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宗帝李瀍（即当年的颍王）看着眼前这位既是严å师也是战友的当朝相，眼中虽有不解却并无怀疑：他深知李德裕此番闻得捷报反而忧虑的反常之ใ举ะ必有因由，所以只以眼光示意他回答解惑。
但此时延英殿上的诸大臣可没这份闲心去赏风瞻景，一个个不是笼袖揖手、低眉侧眼地左右打量其他同僚的神情，便是紧攥手中的象笏牙板、怔怔地出神思索。只有一名紫袍衮冕、年近六旬、面色白晰的相爷倒十分镇定，一手负于背后，一手却拈须ี抬眼，直望向这延英殿外的浩浩é长天。
另一名内侍苦笑：“说实在的，李训郑注也还罢了，好歹他俩是这次事变的主ว谋；可这王涯还当真死得冤枉：他才真正什么都不知道哩！现在却落得个ฐ尸骨无存的下场！”
由于奸宦爪牙滥杀无忌，京师死者狼藉，宰相王涯甚至惨遭杀害后还被暴尸街头，无人敢为其收殓。后经令狐楚建议，文宗才命京兆尹薛元赏收葬王涯等十一人，各赐裘衣以葬。而对于主使事迹的李训、郑注二人，仇宦不仅屠其族，更要灭其宗姓及门下宾客。幸中ณ书令裴度大胆上书陈情，才令其“全活数十姓”。
光王好奇：“这人是王智兴的手下？他叫什么名字？”
光王江王相顾好笑：这人正是敬宗的五弟、颍๓王李瀍。可江王看他似孤骑前来，倒皱起了眉头：“五弟你的侍卫呢？你该不会自个儿溜出来的吧？”
“哦？”老者扬了扬眉毛，笑道：“你有无这个ฐ把握暂且不论，但你这等做法不怕招来天下人的唾骂吗？”
这名老者正坐在路边的石阶上磕着鞋帮上的泥巴๒，此时才抬头瞧了一眼：“他们自然应该担心：朝廷这次对淮西的吴元济用兵，这场战事可是紧紧地连着山东与河北诸镇割据势力的存亡，无论谁输谁赢，整个ฐ国家都会是另一重天地。而前几个月里，王承宗、李师道暗中配合，表面上声言助朝廷讨伐吴元济，实际上在军事上制肘官军。那李师道居然还数次上书皇帝，请赦免吴元济那贼子的不敬之ใ罪——这分明是在暗示他会相助那吴元济！哼，现在朝廷面对的，就是三方แ节度使，你说该不该悬心？”
十二月，暴风雪急袭云、朔、五原一带，令得草木皆死、牛马无食，天寒地冻、滴水成冰，故大唐与回鹘双双休兵，以待来春决战。
本年正月伊始，乌介大军兵临振武城。振武告急。
……
“石大哥，还没有休息吗？”
一声问询自帐外传来，随即帐门帘儿一掀，一股子冷风立马钻了进来，一个人也闪了进来：此人是他的下属、麟州都知兵马使王逢。
王逢走到他案前，瞧清案上的东西，惊讶地问：“还在看书记官的记录？你不是看过许多遍了吗？”
石雄沉吟后道：“是看过许多遍了，但是有些地方แ却是越看越有些不明白。”
前番他调去天德之后没多久，乌介果然兵临天德，幸好他得刘ถ沔提醒、早ຉ早地着人布置，才令乌介的突袭没有奏效；而后乌介趁刘沔为安置嗢没斯一部、去了太原之ใ机领兵转攻云州，幸而云州刺史张献节闭城坚守不出，一直挨到เ刘沔领ๆ兵赶来才解了围。但如今刘ถ沔在太原与云州之间走脱不开，反而使乌介瞅见机会兵围振武城。现在振武为回鹘军包围，里面只余千把人；且一场风雪使得士兵们缺粮少衣、牛马无食，只怕过不了多久就会被乌介攻下。而一旦振武落到เ乌介手里，振武城高墙坚，易守难攻，他回鹘大军进驻城内，城外又是莽莽平川，往来敌军动静可一览无余，再围攻他们就不容易了。
“哦？什么地方？”王逢亦侧看去。
“第一，乌介这几次进击，全都只在天德振武一带打转，但入侵云朔二州的这几次，却都只像是打个ฐ幌子，最多是掳得大批牛羊就退走了。现在看来，他们是想把咱们的兵力牵制在这一带、使咱们顾不到เ天德振武。但这也有可疑ທ：他们转战一路，只为掠粮却不攻城？以乌介的作风，一旦有了甜头令军心大振，他必会趁势再击，但他却马上就走了，倒真是令人意外。”
王逢点头：“对。若只是想分散咱们的注意力，大可不必如此兴师动众，只许着小股散骑时不时地扰边就可以了。他来势涵汹汹、神气十足，退走时又如此急不可待，倒像是底气不足的样子。如果不是因为他自己的这些部落在生乱子，就是他对自己后方有顾虑，却不知他顾忌的是谁。”
