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俊良下意识地环视寂寥空旷的北塬。黄土地直连天际,树木格外稀少。草丛般的村落廖若晨星,茫茫的黄土高塬上丝乎笼罩着一股死气。唯一可见的就是十几米或几十米高的古代陵墓沿东西方向无序散落,像随意洒落的棋子。爷爷讲过,这里埋着历代帝王将相八百多人。仅西汉的十一位皇帝九位就葬在渭城。秦人语言幽默而朴素,把这些高大的陵墓叫“冢疙瘩”。称呼里既有高古文明的“冢”字,又有百姓口语中的“疙瘩。”真有些雅俗共赏、形象传神的意味。有几个特别高大的冢疙瘩附近都有一个村子,据说那里住着的都是当年忠实的护陵人的后裔。放眼看去,北塬上的一切都是那么平静而深沉。

“你能射下大雁?”赵俊良怀疑地问。

秃子说:“你还不要说肉少,我大就高兴的很。头一天吃到เ肉时他还怀疑是我把谁家的鸡偷了,吓得把肉埋在碗底,睁着眼把我瞅来瞅去。他把我和我兄弟赶出窑门,问我妈这肉是那儿日鬼来的。我妈说是我弄下的,他脸都白了。我妈知道他误会了,赶忙说是我在原上逮的蚂蚱肉;他这才放心。他把我弟兄俩叫到เ窑里继续吃饭,还夸我说:‘秃子,照ั旧ງ!以后遭年馑谁饿死你都死不了——可惜就是有点少,啥时候能让大端上一老碗肉过过瘾就好了。’我赶紧ู表功,说:‘大呀,儿为你能吃到这点肉,一天在那苜蓿地里得滚上一百多个跟头--ๅ-----’‘苜蓿地?’他脸上的笑容不见了,说:‘还是算了,你以后少去苜蓿地。’你们看,这就是大人!有肉吃就行了麽,你可管我是在那儿逮下的蚂蚱呢?苜蓿็地咋了,苜蓿地的蚂蚱有毒呢?”

秃子说:“啥大材小材的?饿肚子就是蠢材,像咱有肉吃就是人才,要是能ม天天有葱花炒鸡蛋吃,那就是天才!”

“从书里看来的。”赵俊良指了指床头随意堆放的几十本书让马碎牛看,顺便简单给他讲了一下三国演义แ里的重要人物和重要事件,然后撩起床单又指着两个棕皮箱子说:“那里面也全是书,你要愿意以后就慢慢看。”

“除过陕南归刘备管外,其余陕西人都在曹操那儿。”

“摸鱼儿?嘿嘿๹,食与情之间孰纲孰目真是一目了然。”

男人们也沦为粮食的奴隶。君不见农民面朝黄土背朝天,有一半为的是它;君不见工人辛勤劳作,也有一半为的是它!

大雨下了一天一夜,第二天早晨才放晴。赵俊良早早挎上竹蓝上了北塬。

穿好衣服拿上竹篮后,他对着马碎牛他们微微一笑,然后向西走去,他得让篮子装满野菜才能回家。

“有意思,为ฦ什么仇恨和痛苦反而让我的思想更加敏锐呢?”

“难道不复仇了吗?”一个声音问道。

决不能ม辜负这天赐良机,该动手了,切莫错过机会!也许是太兴奋了,赵俊良觉得眼前๩一片模糊,身下的水渠晃动起来。更为可怕的是,他的耳朵出现了幻听。此刻,他更不敢贸然翻过水渠了;虽然他的头已经和水渠顶端处在同一高度。

赵俊良很快说服了自己。他觉得作为人类的代表,跨越面前这道涉及良心与是非之坎虽然有些艰难,但猎取几只青蛙养命确实并不为过——尽管他的头脑แ深处对这个结论并不积极认可。

走完了长长的水泥路,接着就是粘的车带滋滋响的沥青路,当架子车离开了城乡之间的石子路后就拐上了渭河大堤那细沙堆就的松软的土路。

奶奶抹去了眼泪,勉强笑着说:“唉,我这不争气的脚๐呀。”

“谁当皇上咱都得纳粮,无非是多些儿少些儿的区别。”

“兵败如山倒啊,渭城是毕了!”

传言多如牛毛。越传越怪,越传越玄。大城市的故事乡下人虽无缘亲历,但见天都有一股股的溃兵从村前๩逃过却是眼见的事实。这些以前还威แ风凛凛的逃出县城就变得像猎人枪下的野兔。三个一伙、五个一堆,拿枪换衣裳๙换馍换盘缠,再不然就抢。得手后边跑边往后看。这愈加启发了乡下人的想象,而更多滋生于想象的传言便越发怪诞不经,甚嚣尘上。

