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说的都说了,婉婉极力控制自己,只道:“额涅别伤心,我过程子就回来。”

阎荪朗无可奈何,他和长公主虽然不像肖铎ດ那么亲近,但也算瞧着她长大。平时的长公主何等骄傲自矜,现在这样,实在让人唏嘘。

皇帝眨巴了几下眼,本想唱两句,发现嗓子不太好,就作罢了。

这种事儿,谁也说不清楚。世上有鬼神๰吗?信则有,不信则无,但皇帝是绝对深信不疑的。自从学道以来,他连乾清宫都不住了,因为乾清宫和承乾ດ宫只隔一条东一长街。当初皇后发疯时,老说死了的邵ๅ贵妃和荣王在里头闹腾,他嘴里训斥ม,心里怕得要死,所以搬到西海ร子修炼去了。后来皇后一把火把自己烤成了挂炉鸭子,彤云口称自己被附体,万岁爷这回可遇见真的了,伤心之余重入爱河,垂涎的躯壳配上了割舍不下的魂魄,还有什么比这个ฐ更齐全的?可惜他兴高采烈把打算告诉了长公主,长公主完全不支持,所以收到回信后万岁爷郁闷了好久。

“那我……永远没法给您当儿子了吗?”

婉婉安慰式的在他肩上拍了拍,“你这么聪明,谁敢瞧不起你,我头一个不饶他。你读过《宋书》吗?东晋名将王镇恶就是生于五月初五,家里人要把他扔了,可他祖父说了,‘此非常儿,将兴吾门矣’。后来养大,真成了个了不起的人物!”她打量了他两眼,“怪道叫澜舟啊,其实你阿玛是想给你取名叫龙舟吧?不过我觉得你的小字叫镇恶也挺好,宇文镇恶,看看,多么เ威风凛凛!”

她脚尖的软鞋勾不住了,啪地一声落在地上。他顺流而下,把那ว纤纤玉足捏在了手心里。

她玩性又起,亲了亲他的脖子,“吻颈่之交。”

她分辨他的表情,试图看出一点彷徨来,可是他眉眼坦荡,毫不回避,她暗松了一口气,“你和旁人不同,你是我的驸马,是皇亲国戚。我长于父兄之ใ手,位高不敢忘忧国。你既然说爱我,就应当同我一心,为皇上守住这大邺社稷。”

他把漱泉连夜审问的结果告诉她,怅然道:“粮草历来是兵家的命脉,十万石粮食,够五万大军吃半年的。贵州司一向风调雨顺,从没听说招灾,一个小小的粮贩子,这样数量的米粮屯在手,哪里来那么大的本事!唯一的解释就是有大人物替他销赃……”他留神看她的脸色,“婉婉,大邺并不太平,你知道么?”

她有这样的决心,真让他始料未及,他以为她心慈面软,难免妇人之仁,没想到她当断则断,这点果真合他的脾胃。他有意试探她,“可惜藩王不能屯兵,要设关卡,终究还需手上有人才好。”

他忙来看,一手摁着伤处替她揉搓,蹙眉道:“南苑短了钱,官道已经好几年没修了,上回又连着下了半个月大雨,难免坑洼。你要听话,乖๔乖坐着,回头让沙子迷了眼,受罪的可是自己้。”

婉婉不糊涂,就算再有不满,也不可能做出这种荒唐事来。她就是心里郁๗塞,难以疏解,他来了,恰好供她发泄,因为终究意难平。

婉婉根本不领他的情,“我不要你假好心,我要回京,我要回去看看音楼,那个人究竟是不是她,怎么好端端的就死了。”

他说五万,“还有不断涌入的。上年冬至我在京时留意了,街道上虽也有,但连南苑的一成都不到,所以京里只当我无຀病呻吟吧,毕竟京城安然无恙。”

他一把扶住了她的肩,“你告诉我,对我不是全无感觉的,对不对?”

