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鹿浑徐徐摇了摇眉，抱臂胸前，沉声应道：“恶人行恶，自是不惧因果，哪里会骇于佛祖、惊怕鬼神？于伍金台那般恶人，恶鬼无用，独独是那比他更恶的恶人，方可把他收拾得服帖。”
五鹿老将散发一弄，懒声应道：“若是此回，小战随兄长一同来玲珑京探我，我必得生龙活虎，筋强骨健。然则，今回仅见兄长，栾栾这复原情况，总归欠了些火候。”
约待半盏茶功夫，伍金台闷在水里，连连吐了几个泡泡，自觉已将体内浊气清空，这方陡地起身，长纳口气，两ä目一阖，再摸索条干帕子胡乱揩了揩头面。
宋又谷顶着姬沙亲信名头，也不得不说些个“笃念英豪、天嫉贤才”一类的场面话，于随同前往送葬路上，一个劲儿哭嚎不住，涕๓泪满襟，直把胥留留แ同闻人战看得惊掉了下巴。
“含笑坐化。”
“伍兄，你这来的，也真是巧。”宋又谷朝伍金台踱了两步，眉头一蹙，轻道：“这金台寺的老方丈，已然圆寂。好巧ู不巧，便是刚刚。”
宋又谷真真被那奔马所卷扬尘盖在头面上，算是名副其实碰了一鼻子灰。
“鹿大哥接了姬ภ宗主密函，自得先回五鹿商量对策。其已留了半数祥金卫供你差使，何事又要你躬亲来着？”
柳松烟一听，这方想起初上山时正见几名统一着装的金卫下山，两方撞个满怀。如此说来，这宗主弟子身份，倒可确认无疑。这般思忖着，柳松烟立时冲五鹿浑拱了拱手，待见回礼，这方抬掌将面上涕泪一揩，再把头面往广袖上一蹭，长纳口气，低声接应，“不瞒诸位。约莫两个多月前，恩师便得三经宗主令，命我等弟子密探大欢喜宫四护法之一——麻木不仁季断蛇下落。此一事，祝兄想必亦得了令，暗中也当有些个动作。那一时，我等虽不敢多添口舌，却已暗忧异教卷土。一月前，恩师又闻噩耗，说是大欢喜宫果是再现江湖，以妖魔威力一夜平了乱云阁，瞬间夺了那ว阁中两位前辈性命……”
诸人见状，也多番谦让着，纷纷落座。
“至于诨名，那ว一人早是失了智，囚困日久，口舌几废……算不得数。”尾音未收，五鹿浑又再弛缰拍马，眨眉功夫，已๐然窜出十几丈去。
五鹿浑与宋又谷并辔前行，闻听此言，微微摇眉，叹道：“胞弟娇็养享乐่惯了的，又不屑习练功夫，身子本不强健。此番南下北上一通折腾，又受了雪山寒气，被那般一吓，难免如此。”
“有啊，怎能没有？”五鹿老效宋又谷模样，也将那两臂拢在膺前，眉尾一飞，抬声便道：“丁家的酒，王家的肉，琵琶女的小曲儿，还有我养在东山围场的血马、金豹、白狮兽……”不待接应，五鹿老上下打量衣着单薄的宋又谷两回，紧了紧衣领ๆ，朗声讥诮，“然则，现下本王脑子里，闪来闪去的，也只有那ว红炉暖阁、羊羔温酒了。”
五鹿老一怔，搔首思量着，再瞧瞧身边几名祥金卫，见其皆无异状，旋即应道：“反正栾栾未听得一声半句。”一言方落，又再低低嘟囔道：“若有得闻，哪里还能这般心平气和在外候着，早ຉ得令他们将这怪洞扒开，立时入内解兄长急困不可！”
五鹿浑眉头微攒，徐徐摆首，一指顺着那朱字筋骨，一笔一划将那风字摹了一遍又一遍。
五鹿浑又再近前，抬掌轻抚风月二字，细细端详不住。
宋又谷见状，亦是冷声调笑，添油加酱，“就是。小王爷还当人人似你，日日必得拥美环艳、偷香窃玉呢？”
五鹿浑徐徐摇了摇眉，少转头颈，同五鹿老换个眼风，“依隋掌门悲天悯人的性情，自知鸟儿在林则乐，离群便悲，如此，其理当是开笼放雀才对。”
丁梦璜眨了眨眉，反应愈缓，冲身侧那ว中年汉子一笑，抬掌指点宋又谷道：“我说阿苦，瞧瞧，现在这帮子娃ใ娃们，一个比一个横！”
五鹿浑轻笑，拱手冲那ว二人唤道：“丁掌柜，我们沽酒。”
当天午时，五人进了午膳，又同薄禾前后道了别，这便下了薄山，停在了流安镇上。
五鹿浑见状，先是暗往另一侧踱了两步，待定，启唇询道：“胥姑娘，你可还好？”
