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感谢我们家提供的热水和方แ便,当然更重要的是感谢鸟仙为ฦ他们排忧解难,海ร边来的人,临ภ别时将一麻袋干鱼留给了我们。我们感激万分,一直把这些人送到河堤上,这时我们才看到,水流平缓的蛟龙河里,停泊着几十只竖立着粗大桅杆的渔船。蛟龙河的历史上,只有过几只大木盆,供洪水暴涨的日子里使用。因为我们家的鸟仙,蛟龙河与辽阔的大海建立了直接的联系。时令是十月的初头,河上刮着短促有力的西北风,海ร边人上了船,哗啦啦地升起了缀满硕大补丁的灰色船帆,慢慢地移到河心。船尾的大棹把淤泥搅起来,使河水浑浊不清。一群群银灰色的海鸥,不久前追随着渔船而来,现在又伴随着渔船而去。它们尖利地啼叫着,时而低飞时而高飞,有几只还表演了倒飞和滞空飞行的特技。

我家出了鸟仙的消เ息不胫而走,很快传遍了高密东北乡๥,并迅传播到更远的地方。前来求药问卜的人络绎不绝,但鸟仙每天只接待十位求者。她把自已๐关在静室里,求医问卜的人跪在窗外。那ว种似鸟语又似人言的声音从窗户上特意挖开的一个ฐ小洞里传出来,为问卜者指点迷津,为求医者诊病处方。三姐,不,是鸟仙,她开出的药方奇特无比,且充满恶作剧ຕ的色彩。她为一个患胃病的人开的处方是:蜜蜂七只、屎克螂滚的粪球一对、桃叶一两、鸡蛋皮半斤,研末用开水冲服。她为一个头戴兔皮帽、患眼疾的人开的处方是:蚂蚱七只、蟋蟀一对、螳螂五只、蚯蚓四条,捣成糊状涂ิ在手心里。那ว患眼疾的人捡起从窗洞里飘出的处方,看了看,脸຀上出现大不敬的神情,我们听到他低声嘟哝着:“真是鸟仙,开出的方子全是鸟食。”那人嘟็嘟็哝哝走了,我们替三姐感到害臊。蚂蚱呀蟋蟀呀,都是鸟儿的美食,怎么可能ม治好人的眼疾呢?正在我胡思乱ກ想时,那个害眼疾的男人飞跑着回来,扑通跪在窗前,磕头如捣蒜,嘴里连声说:“高仙恕罪,高仙恕罪吧……”那男人连声求饶,三姐在屋子里冷笑。后来我们才听说,那个ฐ多嘴的男人一出门就被一只从空中俯冲下来的老鹰狠狠地在头上剜ຄ了一爪子,然后抓起他的帽子腾空而去。还有一个ฐ心术不正的男ç人,假冒得了尿道炎,跪在窗前求医。

五姐上官盼弟。生父乃杀狗人高大膘子,少年时白愿参加爆炸大队。

解放后迫嫁给残疾军人孙不言。后来爱上了从日本归来的鸟儿韩,生子鹦鹉韩,在搏斗中ณ打死孙不言,被处决。

鲁立人始终侧着脸望着河堤对面,这时,他转过脸຀来,说:“行了,请上筏吧!”

司马库说:“不行,我还没吃饱。古时候官府处斩犯人,也得让犯人尽吃一我饱,你们十七团号称仁义之师,一顿单饼卷大葱总得让我吃够吧?何况这饼还是咱们的老岳母擀的。”

鲁立人看看表,说:“那好,你老兄就放开肚皮吃吧,我们先把巴比特先生渡过去。”

哑巴和六个士兵提着木锨,小心翼翼地跳上木筏,木筏摇晃着,歪斜着,吃水线加深了许多,水从筏面上漫过去。两个ฐ扯着绑腿带的士兵身体往后仰着,拽住不驯服的木筏。鲁立人担心地问尊龙大爷:“老人家,再上去两个人行吗?”尊龙大爷道:“玄,我看让划ฐ桨的下来两个。”鲁立人下令:“韩二秃、潘永旺,你们两个ฐ下来。”韩和潘拄着木锨跳下木筏。木筏摇晃着,筏上的士兵站脚๐不稳,险些跌入河中。赤着身体只穿一条裤衩的哑巴愤怒地吼着:“脱!脱!脱๳!”从这一天开始,他再也不喊“啊噢”了。

“行了吗?”鲁立人问尊龙大爷。尊龙大爷道:“行了。”他从一个士兵手里要过一把木锨,说,“贵军仁义แ,让俺老汉佩服,民国十年俺摆渡过参议员,如果鲁长官不嫌弃的话,老汉愿意效驴马之ใ劳。”

鲁立人激动地说:“老大爷,这正是我想求您而不好意思开口的。这木筏有您掌舵,我就放心了。谁有酒?”

