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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这艘拖船给小火轮龙翔号拖着靠了码头，丁寿松就给吵醒了。
右手一直抓住在他旁边那个包袱，连那黑油油的长指甲都陷了进去。包裹布看
来很有点年纪——灰里带黄，谁也看不出它出世的时候原来是什么颜色。上面捆着
一道红带子，深深地嵌成一道槽，好象一个胖子给紧紧地勒着腰。
它主人可很瘦，那ว件长衫仿佛挂在衣架上一样。他腮巴凹进得很深，叫人疑心
他是在使劲吸着什么东西。
他打个呵欠，咂咂嘴，把同舱的人扫了一眼。然后把视线盯到了船板上，出神
地想着什么。稀稀朗朗的眉毛往上伸了一下，嘴角轻轻抽动着——爱笑不爱笑的。
未了他嘘了一口气，于是把扁平的脑袋伸出窗子去看一看。
外面的阳光陡然往他脸上一拍——右眼给刺得直眯着，下眼皮还颤动了一会。
左眼可干脆闭着，似乎ๆ周围的肌肉有点嫌多，挤得它睁不开。
瞧着岸上那些焦急的脸子，瞧着那些人抢着踏上跳板往船里直冲，叫船上的都
觉到เ了自己那种安稳不过的地位——幸喜自己占了先。有些还在船舱里拍着手打哈
哈，指指那ว个给挤得落了后的女人，指指这个蛮牛样冲着的男子汉，谈论了几句又
大笑起来。仿佛他们自己一辈子都不会，来这一手的。
丁寿松也微笑着。他装ณ做格外闲散的样子——居高临ภ下地看着热闹。有时候对
那笑着的几位会意地看一眼。
那些人好象要在他姓丁的跟前特别讨好，挤得更加起劲了些。个个人都用手推
着前面的脊背，向同伴招呼着：叫人觉得这地方出了什么大祸害——迟点儿就逃不
了命。
等到上船的人渐渐多了，丁寿松这才对谁装ณ鬼脸似的眨眨右眼，缩进了脑袋。
右手把包袱挪过来一下，让它紧贴住了自己的屁股。一面用提防着什么เ的眼色打量
着挤进舱来的人。
那多半是些粗家伙，是些泥腿子，他们身上还蒸出一股汗味儿。
他忍不住把下唇窝了起来，成了一把汤匙，仿佛要把嘴里那ว些残余的梦涎兜住
了不叫漏掉它。为了怕有个把粗人坐到他身边，或者竟请他拿开包袱拨出个ฐ空座来，
他于是又闭上眼睛。
窗口飘进了一阵风。一些黑屑给卷了进来，就简直是些活东西——不轻不重地
往人身上扑，跟手还带弹性地跳了跳。于是一阵什么野花香气也漏进了窗子，还混
着大粪味儿。船身轻轻地荡着：底下河面上暗暗出那种低沉的叫声，听去觉得它
是在对谁诉苦。
各色各样的人还在往舱里拥。夹在中间的一位戴瓜皮帽的先生——烦躁地皱着
眉，拿肩膀撞开别ี人的肩膀，脚踹着别人的脚——让身子挤到เ前面来。他那只圆泡
泡的鼻子了红，大声叱斥着——挤什么呀，混蛋！把旁边一个乡下人一推，自己
又逼进了一步。
丁寿松睁开了右眼。他旁边这空地方反正要给别人坐去的，他就选上了这位戴
瓜皮帽的先生。他揪揪那位的马褂袖子，一面把包袱移到自己้腿上。
那个嘴里一直嘟็哝着，用着些挺文明的字眼骂了开去。并且还横了码头上的巡
警一眼：他怪那些吃公家饭的连秩序都维持不了。然后又恶狠狠地瞧着那些落在他
后面的人。
可是到处都滚着乱糟糟的叫声。那些客人一挤到跳板尽头，就很重很起劲地往
船里一跳。好象他们已๐经第一步踏上了一个ฐ安安稳稳的太平世界ศ——表示着一种了
不起的决心，表示着一种得了救样的快活似的。
丁寿松连左眼也张开了一小半——动手打量来到เ身边的这位先生。脊背可紧ู紧
贴着后面：那ว訇訇訇的响声震得他挺舒服，竟有在剃头店里给捶着背的那种派头。
他到底是个什么脚色呢，这位先生？整船的人——怕只有这一位先生跟他丁寿
松谈得来。
现在上船来的都已经坐定了，有几个只能拿尾骶骨贴着座位，摆出副蹲坑的姿
势来撑住自己的身体。这儿那儿都在咕噜着，象是给挤压出来的声音。
于是这位先生把屁股往右边推动了一下——叫自己别尽挤着丁寿松。接着取掉
了瓜皮帽，让他那秃脑แ顶来冒热气。
丁寿松也往左边耸过去些，并且在屁股上用着劲，不让别的人来动摇他俩的防
线。他眼睛生了根地盯着那只红的鼻子，还在嘴角上挂着微笑——等那ว位坐稳的
先生掠过视线来。
到底——那位先生来招呼了他。好象知道天数派定他俩会做朋友的，很自然地
对他点点头。
“你这位先生——也是上城里去的吧？”
丁寿松赶紧ู把后脑离开了板壁，笑着皱皱眉毛。他早就打算要说一大篇话了：
“是的嘎ะ，唉。人家硬要找我，真是的！我——我——敝姓是丁。尊姓呢？”
“何。”
这个ฐ就挺内行地问：
“何？人可何啊？”
接着用食指在包袱上写着；下唇往外兜着，好象要不这样——就记不住似的。
有几张脸抬起来看着他，大概ฐ他们都想要知道他是个什么来头，他决计要跟这
姓何的谈谈。为了要表示自己的身份，并且要来得客气，他就叫别人“仁兄”。
“你这位仁兄也是到城里？——在哪块财的？”
别人张一张嘴还没吐出声音，他又摇摇脑แ袋了，吸足一肺的气谈了起来：
“我呢——我是不愿意上城里去的。公家饭实在不容易吃，我不瞒你说。人家
谈起来：哦，做官哩。其实啊——没得玩头，唉。……有什么法子呢，不看鱼情看
水情，唐老二硬要找我去嘛……唐老二你晓得的吧，柳镇唐家的？”
这里他扫了所有的人一眼，把个脖子撑得挺直，眼睛里着光。
“唐启昆么？”那位仁兄注意地瞧着他，掏出了一支纸烟也没去点火。“他跟
你是——？”
等丁寿松开了口，何先生才擦燃了火柴。那支烟给揉得皱着弯着，歪头扭脑的
活象一条蚯蚓。可是他用很快的手脚点着了，赶紧就把火柴梗一扔，仿佛这些事都
要瞒着别ี人干的。
丁寿松可在溜着嗓子直嚷，眉毛几乎打眼睛上飞了开去：
“是啊是啊，唐启昆。他是我们亲戚。我看他们唐家里是——‘启’字辈里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