闻人战抽抽鼻子，声音稍哑，询道：“师父此番下山，可是听闻我十三十四叔之事？”
“你说是不是啊，亲家郎？”
薄禾唇角一颤，心下觉得五鹿老在姬沙面前那言行举止，实在太过目中无人，边思忖着两ä兄弟家世背景，边躬身应道：“宗主，此一回，确是我之疏ຕ忽。皆因着……乱云一事，便若天崩地陷，属下已是心力交瘁，委顿ู几日，未能紧ู盯派内防卫……”
五鹿老挑了挑眉，轻取了掌边新泡的清茶，缓将那热气吹散，又再悠悠啜了两口，瞧也不瞧姬沙，斥道：“姬宗主ว，无论如何，家兄也是三经宗门人，不看僧面也得看看佛面。我们兄弟方在那乱云阁上捡回条命，惊魂甫定，这便又在薄山派内遇得刺客，趁夜行刺，接连两回逼得我们要同阎罗王拜了把子。偏偏我哥俩儿都是云里雾里，压根儿不知晓是去年杀了那刺客双亲，还是前年刨了那刺客祖坟，怎就结下这梁子，非得将我们置之死地？”
胥留留一怔，沉声道：“五鹿大人可是认为，方แ至乱云阁，便早为大欢喜宫盯上，于那时，便为人使了毒了？”
五鹿浑沉吟多时，现为五鹿老一唤，登时乱了思绪，顿了片刻，沉声反问道：“栾栾，你可有觉得，近几日于乱云阁上，入睡极是容易？”
薄禾一怔，目珠浅转，面上稍显窘迫，不经意瞧了堂内两位师伯，愁声支吾道：“你两位叔叔，那日乃ี是同我商量师伯下山之事。”
薄禾一听，亦是抿唇，目眦几裂，一字一顿道：“战儿，你且将那日自我处回返乱云阁后，所经所历，事无巨细，一一详细道来！”
闻人战已然兴起，正待缠着胥留留แ多讲些趣闻轶事，却听得五鹿浑沉声劝道：“胥姑娘一路北上，怕是乏的很。来日方长，闻人姑娘又何必急在一时？”
“胥姐姐，咸朋山庄怎会有那ว般多江湖豪客前往挑战？”闻人战初一落座，已是按捺不住，轻声直道。
当日掌灯时分，鱼龙二人自薄山派借了厨子，张罗了一桌酒菜，欲同五鹿兄弟及闻人战饮宴。
“问便问。”闻人战话音方แ落，发尾一扬，冲主ว座鱼龙二人娇道：“两位叔叔，战儿去去便回。”话音未落，身形不过一闪，已๐然行至门边，余音乍起，“祝大哥，你且说说，是哪五个字？”
五鹿老环顾四下，不由长叹口气，见面前这薄山，高足万仞。时值深春，草木兴发，浓翠淡朱，相得益彰。
“祝公子……好走。”五鹿老抬臂挥了两回，目光却是不移，柔柔拢在闻人战颊上，好似薄云出岫，弥漫山间。
胥留留见胥子思沉吟，目珠转个两转，陡地疾道：“国主差遣这群江湖人前来，莫非是刻意要将父亲留在庄内，来个请君入瓮，擒了闻人不止向父亲扬威？”
“莫非那闻人不止已知三国国主皆得水寒，这便弃了五鹿国主ว那颗，反打起我们钜燕的主意？”
“小美人儿何事？”五鹿老却是紧步上前，笑应道。
“若我知晓，自当告于父王请过的百位名医。若是查得出症结，我又何需困扰甚久？”
子时。
闻人战不由á娇笑，立时应道：“同游叔叔待在一处，总得学点儿他的手艺。”
话音一落，玄轿又走。
闻人战稍一挑眉，见自那轿窗之内，冒出一束明光，迅指四散，化了一道浅淡暗影，正投在街边一位花娘身上。
“不是，怎得……”慧颜吐纳渐重，攒眉细瞧五鹿浑，目光一寸寸巡查其面，额角鬓发，眉眼鼻唇，半晌，似是信不过自己，慧颜轻阖了眼目，松了五鹿浑两掌，一边摇眉，一边缓步后退。
思量一刻，五鹿浑仍是未得头绪，单掌轻拍脑壳，鼓腮长息两ä回，更觉得头脑发涨，迷雾重重。
“兄长，你可来了。”五鹿老瞧见来人，立时见喜，空抬一掌往梁上一指，幽怨哀道：
“美人如花隔云端。”
五鹿浑顺其所指，抬眉一瞧，方แ见梁上一人，手脚下耷，长发直坠，身子似是粘在梁上，呼呼睡得正香。
“这是……”五鹿浑一怔，又再细细打量半刻，“闻人姑娘？”
闻人战正于甜梦边沿，眠得不深。陡闻一人唤其名，便将头颈่一歪，睡眼惺忪往下一瞧，一见来人是五鹿浑，闻人战立时眉开眼笑，身影一动，须臾翻身下梁，立身五鹿浑面前。