她站起来让礼ึ,“王爷客气了,这本就是我份内的。”

太妃见她也不是全无反应,暗暗松了口气,和身边的塔嬷嬷对视一眼,示意她把门外的人叫进来。

婉婉笑说:“打住了,就论这个学字儿,北京也分宅门音和胡同音。官话还念学,土话就念‘淆’。我是长在宫里的,终归官话说得多,你要学最地道的,还得拜那些说戏的人当师๲傅。”她在他的总角上捋了捋,“依我说,学官话就成了,学得太正了,仔细人笑话你,把你当成天桥把式。”

她也不掩饰,眯着眼说是,“我长到那么大,没怎么出过紫禁城。后来下降给你阿玛,也๣是从宫里到府里,一路上看见的全是水,没长见识。”说完回头看他,“我早就想问你了,王府里的人怎么都是北京口音呢?宇文家就藩两百多年了,要不是瞧着封地在南京,我还以为又回北京城了呢。”她笑着给他学,“啊懂啊,还有‘对过’,‘胎气’……南京话,听也听不懂。”

她没听完,匆匆就往前边去了。自己้和宇文良时闹得再不愉快,和孩子不相干。孩子是来尽孝的,真有个ฐ好歹,她心里过不去。

秦嬷嬷绝不认同,“大人使个苦肉计还有一说,那是七八岁的孩子,闹得不好小命都没了,谁能这么教他们!你这人,刀子嘴秤砣心,往后要是有造化嫁女婿生孩子,我瞧你还这么说!”

婉婉对他很不屑,分明给了机会让他展现才学,结果他就是这样惨败而归,以后谁再说南苑王足智多谋,她都要笑死了。

闺阁里的姑娘,一般更关心胭脂ฦ水粉之ใ类的,没想到她竟和他讨论起这个来。他缓缓匀了一口气,“照例说驭心最难,不知其心,不驭其人也。可是以我的浅见,这个应当排后,还是驭奸更难些。”

铜环掩口一笑,“那位主儿,本来就是个滚刀肉。”说完在脸上拍了一下,“该死,步娘娘๤要真成了皇后,我这么编排她,可不是自寻死路吗!”

铜环见她上火忙宽慰:“我也是道听途说,消息未必精准。等回头王爷来了,您和他打探吧,他要说是,那必然就是了。”

太妃是很和煦的人,即便说了很多,一字一句都平实可靠,绝不会产生献媚的嫌疑。宇文良时到了她嘴里不过是个平常的儿子,万一做错了事,有母亲借着教训打圆场,婉婉甚至有点向往这种充满烟火气的生活了。

像一般的富贵人家,从老到小都讲究矜持,头一回见面,能说这么多的真少见。婉婉有些意外,但不觉得反感。尤其太妃和她母亲有渊源,这么一来反觉贴心了。

她很不自在,悄悄往边上挪了挪,和他隔开一段距离。她设想过见到他后应该怎么发泄她心里的不满,至少得厉声质问,但是真到เ了这种时候,又觉得一切都是多余,她已经懒โ得开口了。

合卺酒过后得吃子孙饺子,通常象征性地在滚水里过一遍,捞出来后是生的,没法吞咽。喜娘问生不生,两个人要异口同声说生,将来必然子孙满堂。这些规矩精奇嬷嬷事先教过她,她心里都有数,可是她咬开的那个饺子不知怎么是熟的,又不好追究,只含含糊糊说生,把饺子吐进了痰盒里。

音楼为她扑上粉,棉线绞起来,绷成一个三角,细细在她脸颊滚过,她能听见寒毛断裂ฐ发出铮铮的声响。

处境这么เ艰难,很多人都没法想象。世人眼里的公主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还有什么不足?可是人上人也๣有他们的辛酸和无奈,就算发现势头不对,碍于骄傲和自尊,也只能ม眼睁睁看着,听天由命。

肖铎垂下琵琶袖,说不上来的,满胸郁郁之气。应当怎么为她筹办,自有他的打算,只是不便多说,揖手道:“时候不早ຉ了,宫门上要下钥,臣就告退了。”

他微怔了下,点头说好看,“殿下风姿天成,是大邺最好看的公主。”

十五岁的孩子,论威แ望是没有多少,但那份凛然的气势,也叫人小觑不得。众人一惊,皆揖手行礼,挡她去路是再也不敢的,但是平白放长公主ว出宫,万一出了事,谁能够担当?

