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别管那鳖羔子，”老海ร南气得嘴唇直哆嗦，用拐杖使劲敲打着炕沿，“你去告诉他！”老头冲着道边儿直叫，“只要我还有口气儿，这个家我就说了算，他不愿在这个家里呆，就叫他滚蛋！我说了就算，叫大财他们下个礼拜就结婚！”
一连多天，他在院子踱来踱去，嘴里骂骂咧咧，不时爆躁地大声嘟囔：“我们又给人家落到เ后面啦。”喊声中带着哭腔，哭腔中透着无奈与痛楚，“世界ศ正在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别的地方都亩产四万斤ภ粮啦，密集的稻田à，扔上鸡蛋都掉不下来，连孩子们都可以在密集的稻穗上跳舞；人家的养鸡场里，一只鸡一天能下一千只蛋，连奶牛都能读懂毛主ว席语录，可我们，还像老牛破车一样，在人家后面慢腾腾地逛悠。”由于过度失望，梁果复就把黑风口尽量往坏里说，似乎ๆ要通过这种贬斥，来惩罚自己的无能。
被革命弄得晕头转向的梁果复，终于想到เ要在黑风口任命几个得力助手，眼下革命的事儿太多了。他决定任命一个ฐ副大队长，帮助他在黑风口领导贫下中农从事生产劳动，这样就可以使他摆脱眼下生产劳动的纠缠，一心一意地抓革命；任命一个共青团书记，抓青年的工作；任命一个民兵连长，管理大队民兵工作。起初，他打算把这些官职都封给自己้家里的人，不消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嘛。可是道边儿被第二批出生的一群毛搞混了头，根本无法接受妇女主ว任这一要职；大财虽然跃跃欲试，准备接下民兵连长和团支书这两个官衔，可一当想到那样会导致香阁离他而去，就只好放弃那种打算，道理很简单，一个革命的领导干部，和一个历史反革命家庭出身的姑娘结婚，在那会儿，是不大现实的，这样，大财只好找了一大堆托辞，拒绝了父亲。梁果复颇感意外，最终不得不失望地在全村的贫下中农里选拔这批干部。眼下最要紧的是给自己้物色一个得力的副手。
几乎就在秦家店铺开业的同时，春天里出门挣钱的爱毛，就肩扛行李重新า返回黑风口。这家伙一进村，就臭骂私人建筑公司的包工ื头们，简直比旧ງ社会的地主还邪乎ๆ，声称自己在那里遭受了残酷的剥削，每天需要干十四个小时的重活儿，才能赚到เ几元钱。可工头们个个都富得像阔佬，挥金如土，吃喝嫖赌，五毒俱全，花的全是工人血汗。连城里的娘儿们都变得比从前坏了，根本瞧不起他们这些头顶ะ高粱花的穷乡巴๒佬，可是见到哪个乡巴佬有钱，她们就像苍蝇见了血似的叮住。
七月最后一个炎热的礼拜天该下午，小货郎凯旋般出现在黑风口村口。进村时，他显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气宇轩昂，神采奕奕，仿佛刚ธ刚参加了一个庆功大会。除了鬓角显而易见的几缕银丝，证明他正在接受岁月最后的摧残，再看不出一点他比以前更衰老的迹象，甚至觉得，他比离家时越年轻了。他是在铁ກ窗里服满十多年刑é期后，被释放回家的。和一般刑满释放人员不同，小货郎在街上碰上熟人时，脸上没有那种羞怯，相反地，一进村，他就向前来围观的黑风口人高声宣扬：
然而，事情并不像良子想的那么เ简单，因为黑风口生活的，都是些贫穷之中见节义แ的优秀公民。他们希望的是，别人都能像自己一样的穷，或者比自己้更穷困，只有在贫穷之中，他们才能各自显示ิ自己对人类的友善，对同胞的怜悯，对不幸者的同情，那时，他们就会感到心里特别ี自豪、舒服，翩然觉得，自己就是传说中无所不能的上帝，可以向任何穷困潦倒的不幸者施ๅ舍同情，尽管这时他们自己也需要这样的同情，在这种心态驱使下，如果他们一旦现有人过了自己，特别像良子一家，这样神话般地突然暴富，他们心里就会气得要命，却又显得那ว么无奈，唯一的泄愤方法，就是暗自祈祷老天爷，降灾给他们忌恨的富裕人家。良子至死都不知道，每天晚上，那么谦恭驯良地走进她家看电视的黑风口人，在内心深处，却一直不停地进行着那么卑劣无耻的阴险祈祷，祈求老天爷叫良子家的电冰箱零件失灵；让冰箱里的美味佳肴统统烂掉；让嗡嗡作响的洗衣机导线断ษ路，以便在良子洗衣服时，遭到电击；祈求老天爷叫雷公在良子家上空狠敲一下碾磙子，最好能把良子新修过的房屋震塌；甚至，他们还暗自祈求自己非常愿看的电视机突然，炸成碎片，倒不是他们已经看腻了，而是因为，既然大家都穷嘛，那ว么，就谁也别想先过好日子。正是出于这种卑劣的心态，当黑风口人看见良子的两个儿子，驾着豪华摩托车，神采奕奕地飞奔在黑风口街上时，一些人就暗自祷告，让飞驰的摩托车突遇险情，以便把良子的两个儿子撞死。幸亏老天爷这时不昏聩糊涂，没有应验黑风口人的祷告。于是，一些怒不可遏的黑风口人，再也不甘寂寞了，纷纷找到在革命斗ç争年月，曾叫他们心惊胆战的梁果复。