“鹿哥哥，你可来了。”言罢，闻人战两手叉腰，鼓腮冲五鹿老嗔道：“看你还敢欺负我！”
五鹿兄弟对视一面，也不说破，俱是失笑，摇眉不住。
又待两炷香功夫，五鹿老同闻人战洗漱打点停当，这便同五鹿浑一起，围坐桌边，进个早膳。
“闻人姑娘，怎得此回，你竟独自前来玲珑京？可是钦山有何变动？还是葡山有甚动静？”
闻人战侧目一扫五鹿老，这便将两肘往桌上一架，捧腮支吾道：“鹿哥哥，钦山事毕，亏得有你。胥姐姐同泥鳅已然推知将伍金台正法的异教中人乃是祥金卫所扮。他们二人心下，对鹿哥哥满是钦敬，唯不过被当日毒杀伍金台之人提及那一声‘女佛’所扰，前后思量多番，也未得些端绪。旁的无甚，你莫心焦。”
五鹿浑念着那ว日路潜光的嘱托，只是浅笑，却不接言，少待半刻，便听得闻人战自行再道：“胥姐姐他们二人暂回葡山，令我前来，寻一寻鹿哥哥，问一问线索，再看一看接下去有甚布置安排。”
五鹿浑闻声，稍一颔首，扫见五鹿老颊上一黯，怎不会意，将掌内金匙一搁，柔声应道：“现下，我同栾栾方回京里，总得往父王面前露几次脸，消其疑虑，方好再作旁的打算。”一言方落，五鹿浑举箸，不疾不徐往闻人战盘内递了一只虾饼，又再就上几匙酱炒三果。待布菜妥帖，五鹿浑唇角一抬，轻声再道：“且让胥姑娘于葡山多呆两日，同其嫂嫂话话家常；闻人姑娘也好于玲珑京耍上一耍，让栾栾作陪，带你多瞧瞧京内繁华。待三五日后，父王无查，我也好寻个空子，再往葡山同胥姑娘宋兄汇合，从长计议。”
“兄长所言甚是。”五鹿老目华一亮，低声附和，“待得了空，我还要同你好好讲一讲那ว日雪山上宋兄之奇遇。”
此言方落，五鹿老再思宋又谷，虽知其狭中，又恶其矫激，正趁此回将其雪山裸奔追白猴之事抖给闻人战知晓，也好报了其先前多番挑衅之仇。
闻人战口唇一撅，瞧也不瞧五鹿老，闷头吃喝一通。半晌，陡将牙箸一搁，娇道：“鹿哥哥，想来钦山前后，你时时皆得金卫奏报，我这边，自不多说。只是，你可还记得山外那个金台寺？”
“自是难忘。”
“那ว日我等前往拜会，恰逢寺内老方แ丈圆寂。此回北上，战儿再经宝刹，见信众百千，香火更盛。听寺内小沙弥说，老方แ丈肉身七日不坏，栩栩若生，香气四溢。虽尚未坐缸，仍早早为十里八乡供作了肉身菩萨，纷往叩拜。”
五鹿浑闻言再笑，抿唇片刻，方轻声接应道：“五鹿国内，信众无算。连我父王，亦是虔诚。故而此事关乎ๆ重大，地方岂会不报？金台寺方丈生西而肉身不烂，过去半月，其须眉日长chAng，指甲见长zhAng，浑似安睡，着实令人惊叹！怕是此时，其已覆缸，待个三年五载开缸，必可塑个金身。”
“如此神迹，届时栾栾倒想前往瞻仰。”五鹿老一听，悠悠叹道。
闻人战睬也不睬五鹿老，唯不过一扬粉颊，冲五鹿浑笑道：“鹿哥哥，难怪那老方丈当年强拒伍金台入寺修行，想是其有些神通，早早瞧穿伍金台心魔，知其跌堕恶道。”
五鹿老听得此言，不由冷哼一声，眨眉两ä回，长吁叹道：“真若如此，那肉身菩萨便当度化恶人，免生恶事，而非拒之门外，单单荷护自身。”
五鹿浑吐纳两回，唇角挂笑，未待闻人战多言，已是柔声自道：“佛家有云，单闻经卷一句一偈，便可于临终除五无间杀害之ใ罪；供养经卷一句一偈，便可为ฦ诸鬼王小鬼敬礼，远恶病横病，离恶事横事。”五鹿浑两目涣散，定睛不能，少待一刻๑，方แ再濡唇，轻笑接道：“一偈之功，可破地狱。然则，老方丈当日一偈，你我孰解禅意？死者已矣，莫多臧否。惟愿枉死者安息，横死者瞑目。”
“万般皆是命，不过循环报应。”五鹿浑面上稍见怍色，低声喃喃，“法本法无法，无法法亦法。今付无法时，法法何曾法？”话音方落，心下哀、怒、怨、忧，悔，五情如积薪，层层砌填，直令五鹿浑憋得透不过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