国、共两党的军队在打仗,在争夺一座叫“渭城”的颓๙废而苍老的县城。激烈的枪炮声和耀眼的火光惊扰了远在县界的马跑泉村。全村起来了,人们走出了自家的窑洞,张望着东边那看不见的战事,心下揣揣,乱ກ奔乱跑。年轻人呼喊着上了窑顶的崃头,这条渭河二级阶地的起始线抬高了他们观战的视野,使他们能毫无遮拦地看到县城那边的火光。老年人占据了环绕着皂角树的高大的土台子,他们只能ม凭借天上闪现的红云来判断ษ战场的激烈程度。惊惧不安的妇女蹬着梯子爬在院墙上看,儿童则莫名兴奋,尖叫着在村中ณ跑来跑去。全村的人像失去了蜂王的蜜蜂,乱ກ成一团。

不知为什么,脑海里储存的记忆却总是硕果累累的秋天。寒蛩嘶鸣、月明风清,世界寂静而嘈杂。奶奶或者妈妈总有一个人坐在月下的院落,两手把她揽在怀里,一边摇晃一边低吟着乡间亘古以来流行的催眠歌谣:“光光夜,开白花,有个大女儿给谁家?给给东头王魁家。王魁爱戴缨缨帽,媳妇爱戴满头花--ๅ-ๅ---”

起先的羞怯欢喜和揣揣不安的期待很快变成了恐慌,几千年积累็下来的有关生育灾难的真实传闻和带有夸张色彩的悲剧故事在残酷的现实和令人颤栗的想象中忽然都逼近了她,使她绝望而悲哀地确信,自己้的生育也将不可避免地以悲剧收场;成为亲邻长辈哀叹声中相同故事里崭新而平凡的一笔。

“也没啥好办法。我想都是看病麽,干脆ะ就把医疗站安在药王洞算了。”

马家富提出这个建议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四队在街道南边圈出了一亩多地,盖了一溜五间的大草房,给本队社员建了个娱乐่室。男ç人们农闲时在里边下棋,青年人就打扑克;一些老汉老婆们就经常在里边掀花花、聊天。时间不长,四队人的业余活动就丰富和活跃了起来。队上有事时,马家富也๣利用这里开大会。“狼剩饭”觊觎这里的环境,一心想把大队部搬到这儿。他先是对马家富暗示,希望他能主动相让。但马家富装ณ聋作哑的本事实在是炉火纯青。他哼哼哈哈地装听不懂ฦ;“狼剩饭”虽不高兴也没办法。二次见面就给马家富明说,让他把这几间房让出来。没料想马家富反而做起了他的工ื作,说自古官不修衙,你把你那门面整的那么เ漂亮,不但不符合勤俭节约的精神๰,而且还容易让别有用心的人去争你这个ฐ大队长的位子。“狼剩饭”悚然一惊,当时也是频频点头,但事后回过味来就暗骂马家富奸诈。马家富也知道大队长难缠,就躲着他。今天一听会议的内容,就知道大队长是有备而来的,甚至把所有大队干部的工作都做通了,目标就是四队那几间房,心里就愁的不得了。及到看见马垛和大队长闹撑了,觉得有机可乘,连忙抛出了这个ฐ自救方แ案。

他不给大队长喘息机会,接着说:“让吴道长腾出一个窑来,省俩钱请一个ฐ没啥水平的大夫,再买几个药瓶瓶往哪儿一摆,把公社应付一下就算了。反正人们看病都是找吴道长。”

“狼剩饭”刚要张口反对,没想到几个小队长都纷纷叫好,马垛的声音最大,还挑衅地看着他。甚至还有两ä个大队干部ຖ也表了态,说这个主意不错,“值得考虑”。“狼剩饭”虽然恨得咬牙切齿,但却一脸轻松。他急忙转舵,故作轻松地说:“看,我说啥来?三个ฐ臭皮匠,顶个诸葛亮麽!这事不就解决了?遇事不动脑แ子,只是轴着脖子反对,咋能把工作做好?”

谁都听的出来,后边的话是批评马垛的。

马垛也不示弱,说:“我耳朵被驴叫声震聋了,听不见!”

一直沉默不语只顾低头抽烟的三队队长王五升突然咳嗽了一声。这是个人人都熟悉的信号——他有话说。

“半斗,你有话说?讲。”“狼剩饭”暗示ิ亲近地叫着王五升的绰号。

王五升翻着又红又烂的两只小眼睛,看了看马家富又瞅了瞅大队长,慢条斯理地说:“医疗站放在药王洞我举ะ双手赞成。可你们安顿在医疗站吃闲饭的人我可养活不起!我就一句话:地方,我三队出了,人,你们养。”

这又是一个让“狼剩饭”极为头疼的事。王五升无疑ທ是给他出了个更大的难题。饥谨时期,摆脱养活人的条件显然要比腾几间房更为苛刻。

“狗日的一个比一个滑、一个比一个狠!”“狼剩饭”深知继续争辩,建立合作医疗站的事就不得不推迟下去,他急中生智,故作大方地说:“医生和护士的费用分成五份,一个队一份;五升——他不再称呼王五升为半斗了,这是他不满的信号——你那一份由你和大队分摊;就这样定了。”

王五升心中ณ暗喜表面却在唉声叹气。

处理了棘手的“养人”问题,“狼剩饭”接着说:“让吴道长腾窑的话我去说,购买຀医疗器械和药品的钱还得五个队均摊,谁不出钱都不行!一个队二十五块,再不能讲价钱了。队上没钱,你当队长的就是把自家的猪卖了、窑当了也得垫上!”