“第二，这次刘老移军来了云州后，李思忠明明又一次大败回鹘，但他居然这么快就屯兵振武、大军压城，令振武告急吗？”石雄皱眉：“而且这一次看来，乌介对振武是志在必得，不像前几次。他的态度转变得如此强硬，又是凭的什么？”
王逢道：“说得也是。因为暴风雪忽至，我们两方แ人马粮草补给都成了问题；但他居然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有能力兵临ภ振武，说不定是暗中得了别人的资助。可谁会支持他？甘州回鹘人依附了吐蕃，不敢怎么เ相助；西州回鹘部落就算有心，也隔得太远；吐蕃如今占了陇右，当然更不会想乌介壮大了。难不成……”他忽然一惊：“石大哥，难道会是咱们大唐的藩镇里有谁在暗助他不成？”
石雄却摇头：“也许有，但应不可能在咱们这次出动的人里面。刘ถ老他们不用说了，张仲武素来仇视回鹘人，自然不会是他；而李思忠若是假投诚，也不会一直拖到เ现在才现形：毕竟之前他数度领兵反击回鹘，乌介他们恨他恨得要命，再假也假不到这份儿上。我想，可能ม有人希望利用乌介牵制住咱们，令得咱们关注不到其他的地方แ；所以他才数度暗助其入侵。而他又不想真的让乌介一部ຖ壮大，故见他可能成势，就停止援助，使得乌ไ介后顾重重，所以几次扰边都成了雷声大、雨点小。但这回乌介可能识破了这些人的用心，故意利用他们对自己的援助，假意侵云州，却乘机将大军移到เ了振武；而他此番下定决心夺取振武，也就是因为他不想再游击作战、而改为据城为ฦ帐，方แ便今后复国。”
他话音刚ธ落，却听得有人笑道：“果然经得这几番磨练后，长了许多见识，没有白费刘大哥的苦心栽培。”
王逢一惊，手立刻按上了腰间的镔铁刀；石雄在一怔之ใ后便笑道：“宗政先生？你什么时候来的？”他自知以宗政箬的轻功，就算是自己้也未必察觉到得他的到来，他既然说这话，想来应是到了好一会儿了。
一条人影飘然而入，灯下他那满头的白银须ี更是得耀眼。他打量了一下两人，倒是笑了：“怎么เ？刘大哥没告诉你，他这回请的那ว个‘影子军师’是谁么？”
石雄一笑：他早ຉ就隐隐约约地猜到了。而王逢不知宗政箬的名头，却瞪大双眼，有些莫明其妙。
宗政箬见得石雄眼中的沉稳与淡定，心里却是一赞：这家伙如今果真隐有大将风范了，不再只是那ว个ฐ只会拼命杀敌的愣小子，却多了份泰山崩于眼前亦不变色的沉着，与不图短利、却长远略๓的眼见。他当下一笑：“石雄，这次大反攻你有什么好的建议？三方แ兵马都压不得乌介的气势，此番振武他是志在必得啊！”
石雄略一凝神，便道得四个字：“出奇制ๆ胜！”
“哦？”宗政箬心里赞得声“好”，却问道：“你准备怎么个‘出奇’法？你可知道，这次乌介仍旧着人带上了太和公主。先前皇帝ຓ已经在国书中ณ流露出要公主以大局为重，并不再理会乌介拿公主作借口了——这分明是要公主为全大义แ，在必要时自尽殉国！所以乌介这次带上公主本应是个包袱的，但他还是将公主挟至军中，你说他目的何在？”
石雄想了想：“他对振武志在必得，以他现在的兵力，攻下振武最慢不过三天；而咱们三方人马需要调动安排，各路兵马来得不一致，其中还有许多异族骑兵，所以全部调整完毕起码也得花个ฐ四五天，这足够他拿下振武了。一旦他据城而守，如果我们大军临城，他第一个就会杀公主祭旗，以壮军威并激励士气。而他却可以将不顾公主安危的罪名推到咱们身上，只说自己是被迫为之，这样对咱们军心的影响就会很大。所以我准备领ๆ一支骁骑劲旅，先突破乌ไ介的包围圈，进入振武城以作支援，拖到เ刘老的大军过来。我想带两三千人进去应是足够了，也可以多拖个四五天。”
宗政箬却摇：“你可知乌介着人凿断了清水河，又拦截了入城的大小水道吗？你是奇袭入城，这一拼死冲进去，每个人能带多少天的食水？还要抢救城里伤残的士兵助你守城。这水源一断，只怕你再会拼杀也撑不了多久吧？”
“什么？振武的水源被凿断ษ了？那城内的守军只怕连三天都撑不住了！”石雄王逢大惊失色，但石雄转念却问道：“先生又怎会知道这事？咱们的探子都没有回来报告呢！难不成，先生是从振武那边赶来的？”