勤务兵跑上来,递给鲁立人一个磕碰得凹凹凸凸的铁壶。他拧开螺丝塞子,鼻尖凑上壶嘴๨,嗅了嗅,道:“正宗高粱烧。老大爷,我代表军区长敬您一杯!”

他双手捧着酒壶递给尊龙大爷。尊龙大爷也很激动,搓搓手上的泥巴,接过洒壶,咕嘟็咕嘟灌了十几口,然后把壶还给鲁๥立人。他用手背抹抹嘴,脸红到脖子,脖子红到胸脯。“鲁长官,喝了您这壶酒,俺老汉就跟您心贴着心啦。”鲁立人笑着说:“岂只是心贴着心?咱们肝贴着肝,肺贴着肺,肚肠连着肚肠。”尊龙大爷的眼泪噼哩啪啦掉下来。他纵身一跃,稳稳地站在了筏子尾部ຖ。筏子轻轻地抖了抖。鲁立人满意地点点头。

鲁立人走到巴比特面前,看着他被绑的双手,抱歉地笑笑,说:“委屈您了,巴比特先生,军区于司令和宋主任指名要您,您会受到เ礼遇的。”巴๒比特举起双手说:“有这样的礼遇吗?”鲁立人很坦然地说:“这也๣是礼遇的一种,希望您不要在意。请吧,巴先生。”

巴๒比特望了我们一眼,用目光向我们告别,然后,迈着很大的步伐,跨到木筏上。木筏剧烈摇摆,他在筏中ณ摇晃着。尊龙大爷用木锨头顶住了他的屁股。

上官念弟笨拙地摹仿着巴比特,吻了我的额头,又吻八姐的额头。她抬起葱管般的细手,耕了耕八姐柔软的亚麻色头,叹息道:“好妹妹,老天爷保佑你有个好命吧!”然后,她对着母亲和母亲身后的一群孩子点点头。转身向木筏走去。

鲁立人又一次劝她:“六妹,你没有必要跟他去。”上官念弟也๣用和平的口吻说;“五姐夫,俗话说:”秤秆不离秤砣,老汉不离老婆‘,您跟五姐,不也๣是形影不离嘛?“”我真心为你好,“鲁立人说,”绝不勉强,我成全你,请上筏吧!“

两个卫兵架着上官念弟的胳膊,把她搀上木筏,巴比特伸出捆在一起的双臂,充当了她固定身体的扶手。

木筏吃水很深,高低不平的筏面有的地方完全被淹没,有的地方露出一寸高。尊龙大爷对鲁๥立人说:“鲁长官,最好能让贵客坐下,划ฐ桨的兄弟也最好能坐下。”鲁立人说:“坐下,坐下,巴比特先生,为了您的安全,请您坐下。”

巴比特坐在筏上,实际上等于坐在水里。上官念弟坐在他的对面,实际上也是坐在水里。

哑巴和五个士兵分坐两ä边,只有尊龙大爷一个人稳稳地站在筏尾。

对岸还在挥舞小红旗。鲁๥齐人对通信兵说:“信号,让他们注意接应。”

通信兵摸出那只粗筒子枪,向着河面上空,连打了三颗信号弹。对面的小红旗๱停止摇摆,一些黑色的小人儿在银色的水线上飞快地跑动着。

鲁立人看看表说:“放筏!”