马垛觉得“狼剩饭”处处都在针对自己,心中不忿就反唇相讥:“好麽,我家只有一个猪娃,我也๣不要了,送给你!你把我队的那二十五块钱顶账给垫上。”

“狼剩饭”不理马垛,说:“后天把钱凑齐,谁也不能缺。散会!”

“狼剩饭”是马碎牛的本家伯伯。据说他年轻时在北塬上犁地时遇到เ了两只狼,一架打下来,狼丢了两条命,他大腿上就少了一蛋子肉。自那以后他走路就开始瘸。因为走动少了,就多动了心眼。刚解放时,他第一个欢迎干部ຖ进村。土改时他又是积极份子。时间不长就入了党,随即就当上了马跑泉村的村干部。加上脑แ子好、人又活泛,在大队长的位子上一呆就是十年。

散会后他立刻๑去找吴道长,告诉他大队的决定。满以为吴道长会一口回绝,那样,他就可以再次召开干部会,重议医疗站选址的事,杀马家富一个回马枪。没想到吴道长爽快地答应了下来,这让他有些意外。

事情没法挽回了,“狼剩饭”也就死了心。很快地,村上就请到了一个姓李的西医大夫,条件是每见一个日຅头就给他记十分工。公社一个干部ຖ还给医疗站推荐了一名女护士,叫秀云。她以日薪七分工的标准欣然上任。

医疗站建立后形同虚设,大多数患者依然是去找吴道长看病。大队长知道是村民观念陈旧,也๣怪李大夫手艺不精,就想劝吴道长传授些医术给他。他对吴道长说:“你得空也给他传授传授你的医术,这麽好的手艺总不能失传了吧?”

“不行!”吴道士态度坚决地回答。

“为啥?”大队长很是不解。吴道长平时不是一个小气的人。能ม让出一口窑、能让冤家同行酣睡于卧榻之旁,咋就不能教别人点本事呢?

“他是学西医的,脑子已经僵化了。对于中医那ว些君臣佐使、一病千方、玄妙存乎一心的境界ศ是万难达到了。他接受不了我的东西,他也学不会我的东西。再说他也四十多岁了,人就是再灵醒,现学也๣来不及。大队长你放心,我的医术失传不了。人,我已经瞅好了,你就不要再操心了。”

狼剩饭不无忧虑地说:“可他那儿的病人------”

吴道长笑了,说:“原来你是为这事来的。早ຉ说麽。叫我看,这是人们还不了解西医。这不行。你们干部平时开会时多宣传一下,再开个宣讲会让李大夫把西医治病的原理给社员讲一讲,慢慢地人们理解了也就会有更多的人到医疗站看病了。另外,医疗站建立起来后就没人管了,这不行。我就知道李大夫想买个老鼠夹子都拿不出钱;你得给他一些流动资金。”吴道长很认真地提着建议。

“狼剩饭”按方抓药。他给了李大夫十块钱的流动资金,并且也在大会小会上多次宣传动员,但除过李大夫购置的老鼠夹子迅速奏效以外,社员依然不买西医的帐຀。偏远之地的村民们还是惧怕那些冰冷的刀子、镊子和听诊器,尤其惧怕那ว红萝卜粗的针管和细长明亮、尖端还滴着水的针头。一些自认胆大的年轻人,在经历了第一次令人恐惧的注射后都心有余悸地传说着肌肉僵硬造成滞针带来的难以忍受的痛苦。他们不习๤惯别人拿着冰凉的听诊器在前胸后背挪来挪去,尤其是女性患者每到เ此时就格外紧张,没病都能听出病来。一旦被听诊器触及到敏感处,不是扭动身体躲避就是干脆一跑了之。她们更接受不了打针时让人褪下裤ไ子,露出半拉臀部时尴尬羞耻的场面。在她们的意识里,那里是只有丈夫才有资格看到的地方。对于药品的疗效人们也有所怀疑,许多人甚至不认为瓶瓶里装的那些不用熬制的白片片是能治病的药。

李大夫为争取患者左右为难:既ຂ不想让吴道长误会他抢病人,得罪高邻๑,又不能把自己้降格到เ卖大力丸的水平去满街幺喝。看着隔壁人来人往如同集市,自己却只能一天到晚如坐针毡地在医疗站枯坐,心里十分焦急。秀云倒能平静地对待这一切,她手快的很,三五天就能织出一件毛衣。倒是吴道长常常针ฤ对一些急症病人急于尽快结束痛苦的愿望,建议他们——甚至陪着他们——到隔壁医疗站去打针,医疗站这才慢慢有了些人气。李大夫为ฦ了还吴道长的情,托朋友代买一些内地稀缺的藏红花之ใ类的中ณ药送给他,吴道长也๣不拒绝,道一声谢也๣就坦然受了。双方到也相安无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