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啦，一天没精打采的模样儿，是不是病啦？”韶琪把粗砺的、整天干家务活儿、接触洗涤剂洗衣粉的手、搁在向丹ล阳额头上。瞧着丈夫一年年显老的略略憔悴的面孔，韶琪心中纳闷。自从有了股市，丈夫就变成了孩子，喜怒哀乐都写在了脸上。
向丹阳是拖着非常疲惫的身子离开内衣店的。
周紫燕伸手去探门上的球型锁，欲将门拉上，但马上意识到“男女授受不亲”，只好将已经完全关严的门又推开一条宽宽的缝。
她抖出一串ธ钥匙，选出一把，开抽屉锁。从塞满杂物的抽屉最下面拉出一只印有内衣店徽标（这徽标是向丹阳的杰作）的乳白色不透明塑料袋。
——五年前的1992年，向丹阳面对这个人生的“级大赌场”的恣肆汪洋，不顾ุ深浅、义无反顾、英勇无畏ั、纵身跳了进去；又像是把十个指头伸到เ砧案上去抓肉、眨眼功夫自己的手就鲜血淋淋，钻心的疼，剩下了一个手指头。
“赤胆忠心，效力徐矗；赤胆忠心，帮助朋友；赤胆忠心赤胆忠心赤胆忠心赤胆忠心……”
这一天，热情的中国人又举起森林般的手臂；从一张张削瘦的脸上出呼喊：
他骨子里有太多的“浪漫”。他曾经“热烈响应”党的号召“上山下乡”；曾经“忠诚党的教育事业”去当老师。……有一天，市委出一个文件，党又号召“机关干部下基层承包企业”，于是，向丹阳萌了“财梦”、坚决果断办了“停薪留职”手续，走出了机关大门。
第一件——被追杀；
“可是……”向丹阳用颤抖的手握着电话申ã辩道：“一码归一码。《刑法》第二篇第四章第二百四十五条不是明明白白写着，非法侵入他人住宅的、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这一条怎么解释？你们为什么这样对待报案者？……《宪……宪法》上不是也写着……”
整整半个ฐ月的初ม春的清早，早ຉ饭后向丹阳即骑上自行车驶上大街。先在北城区的几个ฐ区域内转悠，尔后汗淋淋驶进南城区……再就是掠过西城区、东城区、北郊区、南郊区——两只眼睛内伸出两ä股光导纤维，专门粘接大街两边的商店铺面的玻璃窗。只要见有空荡荡的玻璃窗，就跳下自行车，推着自行车走过去，局促地探问店门内的老板：
“玻璃上‘贴广告字’吗？”
完全腻歪了品茶、看报、倒在办公椅上噘嘴向白色天花板吐香烟圈的机关生活，经历一种不是为了“党的事业”，而是为了“赚钱财”的生活，他大为新奇。他胸中ณ燃烧一团火，确信沿着这条道路可以走到黄灿灿大堆大堆的金子面前。
每奔波三五日，他即可以承揽到手一项“装饰店面窗玻璃”的活儿。回到家，他手伸到妻子眼前：
“太太，给我5๓o元钱！”
于是，他去商店，要么拎回一桶红油漆或绿油漆，要么抱回家一两ä卷红红绿绿叫做“即时贴”的带胶性的进口塑料布。
穿上满身溅满红红绿绿油漆点子的蓝ณ大褂，戴上白帆布手套，挥舞黑猪鬃刷子，在窗玻璃上写各种美术字；趴在家里茶几上，用有机玻璃三角板辅助，捏着铅笔头儿在“即时贴”上写美术字，用剪刀剪ຘ窗花似地把美术字剪ຘ下来。美术字的内容大多是“欢迎光临、欢迎惠顾ุ、冷拼热炒、南北大菜、eLcນme（欢迎）”之类。
小心翼翼地剥ຓ开“即时贴”护胶ด的表面一层纸，摆正位置往预先擦拭得干干净净的玻璃窗上贴，一边一点点剥纸，完全剥去护胶纸，将“字”完全贴到玻璃上。
每结束一家，他都可以恭恭敬敬从老板或老板娘手上领ๆ到25o元的现金或支票。每个月下来，存折上都增加7oo——8oo元。
终于有一天，他揽到เ手一个“大买卖”，给门面门楣上做一种用硬塑料泡沫做底，表面再粘一层硬脆的有机化学塑料板的字。
那ว是在夏季里，他用小钢锯弓子锯，用粗粗的电阻丝烧，光着脊背，满头大汗，弄得满屋子雪花般飞扬起硬塑料泡沫；弄得满屋子滚滚翻腾、烧塑料板的有毒古怪气味；偶尔还要再搭上身怀六甲、大腹便便的妻子韶琪的几滴眼泪。这样忙碌十多天，终于到手一张29oo元的转帐支票。
他用两根手指轻轻捏着转帐支票，奔到妻子面前，在妻子眼前晃来晃去，让妻子破涕๓为ฦ笑。
有一年，年初时家里存折上就已攒到9ooo元，但忙碌劳累็到那年年底，存折上照ั旧是9๗ooo元，怎么เ也攒不够1้oooo元。但那一年家里却添置了供女儿睡觉的单人床，8๖oo元买了一架理光3od照相机，3ooo元安装了电话，2๐9oo元抬回家组合音响，一家三口过春节都做了新衣裳……
那年春节过后，终于攒够了1oooo元。向丹阳就陪妻子从信用社取出钱，来到เ一个“国库券่”售点，排长队买了国债。夫妻俩骑着自行车，并肩行驶在大街上，心里是那么高兴。
结婚三年，家里添了一个两岁的、人见人爱的、爱皱皱鼻子“丑眉眼儿”的男孩模样的女儿。而写着妻子姓名的存折上也有了67ooo元！