堤顶上那ว两个拽绑腿带子的士兵松了劲儿。尊龙大爷用木锨头顶着河堤,两ä边的士兵们别ี别扭扭地用木锨拨着水,木筏慢慢地离开岸边缓水,倾斜着往下游漂去。岸上的那ว两个士兵像放风筝一样,迅地放松着连结在一起的几十根绑腿带子。

岸上的人都紧张地盯着木筏,鲁立人摘下眼镜,用衣襟一角匆匆地擦着。摘了眼镜的鲁立人目光迷茫,显得满脸傻气。他的眼睛周围是两个白圈,像沼泽地里那种吃泥锹的鸟。他把代替眼镜腿的麻绳挂在耳朵上。他的耳朵根已被那麻绳磨烂了。木筏在河水中打了横,缺乏弄水经验的士兵横一木锨竖一木锨地劈砸着水面,浊浪冲上木筏,筏上的人衣服都湿了。双手被绑的巴๒比特惊恐地大叫着,六姐紧ู紧ู地抓着他的手。尊龙大爷在筏后摇晃着,喊叫着:“老总们,老总们,别乱,别ี乱,动作一致,要紧的是动作一致啊!”鲁立人摸出枪,对天连放了两响,筏上的士兵都抬起头来。鲁立人大叫:“听尊龙大爷的号子。不许乱!”尊龙大爷说:“老总们,别ี乱,听我的号,一、二、一、二、一、二,悠着劲划ฐ呀,一、二……”

木筏进人中流,飞快地往下游冲去。巴比特和六姐趴在了木筏上,浪ฐ花从他们背上漫过去。岸上的两ä个牵绑腿带的士兵大叫着:“团长,绑腿到头了。”木筏已๐滑下去一百米远。绑腿带子绷得像钢๐丝一样,两个士兵把带子挽在胳ฑ膊上,带子勒进了他们的皮肉。他们的身体往后仰着,几乎要躺倒了,脚后跟溜溜地往前滑,眼见着就要滑下河去。筏子在河中ณ倾斜ฒ起来,筏上的士兵怪叫着。“快点往前跑!”鲁立人大声命令那两个牵绑腿带子的土兵,“往前跑呀,混蛋!”他们俩踉踉跄跄地往前跑去,河堤上的士兵纷纷让开了道路。牵扯木筏的绑腿带子松了,木筏在湍急的中ณ流飞快地往下游漂流。尊龙大爷喊着号子;筏上的士兵弓着腰,动作一致地划着水,筏子在往下漂流的过程中一点点往对岸靠拢。

方才,木筏在河中出现险情,所有的目光都投向河面时,司马粮放下酱碗,低声说:“爹,你转身!”司马库转过身,咀嚼着大饼,观看河中ณ的情况。司马粮跑到司马库身后,掏出一把骨头柄小刀——那ว是巴比特送给我的礼物——噌ຒ噌ຒ地割着绳子。他割的部位都在内侧,而且并不完全割断。他割绳时,母亲大声祈祷ຕ着:“主啊,开恩吧,保佑我的女儿女婿平安过河吧,大慈大悲的主啊……”我听到司马粮说:“爹,您轻轻一挣就会断。”然后,他转出来,手一闪,小刀便消逝在裤子里。他重新举起那ว个酱碗。上官来弟继续喂司马库吃饼。在河的下游几百米处,木筏渐渐逼近了对岸。

鲁立人走过来,用嘲๦讽的目光扫了司马库一眼,说:“司马兄真是好胃口啊!”

司马库呜呜哩哩地说:“老岳母亲手擀饼,他大姨ถ亲手喂饭,怎么เ能不吃呢?

这样的饭,这样的吃法,一辈子不会有第二次了!他大姨ถ,再给我蘸上点酱。“

上官来弟把饼中央的大葱往外顶了顶,从司马粮的碗里蘸上黄酱,送到เ司马库嘴๨边,他夸张地咬了一大口,津津有味地咀嚼着。

鲁立人鄙夷地摇摇头,转到我们堆里,好像要寻找什么เ东西。母亲把鲁๥胜利ำ抱起来,硬塞到เ他怀里。鲁๥胜利哭着往外挣扎,鲁立人狼狈地退走。

鲁立人对司马库说:“司马兄,其实我很羡慕你,但我学不了你。”

司马库咽下一口饼,说:“鲁团座,你这是骂我。不管用什么手段,你胜了,你就是王;我败了,我就是寇。现在,你是刀我是肉,是切是剁都随您了,您还拿我取什么เ笑呢!”

