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斜睨她一眼。现下，她讲话的语气都已变得无所顾忌，一副有备而来、志在必得的架势。
罗澜口里仍在谈着什么，两只手比来比去，林先生听着，直至我行到เ他们面前，罗澜才合上嘴。我注意到，林先生的眼里蒙上了一层惑翳，眉涧划下几道竖纹。
大家说干就干，手忙脚乱地做起水果盘。姨妈着手洗草莓；罗曼洗葡萄，她的哀婉去了一半，状态大为改观；小芹削菠萝；姨父和鲍老板两位重量级的人，在边上闲聊；我手里给杨阳剥着一枚橘子，心在半空里吊着，思觉失调。
所有人都迓之于门，我越过他们的肩膀望去，霎时间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心区。啊，可不是么？那站在门口的，不正是俞先生熟ງ悉的身影吗？他那ว令人难忘的面孔微微地笑着，虽然他的额上已๐印刻了岁月的皱纹，但他的心境春天般的明亮，使得他看见所有的人都含着笑。姨ถ父姨妈亲热地将他迎进屋里，一迭连声地对他说，很久ื没见他来家里了，不知是不是公司里的事太多太忙？继之又问他出差ๆ去了哪里，生意谈得怎么样？还说这两天我们大家如何如何念着他，天天都在盼望他的到来，云云。俞先生听着这些亲切的诉说，含笑的嘴巴绽开来，浑身上下仿佛散着那种唯他特有的恬静的光芒。他是多么和善呵！有一瞬间，我们的视线相接在了一起。从他眼中投出一道难以用文墨描绘的眼光，一道寓有很多很多涵意的眼光啊！一层雾障升起来，遮蔽了我的眼睛，我泪影模糊地望着他，心房有种由于血液ຂ充胀而扩张开来的感觉。
“别演戏了！——你以为我还蒙在鼓里？我不是聋子，也不是瞎子，我什么เ都知道，我什么都看见了！”
“让他自己说！”罗曼大雷霆，手指差ๆ点指到杨杰的鼻子上。
“见到了。”微笑沉入他的瞳睛。“麦莲，是你安排的吧？”
一个含着明显温意的笑容，使他微微张开了两唇。他没有回答。
“别不承认了！——我下岗你就是不高兴，我有说错吗？”
“你心里想什么，不要以为我不知道！——现在你也会用这种眼光来看我了！——对！我是没你有本事！我一无足取！你后悔了吧？”
“十一点。”
我用钥匙插入锁眼，踮足走进屋。小芹和杨阳都睡了，罗曼抱着羽垫看电视。她闷坐在沙中ณ，还是那ว副蔫困的羸态，好似十夜未睡。
“她都这么大的人了，该怎么做，自己心中有数。”姨ถ父说。
“是吗？真有那ว么好看吗？”罗澜打一个旋转，有清越的声色问，面靥泛出欢欣的光彩。
一个行人好奇地瞥了我一眼。看来我不能再在这儿转悠，或许我应该装出等候人的样子，这样反倒不引人注目？我把这些可爱的想法丢在一边，眼睛蓦然一亮。宅子的正门开了，一位年过六十的妇人从里出来。
我恳请司机跟着前面的梅塞德斯，司机表示有些困难。我答应多给他一点钱，他犹豫一下同意了。我两手合在心口上，试图抑制住心脏扑通扑通的狂跳。在我的记忆中，还从未干过钉ล梢这一行当。真是没治了，我干了一件异想天开的冒失事，这是我生平的一个例外，这种做法真是荒唐透顶。但我实在无法从这种心理支配中摆脱出来，我心智深渊潜伏着一个渴求，我要防止他从我的生活中消เ失。如若这一牵心牵肺的渴念，都不能支撑我的心，精神生活对我还有什么重要的呢？我们的意愿源自心灵，我们的灵魂主使躯体，我感到这一切都像有某种无形的神力在引导我、驱使我，我简直不能ม自己作主。
“快点！快点！”姨父说。“他们就来了！”
“还是麦莲说得好，”姨ถ妈说。“尊重他人是最起码的素养，你也不是什么非凡之人，别ี把自己看得太金贵了。”
“什么？”
“也就是说皆大欢喜，难怪——”
“难怪什么เ？”
“哦，没什么เ。”他胳ฑ膊肘搁在车窗框上，凝望着前边树木葱茏、鲜花吐艳的街道。“从昨天下午开始，到今天中ณ午为止，我查索到เ了一个有力的佐证——麦莲，这桩佐证，与你们之中的一个表述的很吻合。”
“林先生，——你是不是听说什么了？”