宗政箬点头：“你脑筋转得倒很快！没错，我是从那边赶过来的。但你们的军探却赶不过来了。唉，其中的一个现在就在刘大哥的大帐里，你要不要过去看看？”
石雄王逢一惊，却见宗政箬已经闪身出了帐门，他俩也连忙抢步撵了上去。
中军大帐。
军帐内自然应是严肃整齐，但此时的帐中却多了些森然冷酷的气息，因帐前伏着一具尸体，正是派去振武的一名探子。宗政箬赶去时，亦只抢得这一具不完整的尸体回来。此人的面带震惊且容颜扭曲，身上遍布大大小小的血洞，翻开的皮肉因鲜血流尽而泛白，有些地方甚至见着大段的森森白骨。而当石雄抬起他的四肢时，却现他全身瘫软如绵，若不是被人以掌力震碎了骨骼，便是以指力捏碎或打断ษ了各处关节。
石雄顿时脸色一变：“好霸道的功夫！宗政先生，你瞧见是谁做的吗？”
宗政箬摇了摇头：“我赶去时正好见得一大群奇怪的乌鸦正在啄食这几名士兵的尸体，却不见其他人。想来是有人暗中劫下了突围出来报信的探子，把他们打成这个样子，却召来一些怪鸦活活地将他们啄食而死，却不知是谁有这个本事。”
刘沔担忧地说：“乌介手下有这等高手，石雄，就算让你突袭进得了城，若此人潜在城中，只怕也会是……”
石雄倒不担心这等高手会来行刺自己，而是担心如今振武城断了水源，自己就算进了城也撑不到刘沔的大军赶到。但他转眼看见宗政箬不慌不忙的眼神，心里一动：“刘ถ将军，石雄请命：请准我率领ๆ先行来报到的沙陀朱邪赤心三部，以及契苾跖跋等部共三千骑兵，即日突袭乌介大军、进入振武城以待将军率军来救！”
刘ถ沔一惊：“什么？石雄你……”他话音未落，却听石雄又请道：
“不过，末将还得向将军请借一人。”
“借人？”刘ถ沔一怔，随即明白：“借谁？”他笑看了宗政箬一眼。
果然，石雄恭声答道：“‘影子军师’、宗政箬！”
两天后。子夜。
振武城防墙上。
“军师，现在你总该说实话了吧？”
一名手抚墙垛、正远眺城外那密密麻麻的回鹘军营的将官突然轻声问得一声，他问的是身侧站着的那名白箬笠客：“不然，这回军师可真会与咱们一起活活渴死在这振武城里了：你也是看见的，我们这支骑兵带来的水，刚才差不多已经被城里的兄弟分得精光了。”他的声音里居然没有焦急、却带了丝笑谑的意味——他自然就是先锋官石雄。
当晚刘沔准了他的请命，他马上就着人只带得三日的食水，飞骑抢往这振武城。乌介等回鹘部众没料到他们来得这么迅，一时措手不及；同时他们亦因断了振武的水源，认为他们这几千人就算进来，也根本不能成什么事，更不可能ม撑得了多久，居然没怎么拦截他们，令得他们轻轻松松在黄昏时分就抢进了城。而一进城，石雄便着他那ว三千骑兵马上把带来的食水分给城中的伤残余部ຖ——此举顿时令得众人哗然，许多人正在犹疑之际，石雄却宣布：若有一人胆敢藏私、不把自己的食水分出，立刻军法处置。众人只好照ั做。这样一来，他们都只剩下一天的食水了。
然宗政箬却让城中余下的那些精壮兵丁四处收集箩筐簸箕、土镢铁锹、钉ล锥铲子等物，石雄也不去干涉，一直到入夜后，他才邀宗政箬上来城墙观敌，宗政箬当然知道他的用意。
“军师准备的东西，倒像是预备挖山钻土，你应该不会真的想要临渴掘井吧？难道你打算掘地道出城？”石雄淡淡地问：“可是不知军师打算挖到什么地方才能令四五千人一齐安然撤出城呢？而且就算咱们都走了，却把振武白白地送给乌介了不是？这只怕不会是军师的本意吧？”
宗政箬答道：“这个自然。咱们这么เ甘冒奇险地冲进来，只救走千把来人、却丢了这偌大的要塞，倒还真是得不偿失了。”
石雄看向他：“那你打算挖到哪儿去？不会想挖到乌介可汗的大帐前面吧？”
他开宗政箬的玩笑。但宗政箬反问道：“你知道太和公主如今在安置这军营中的哪间帐篷吗？虽然乌介每晚都令她换得帐篷，却一直只将她安置在后方，想来他应还有将公主作为人质的打算，他一时还不会伤害她。”
石雄惊问：“怎么เ？原来你是想挖去公主的帐下！但她每晚更换帐篷，你又怎生知道具体的位置？”谁知宗政箬竟露出一丝神秘的笑容：
“嘘——”他示意石雄噤声：“你听！”
1李思忠即嗢没斯降唐后的赐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