鲁立人道:“不是取笑。你不会明白我话里的意思,算了,说正经的吧,到了军区,我想你还是有戴罪立功的机会,如果一味地抗拒,结局大概就不妙了。”

司马库说:“我这一辈子,吃也๣吃了,玩也玩了,死了也值了。不过,这身后的一子二女,就全靠老兄照应了。

鲁立人说:“你尽管放心吧,如果不打仗,咱们俩还是正儿八经的亲戚呢!”

司马库说:“鲁团座,您是大知识分子,你说这亲戚,听起来怪神圣的,可仔细一想,所谓亲戚,都建立在男人和女人睡觉的关系上。”

司马库大笑起来。但我看到เ,他大笑时胳膊却一动不动。

牵绑腿带子的士兵跑回来。对岸,划船的士兵和押俘队的人一起拖着那木筏往河的上游走。走到很远的地方,他们又开始往这边划。他们返回来的度很快,士兵们划桨的动作愈来愈协调,岸上这两个牵绑腿的士兵配合得也๣十分得力。筏子箭一般越过中流,并快地向岸边靠拢。

鲁立人道:“司马兄,抓紧时间吃啊。”

司马库打着饱嗝说:“吃饱了。老岳母,谢谢你!他大姨,小姨玉女,谢谢你们!儿子,捧了半天酱碗,谢谢你!凤,凰,好好听姥ณ姥ณ和大姨的话,有什么难处,去找你们五姨,她现在正走红运,而你们的老爹正走背字。小舅子,好好长吧,你二姐生前最喜欢你,她常跟我说,金童会有大出息,你可不要辜负她的期望啊!”

他的话说得我的鼻子酸溜溜的。

木筏靠了岸,筏中央坐着一个浑身透着精干劲儿的押俘队小头目。他轻捷地从木筏上跳下来,举手向鲁立人敬礼ึ,鲁立人客气地还礼,然后俩人热烈握手,看起来他们是好朋友。那人说:“老鲁,这一仗打得漂亮,于司令非常高兴,宋政委也知道了。”他打开腰上的牛皮挎包,递给鲁立人一封信。鲁立人接了信,把一支银色小手枪顺手扔进他的挎包,说:“战利品,带回去送给小兰玩吧。”“我代表她谢谢你。”那人说。鲁立人对着那ว人伸出手,说:“拿来!”那ว人一愣,说:“要什么?”鲁立人说:“押走了我的俘虏,总要给个ฐ回执吧?”那人从挎包里摸出纸笔,匆匆写了一张纸条,递给鲁立人道:“你老兄,真够精的!”鲁立人笑道:“孙猴子再精也斗不过如来佛!”那ว人道:“那我就是孙猴子啦?”鲁立人说:“我是。”两人击了一下掌,然后哈哈大笑。那人低声说:“老鲁,听说你缴获了一部电影放映机?军区可是知道了。”鲁๥立人道:“你们耳朵真长。请转告军区长,待洪水退后,我们派专人送去。”

司马库低声嘟็哝着:“妈的,老虎打食喂狗熊๦!”

押俘队小头目不悦地问:“你说什么?”

司马库说:“没说什么。”

那人道:“如果我没猜错,您就是大名鼎鼎的司马库!”

司马库道:“正是。”

那人道:“司马司令,这一路上我们一定小心侍候,希望您能与我们配合,我们不希望抬着您的尸回去。”

司马库笑道:“不敢,你们押俘队都是些百步穿杨的好手,我不愿给你们当活靶子。”

那人道:“果然是条爽快汉子!好吧,鲁团长,就这样,司马司令,请上木筏。”

司马库小心翼翼地走上木筏,又小心冀翼地在木筏中央坐定。

押俘队小头目与鲁立人握了一下手,转身跳上木筏。他坐在筏子后头,面对着司马库,手捂着腰间的枪。司马库道:“您甭那么小心,我双臂被绑,跳下河也得淹死。您靠我坐近些,筏子晃时也好拉我一把。”

那人不理司马库,低声命令筏上的战士:“划吧,快点。”