她抬了抬手说不必,“我就这么去,看谁敢拦我。”

音楼直发蒙,“这是怎么了?哭什么的,有话好好说。”

人算不如天算,有时候就是这样。

外面秋色正浓,婉婉有点心不在焉,“今儿天不错。”

要上潭柘寺进香了,宫里的女人,一年到头也只有这个机会能上外面看看。婉婉很期待,让铜环准备好了香烛贡品,从自己้的梯己里拿出一部ຖ分钱来,准备上庙里布施。只不过她的钱捐得有限,不像太后她们,动辄几十万两重塑金身,钱๥全是从国库里拨出。她为这个也和音楼抱怨,“如今国运艰难,我听说北方的军士,连过冬的军需都没有,还把钱花在这种地方,真不值。菩萨跟前心意到了就行,银子用起来一点不知节制,恐怕菩萨也保佑不了她们。”

“偶然遇上不也得避嫌吗,要问话儿,正大光明传到养心殿去,在这假山石子后面,传出去好听来着?”

音阁面带羞愧,朝她蹲了个福,“给长公主ว请安。回殿下的话,奴婢才进宫就遇见皇上,还没来得及去哕鸾宫。”一壁说,一壁看了皇帝一眼,“奴婢告退了。”

婉婉知道他说的是那回误闯乾清宫的事儿,可是相隔了十年,她又是除了好吃好玩俱不上心的人,不过随口的一句话,哪里还有半点印象。

他的笑声里有揶揄的味道,“我也觉得殿下面熟,咱们应该在哪儿见过。”

怎么办呢,脱不了身,脸上还不能显出不耐烦来。她悲哀地望向远处,突然发现殿宇深处的灯火下站了一个人,锦衣华服,乌纱帽下有一双骄矜的眼睛。他也正看她,闲闲的,存了点玩味的意思,目光略一停顿,又低下头去盘弄他的蜜蜡手串了。

“身上这香囊的绣工真好,是自己做的吧?”

他在门上耐心等待,终于听见一串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回头看,她跑到了银安殿前๩的天阶上,没有平时的四平八稳,现在只是个思君心切的小姑娘。

她穿宽绰的长衣,一头如云的乌发高高绾起,因为奔跑金簪落了一地。他真被她的举动吓坏了,让她站住,就在那里等他。她倒听话,哭着伸出双臂,孩子似的一迭声叫他的名字。他慌忙跑过去,终于把她抱进怀里,她呜呜咽咽埋在他胸前说:“我等了好久ื,你总算来了。”

他紧紧抱着她,两ä条胳膊簌簌打颤。那么多人看着也不在乎ๆ,捧住她的脸仔细打量,眉眼还是这眉眼,只是皮肤白得发凉,果然瘦了。

痴痴对视,目光近乎ๆ贪婪,仿佛看一眼便少一眼似的。小夫妻重逢,那场景不需描绘,左右人都识趣地避开了,偌大的院子里只有他们两个ฐ。华灯初上,融融的光升起来,婉婉勾着他的脖子说“亲亲我”,那ว软糯的声口,简直甜如蜜糖。

他吻她,彼此都哽咽,吻也无法继续了,只是顶ะ着额头,暗暗的天光下像两棵藤,紧紧纠缠在一起。

门上锦衣卫戟架一样伫立着,见金石出来,总旗拱了拱手,“大人瞧,眼下怎么办?南苑王进京来了,虽说皇上赐了黄马褂,到底是个藩王。咱们要是欺瞒不报,怕上头要问罪。”

是啊,老友变成了南苑王,就是有心想放水,只怕也不成了。

“应当有题本先行一步送进宫了……”他当机立断,“即刻着人进西海子报信,事儿可大可小,岔子出在咱们这里,大家都得掉脑袋。”

底下校尉领ๆ命,翻身上马,一路向西苑急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