向丹阳和韶琪都出生在都市里那种“干部家庭”，比起都市里纯粹出生在“工人家庭”的同龄人总抱有一种特殊的优越感，但那是一种“虚骄”；他们的上一辈乃至祖祖辈辈，哪里见过67ooo元！？
转眼他们已结婚9年。女儿甩着小辫子，变成了漂亮的小姑娘。而他们最初的那6๔7ooo元，早已经让向丹ล阳倾囊投入“股市”，在一次疯狂的“透支”炒作中，一天进行了两ä次，不但全部ຖ赔掉，还倒欠下“证券่部”3oooo元！
向丹阳痛不欲生，曾写下“遗嘱”，后又扔进大街上的垃圾筒。
这是他个人永远的秘密，永远不准妻子知道。
他总结经验教训，认定是“求财心切”所致。
他又从零开始，照旧骑着他的破旧自行车，在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穿行。猛然见一个ฐ商店玻璃窗上空空荡荡，忙刹住自行车，照旧进商店寻到老板或老板娘，问：
“贴不贴广告字？”
他已经开始搞小型装ณ饰工ื程。
他结识了比他岁数小一轮、江苏扬州ะ来的民工头儿“小于”，结识了高考落榜ึ，来自安徽的民工头儿“小程”，还物色到一个从河南伊川ษ山区来的瘸腿民工ื头儿“小张”。他有了自己้的基本装修队伍。
他借用一个铁ກ路学校朋友“老扬”的“校办工厂”的印章、票，名片上就干脆ะ将公司“老扬”的姓名换成自己的姓名。他找到小学同学、初中ณ同学、高中同学，找小舅子，找朋友的朋友，于是又干了一个小工ื程，赚到手纯利ำ润2oooo元。
锣鼓喧天，彩旗飞扬，党政军政要人登台亮相，据说是“华北规模最大”的商业百货实体——天龙大厦——由国营性质变成了“股份”有限公司。向丹阳看准受国家呵护的这个‘亲娘养’的“小娇儿”的成长前景，又用三寸不烂之舌，说服了妻子，将那2๐oooo元工程结算款全部买了“天龙原始股票”。
向丹阳继续搞装修工程，不怕“苦”不怕“死”！
因为结算问题，他没有一项工程不与“甲方”生冲突。
他完全不顾斯ั文，他涨红着脸，与“甲方”激烈地讨价还价。他曾冲“甲方แ”挥舞过木匠刨子，曾率领1o几个ฐ工人与甲方的“手下人”交手过棍棒。
几年后，他靠“装饰业”赚到手5o万元人民币！
他的第一个目标是“百万富翁”。眼下有了一半，这叫他欣喜。
他那时已๐经彻底厌恶了“装饰业”。每一项ำ装修工程的“后期收尾”都叫他疲劳、疲劳、还是疲劳；每一项装ณ修工程的结算都叫他厌烦、厌烦、非常厌烦！
与人斗不如与自己斗。他对韶琪歇斯底里，又将5o万元投入股市。赶得好不如赶得巧，抄得大底，做足反弹与飙升行情，数次“搭车”成功。向丹阳的股票市值达到24๒o万元人民币！
有了钱的向丹阳得意忘形，恍若做梦。那时他还不知道有个ฐ“阴极必阳、阳极必阴”的自然法则；还悟不到“日出日落，昼夜更替”这个大自然最普遍的现象、乃宇宙最高的抽象存在方แ式。
后来股市暴跌，沪指从15oo点崩溃至325点。向丹阳的股票市值眨眼也损失79%，剩ທ下5o万零4千元人民币！
……
——妻子女儿沉浸在甜蜜的鼾睡中。
向丹阳又好好计划一下这些天由于股市上涨，手上股票的市值；再就是确定如何运作周紫燕磁卡上的那ว8oooo元；还有那个“天龙原始股”，向“上交所”申请上市已๐经有7年……若有一天上了市，他手上又会有至少15๓万元的资金……
没有人能始终看清楚自己。
事实上，这个时候的向丹阳，重新站在了“万丈深渊”边缘上。
眼下这轮股票行情的外在促因是“香港回归”。回归日未到，事实上股票行情已经结束、进入漫长的两年“回调”下坡路。
向丹阳眼下携自己้的资金和周紫燕的8๖oooo元资金不是“出局了断”，反而“切入”去追逐“暴利ำ”，无异于跳进火坑取炭。
他那时将自全部资金与周紫燕的8๖oooo元资金，一道“满仓”购入涨势如虹的“沈阳万利基金”，结果判ศ断失误。
从“满仓切入”的第三天起，“沈阳万利”先冲一个“涨停板”，股价达45元整，之ใ后就土崩瓦解，连续一周的“跌停板”——从45๓元跌到141้元！
一个星期的时间，向丹阳又亏损7o%！他不甘心，马上又来一个“自杀性”行为，收集手上全部“残兵败将”，押宝押在一只叫做“郑百文”的股票上。结果，又经历了一次“狂泄”，“郑百文”从每股21元一直跌到3๑95元！
……向丹阳精神没有垮！他沉住气，直等到“郑百文”反弹，股价从395元回升到极限624๒元，他果断抛票！
仅仅两个月时间，向丹ล阳手上的股票，从曾经有过的辉煌——24o万元锐减为5o万零4千元，又锐减为ฦ77ooo元；而周紫燕磁卡上的那8oooo元资金，也仅剩下24๒ooo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