我们一家,聚拢在一起,心里藏着一个秘密,焦急地等待着结局。

木筏离岸,顺ิ利地向前漂流。两个扯着绑腿带子的战士,飞快地沿河堤奔跑,一边跑,一边松着缠在胳ฑ膊上的带子。

木筏漂到เ中流,水势如箭,边缘上激起簇簇浪花。尊龙大爷哑着嗓子喊号,士兵们弓着腰划水,海鸥跟着他们低飞。在最激流处,木筏突然大幅度地晃动起来,尊龙大爷一个ฐ后仰巴叉跌人河水。押俘队的小头目战战兢兢地站起来,刚要掏枪,突然间绷开绳子、解放了双臂的司马库像猛虎一样蹿起来,扑到那人身上,两人一起跌人了水势湍急,波浪滔滔的中流。哑巴与划ฐ筏的战士们一阵忙乱ກ,然后便接二连三地掉到河水中。岸上的牵绳士兵也松了手,木筏像一条黑色的大鱼,随着起伏的波涛,势不可挡地往下游冲去。

这一连串的变化几乎ๆ是同时生的,等到เ鲁立人和岸上的士兵们反应过来时,木筏上已经空无一人。

“击毙他!”鲁立人斩钉截铁ກ地下了命令。

浑浊的中流里,偶尔露出一个头,但土兵们拿不准那ว是不是司马库的头,踌躇着不敢开枪。河里共落下九个人,每个露出的头颅,只有九分之一是司马库之头,何况河心流水如脱缰烈马,即便见头露出即开枪,命中率也很低。

司马库跑定了。他是蛟龙河边长大的人。熟谙水性,能ม潜入水中五分钟็不露头。何况他吃了一肚子大饼大葱蘸大酱,肚里有食身上热。

鲁立人脸色铁青,黑眼里射出阴森森的光,逐个扫视看我们。司马粮端着酱碗,装出十分胆怯的样子依偎在母亲腿边。

母亲一声不吭,抱起鲁胜利,管自走下河堤。我们紧紧跟随着母亲。

几天后我们听说,落人河水中的,只有哑巴๒和尊龙大爷挣扎着上了岸,其他的人下落不明,真正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但几乎所有的人都明白,司马库跑了,他绝对不会被淹死,其他的人则必死无຀疑,包括那个咋咋呼呼的押俘队小头目。

其实我们更加担心的还是六姐上官念弟和她的美国夫婿巴比特的命运。在那些河中ณ洪水澎湃的日子里,每天夜里,母亲就在院子里一边转圈一边叹息。母亲长长的叹息声甚至盖住了河水的咆哮。母亲尽管生了八个女儿,但来弟疯了;招弟和领ๆ弟死了;想弟卖身进了火坑,差不多也๣等于死了;盼弟跟着鲁立人在枪林弹雨里钻来钻去,说死也就是一眨眼的事;求弟卖给了白俄,跟死了也๣没有多少区别;只有一个玉女天天跟在母亲身边,但可惜她是个ฐ瞎子;也许正因为她是瞎子,才能ม在母亲身边呆得住。如果念弟再有个三长两短,那上官家的这八仙女,就真正七零八落了。母亲在叹息的间隙里,大声地祈祷着:老天爷爷,主上帝,圣母玛丽亚,南海观世音菩萨,保佑我的念弟吧,保佑我的孩子们吧,把天上地下所有的灾难和病痛都降临到我的头上吧,只要我的孩子们平安无事……

但过了一个ฐ月后,一个关于六姐和巴比特的消息从洪水消退的蛟龙河对岸传来:在大泽山深处的一个隐秘的山洞里,生了一次剧烈的爆炸。当爆炸的硝烟散尽,人们钻进洞去,现洞里有三具拥抱在一起的尸体。死者乃ี一男两女,男ç的是一个满头金的外国青年。尽管没有人敢肯定地说死者中就有我们的六姐,但母亲听到了这个消เ息后,苦笑一声道:“这都是我造的孽啊……”然后她就放声大哭起来。

第25๓章

在高密东北乡最美丽的深秋季节里,泛滥成灾的秋水终于消退。满坡的高梁红得了黑,遍地的芦苇白得了黄。清晨的太阳照亮了被第一层淡薄的白霜覆盖着的广漠原野,十七团的大队人马静悄悄地开拔了。他们牵着成群的骡马、蹦蹦跳跳地越过了残破不全的蛟龙河桥,消逝在河北的大堤外边,再也见不到踪影。

