代，非但官方历史意识断ษ然以“暴秦”为ฦ总括性评价，即或被后世视为进步思想家的学子，也同样断然“非秦”。也就是说，自宋开始的千余年之间，对秦文明的评判已๐经积淀成一种不需要探究的真理式结论。耶律楚材有诗论秦：“……焚书嫌孔孟，峻法用高斯。政出人思乱，身亡国亦随。阿房修象魏，许福觅灵芝。偶语真虚禁，长城信谩为。只知秦失鹿，不觉楚亡骓。约法三章日，恩垂四百期……”海瑞云：“欲天下治安，必行井田……尚可存古人遗意。”邱浚云：“秦世惨刻。”黄宗羲云：“秦变封建而为ฦ郡县，以郡县得私于我也！”王夫之云：“郡县者，非天子之ใ利也，国祚所以不长也。呜呼！秦以私天下之心而罢侯置守，而天假其私以行大公，存乎神者之不测，有如是夫！……秦之ใ所以获罪于万世者，私己而已矣！”顾炎武云：“秦之ใ亡，不封建亡，封建亦亡……封建之失，其专在下；郡县之ใ失，其专在上……尽四海之内为我郡ຉ县，犹不足也！”凡此等等，其中即或有个别特出者对秦文明作局部肯定，也只是荧荧之光了。加之ใ话本戏剧等民间艺术形式的渲染，“暴秦”论遂大肆流播。千年滥觞之下，虽不能说人人信奉，大体也是十之八九论秦皆斥之ใ以“暴”字了事。
从此，国人的历史意识与文明视野，沦入了最简单化的冻结境地。
1840年开始，中国在人类高端文明的入口处遭遇了巨大的历史冲击。
这一冲击历时百年余。几经亡国灭种的劫难，中ณ国民族的历史意识终于开始了艰难的觉醒。自觉地，不自觉地，华夏族群开始了连绵不断ษ的文明历史反思。民族何以孱弱？国家何以贫穷？老路何以不能再走？新路究竟指向何方？凡此等等关乎民族兴亡的思索，都在“救亡图存”这一严酷背景下蓬ศ蓬勃勃地燃烧起来。于是，有了“戊戌变法”对中国现实出路的尝试，有了“辛亥革命”对中国现实命运的设计，有了“五四”运动对中ณ国传统文明的反思，有了马克思主义传入中国后的“新文化运动”的文明反思。当我们这个ฐ民族终于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时候，我们又开始了大规模的意识形态重建，开始了借助于高端文明时代的科学思维方แ式，对我们民族的文明史重新审视的历史过程。从一个民族开拓文明史进程的意义แ上说，我们这个民族的伟大智慧并没有被历史的烟尘窒息。我们坚韧努力的脚步，体现着我们民族再生与复兴的伟大心愿，也体现着我们民族的文明历史意识觉醒的丰厚成果。
但是，我们走过的弯路太多了。戊戌变法企图以浅层的形式变革，引领中ณ国走入高端文明时代。我们失败了！辛亥革命则ท企图以仿效西方文明的政治变革方式，引领中ณ国走入高端文明时代。我们也失败了！五四运动与新文化运动，企图以相对简单的“打倒”方式清理总结我们的文明史。我们并没有获得预期的成功。马克思主ว义传入中国所导致的社ุ会大变革，使我们这个ฐ民族实实在在地站了起来。在我们的生存生计成为ฦ最迫切问题的历史关头，我们这个民族以最大的智慧，停止了无休止的论争，从纷杂折腾中ณ摆脱出来，而全副身心地投入到เ了民族富强的努力之ใ中ณ。历史证明，我们的伟大智慧挽救了民族，挽救了国家，给我们这个民族在最艰难的历史时刻开启了真正复兴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