由á于对良子家的一时气愤，他们就把梁果复理想化了，对梁果复早年种种荒唐的作为，也不再感到เ恐惧，甚至有点怀念，为了能怂恿梁果复重新干起他们祈求老天爷却遭到老天爷拒绝的那ว些坏事，这群家伙竟厚颜无耻地把梁果复吹捧为ฦ伟大的无产阶级革命家，并巧妙地歌颂โ了梁果复往日的丰功伟绩，说他尽管在文化大革命错综复杂的革命斗争中，犯有一小点错误，但和他从事革命斗ç争的光辉业绩相比，那是瑕不掩玉的；他对黑风口做出的空前绝后的卓越贡献，是任何人都无法比拟的；他的有关无产阶级革命理论，及其对黑风口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的思想体系，是光芒四射的，永垂不朽的，何况人非圣贤，孰能ม无过嘛ใ。可是，自从他不再领导黑风口人革命了，黑风口的变化有多大呀，现在，就在咱们黑风口，资本主义แ复辟了，有人投敌叛国，跑到美帝ຓ国主义แ那里去了；有人靠资产阶级的扶持，在黑风口过上了花天酒地的资本主义生活；资产阶级的反动思想，正在污染着黑风口社ุ会主义阵营里的意志薄弱者啦，我们黑风口的伟大的社ุ会主义แ革命，已经到了危险的边缘。现在，历史赋予的力挽狂澜的神圣重任，责无旁贷地又一次落到了您——黑风口坚定不移地走社会主ว义道路的革命者、伟大的无产阶级革命家梁果复肩上，我们衷心地希望您，能再一次挑起这副革命的重担，把良子一家再一次打倒。
“我的小祖宗吔。”道边儿泪眼朦胧地一边向来告状的谢罪，一边掏钱赔偿，一边责怪孩子们。但梁果复这回对小伙子们的做法感到满意，完全忘记了中午对这群家伙的不满，不住地夸奖说：“将来准会有出息。”
小伙子们一进村，就以遁世者的姿ู态，表现得放荡不羁，出言不逊，把粗鲁和斯ั文强糅到เ一起，显得那么不伦不类。他们辱骂当政者，嘲笑不幸者，赞叹无能者，悲悯失志者，仿佛在这个世界ศ上，只有他们四人，才真正悟出了人生的真谛，获得了怎样做人的指南。梁果复却对儿子这次带回来的青年表示ิ欢迎，甚至还觉得和这些粗鲁放荡的小伙子们有了共同语言。在做了充分的准备后，他断断续续地把自己在迷惘中的一些忧虑说了出来，结果遭到了这群粗鲁的家伙放肆的嘲笑，说他简直是一个思想脑瘫者，政治场上不足月的婴儿，官场上先天足的废人，根本没从尘世的套子中爬出，或者说，根本没有看破红尘，却把自己当成了一个ฐ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忧国忧民的仁人志士。
在等待榜的日子里，正在恢复人性的梁果复，曾几次向招财透露，每天傍晚，都能看见老杨家那ว小子，在老梁家门口徘徊。父亲的意思很明显，希望招财能和香书重新和好。但父亲永远无法理解的是，女儿已经永远丧失了那种勇气。
“你听我说，”香书大声嚷着，“一切我都明白，但我不怪你，谁让咱们生在这个ฐ时代呢？但命运并不想让咱们最终毁掉，你看，咱们不是都活过来了吗？你要知道……”香书急切地用最快的度，把自己的心事像背书一样说了出来，他告诉招财，他心里对她的爱，从来没有泯灭，当初她宣布和他断ษ绝关系时，他是多么เ痛苦，怎样想到死，又怎样用二十瓶烈性酒医治心灵的创伤，以后又怎样在痛若中ณ，假装忘记了旧情，心里却盼望着灾难尽早结束，以便能使她早ຉ日回心转意，然而希望却一次次破灭，直到恩师宇文教授怒斥了他，他才努力想把她忘记，决心像宇文教授那样，平生只爱科学，不再爱别人，但这一切在他身上却难以生效，特别是在宇文教授死后，他就现，怎么也不能不思念她，于是他怀疑这种爱是与生俱来的，是无法毁灭的，从这时开始，他就密切注意她的婚事，生怕哪一天，招财会嫁给他人，那ว样，他就很难保证会继续活在这个世上，幸好，他没见到那ว个不幸的日子，因此，他坚信，招财还是爱他的，在当时的情况下，他又不敢做出任何一种努力，因为姐姐们的教训太惨重了。“本来，”香书最后告诉招财，“考试前，我就准备找你谈一次，可又怕影响你复习功课，所以才等到今天。”
梁果复无法同意这种说法，他指天誓，自己้可是从来没有什么野心的。在村口的群众大会上，梁果复落魄迷惘地告诉黑风口人：“历史的车轮正在倒转。”
当浑身剧烈抽搐的梁果复勉强能说出话来时，断ษ断续续宣布了一系列严格的治丧章程。他决定：从即日起，一个ฐ月之内，黑风口人不准高声说话，不准笑，不准唱歌，不准抬头走路，不准穿新衣服，特别ี是红色的衣服，不准吃荤，不准喝酒，不准两个ฐ人以上的擅自聚会，不准聊天，娘儿们不准敷脂粉；他决定，从今天起，半年之ใ内，夫妻之间不准同床……
香书好像只在这时，才仔细看清了恩师的病体，心里暗自吃了惊。是的，恩师现在已经不像这个ฐ世界的人了，往日就挺清瘦的脸，这时变得像腌后晒干的萝卜干，干涩的手，宛若瘟鸡的爪子，腹部高高凸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