十七团大队人马撤走后,原十七团团长鲁๥立人就地转业,当上了新成立的高东县县长兼县大队队长,上官盼弟被任命为ฦ大栏区区长,哑巴被任命为区小队队长。哑巴率着区小队,将司马库家的桌椅板凳、坛坛罐罐分送到村中ณ百姓家,但白天分下去的东西,晚上便全部送回到司马家大门口。哑巴๒带着人,把一张雕花大木床抬到เ我家院子里。母亲说:“我不要,不要,抬回去!”哑巴却说:“脱!脱!”

母亲对正在缝补袜子的上官盼弟区长说:“盼弟,你给我把那ว床弄回去。”盼弟区长说:“娘๤,这是时代潮流,你不要抗拒!”母亲说:“盼弟,司马库是你的二姐夫,他的儿子和女儿都在我这儿养着,等他回来,他会怎么想!”母亲的话让上官盼弟陷入沉思。她放下破袜子,背上短枪,匆匆跑出门。跟踪而去的司马粮回来对我们说:“五姨ถ跑到เ县政府去了”。司马粮还说,一乘双人小轿,抬来了一个大人物,十八个背着长短枪的士兵护卫着他。鲁县长见了他,就像学生见了老师一样恭敬。

据说,这个人是最有名望的土改专家,曾经在潍北地区提出过‘打死一个富农,胜过打死一只野兔’的口号。

哑巴๒带着一些人,把那张大床抬了回去。

母亲松了一口气。

司马粮说:“姥ณ姥ณ,咱跑吧,我觉着要出大事。”

母亲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粮儿,放心吧,就算天老爷带着天兵天将下了凡,也不会把咱们这些孤儿寡妇怎么เ样。”

大人物始终未露面,司马家大门口站着双枪门岗,背着盒子炮的县区干部穿梭般出入。那天我们放羊归来时,正碰着哑巴的区小队和几个县、区干部押解着棺材铺掌柜黄天福、卖炉包的赵六、开油坊的许宝、香油店掌柜金独奶子、私塾先生秦二等一千人在大街上行走。被押的人一个ฐ个缩肩弓背,神情不安。赵六拧着脖子说:“弟兄们,这是为了啥?你们欠我的包子钱一笔勾销行不行?”一个撇着五莲山口音、嘴里镶着铜牙的干部抬手便扇了赵六一巴掌,厉声骂道:“妈拉个巴子!谁欠你的包子钱?你的钱是哪儿来的?”被押解的人再也不敢说话,都灰溜溜地低了头。

夜里,冻雨窸窣一条人影翻过我家墙头。母亲低沉地问道:“谁?”那人急行几步,跪在我家甬路上,说:“弟妹,救命吧!”母亲说:“是大掌柜的?”司马亭道:“是我,弟妹,救救我吧,明天他们要开大会枪毙我,看在我们多年乡亲的份上,救我一条狗命吧!”母亲沉吟几声,拉开房门。司马亭闪身进来。他的身体在黑暗中哆嗦着,说:“弟妹,弄点东西给我吃吧,我快要饿死了。”母亲递给他一个饼子,他接过去狼吞虎咽。母亲叹息着。司马亭说:“嗨,都怨老二,和鲁立人结下了怨仇,其实,我们还是要紧的亲戚呢。”母亲道:“别说了,啥也别说了,你就躲在这里吧,孬好我也๣是他的丈母娘。”

神秘的大人物终于露面了,他坐在席棚中央,左ุ手把玩着一块紫ใ红色的砚台,右手玩弄看一支毛笔。在他面前的桌子上,摆着一块雕刻着龙风图案的大砚台。大人物尖溜溜的下巴๒,瘦长的鼻梁,戴一副黑边眼镜,两只黑色的小眼睛,在镜片后闪烁着。他那ว玩笔砚的手指又细又长,白森森的,像章鱼的腕足。

这天,高密东北乡十八个村镇的最穷人代表,黑压压一片,站满了司马家半个打谷场。人群周围,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岗哨都由县大队和区小队队员担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