一个几乎看不出来的笑意，在他唇边浮了浮，这种笑容是他常用来补充他的辞意的。“我求证了一切；”他说。“接近了一个核心的事实——麦莲，假如你不想让俞先生知道，我可以把有关你的那一部份删节掉。”
“你说你查证了一些事，你是说——”
他微妙地一笑。
“你随我来——我载你去一个地方。”
“哪儿？”
“那ว地方你常去，到了你就知道了。”
他载我去的地方แ，是俞先生的居处。没有人比我更熟ງ悉那条郁郁荟荟、繁花斗艳的林荫道了。他把车停在道旁荫樾处，我们一起进了前庭。
蔡婶正在擦一樘玻璃门，林先生上楼ä前，压低嗓音问了她一句：“是在楼上吗？”声音低得难以听辨。问过之后，蔡婶在他耳畔ึ小声地回答说：“是。”
昨日夏医生的嘱咐，我也听到了。他再三叮咛，俞先生必须停止手头所有工作，好好地养息；加之ใ，近几日来天气不好，他建议俞先生待在家中，万万不可外出。毋庸置疑ທ，俞先生此刻๑应该是在家里，可是他俩说话时的那种表情，那种近乎耳语的样子，真是叫我无法理解。
林先生示意我跟他上楼。他迈着小步。注意听听周围有没有什么声响。书房里阒然无声。他伸出一个食指，嘴唇做出欲“嘘”声的形状，然后指指俞先生的房间，意思叫我别出声，跟从他过去。我们踩着地毯，轻踮着脚尖走过去。这时，林先生站定了。他回过头，轻轻拍拍我的手臂，引我站到เ他的前边。我们离俞先生的房门口，只有半步之遥。门敞开着，林先生用手势提示我往里边看。
我稍稍探了探身，便瞧到了里面。我瞧见俞先生立在窗旁，窗子也是洞开着的，从那个窗口望出去，可以俯览下面雅静的街道。俞先生穿着烟灰色的睡服，他虽然染病在身，但神态恬静、闲适。房里不止他一个ฐ人，另外还有一位。那个人教我的眼睛一下瞪大了。我瞅见罗澜婷婷玉立在俞先生近边，离着他不到เ两步的距离。原来她上了这儿，真是神，比我估计的还快。她粉黛得当，细高挑儿的身条，著一套蓝ณ白两色搭配的秋季裙装，样式端庄而不失朝气，典雅大方。他们默默对视了数秒钟็。
“伯年，”罗澜说着，袅袅婵婵跨过一步，接近俞先生。“跟我回一趟家吧！今晚对我们家来说，是有特殊意义的。姐夫回来了；——而我们俩，也终于走到了一块儿；——和我一道回去吧，大家都会很高兴的，好吗？”
俞先生寂然不动，他苍白宽阔的前额温良而祥和，浓眉下边那双充满魅力的眼睛，却显露出两束坚定的光芒，洞穿肺腑地瞧着她。
她扬起两只秀眼，又用近于爱昵的口气说：“本来，林先生为我约的时间是晚上，可我听说你病了，我想也没想，就赶过来了。这种时候，我想伴在你身边，就像前次我身体违和，你伴在我身边一样——我不知道从哪里讲起；自从鲍叔叔促成我们相识之日起，在我的脑海ร中，在我的思忆里，都是你的影子；你的一言一行，深印在我的心头，挥不去，抹不掉。我不知道自己的爱情之门何时启开，但随着时间的流逝，我一小时比一小时更清楚地明白，我生命中最重要的是你，你便是我需要的全部！伯年——我爱你，如若欠缺了你，纵有日月星辰，人生也会虚淡无光；我想在你身旁做最幸福的女人，我们结婚吧！我们都经历了这么多，我们把失去的时间补回来，好不好？”
“我们经历了这么多？”俞先生念着她的话，不解地问：“——我们经历了什么？”
她觉自己失了口，说漏了嘴，一时间语迟到了八、九秒。
“经历了——”她搜肠刮肚，斟ต词酌句。“经历了——绝望和希望，苦思和等待，还有——还有人为ฦ造成的误会，等等。”
想到这句话可能有的隐喻，我全身的血液ຂ都冷凝在了心间肌层。她接下来会讲到什么地方去，我简直不敢往下揣想。幸而俞先生没往她那话里深想，他的双眸始终盯住她的脸，仿佛想直达到她思想最隐秘的角落里去。
“罗澜，”静场了一刻，俞先生说。“我们有一个问题需要谈谈——我可否问一件事情？”
“当然；——什么事？”
“冯奇，你认识吗？”
“……”
屋里的空气陡然凝固，她满腔希翼的表情也在颊上冻结了。她似乎没有听懂他的问句是指什么，整整十分钟答不上话来。
“认识吗？”俞先生稍候一下，又再问一次。他语调淡淡的，但双眉下面直射出两股火光一样的目光，像钳子似地钳住她。她的面庞渐渐被他看得红了起来，窘困地低下头。
“认识……”她蚊子般地嗫嚅道，语调勉强得我刚能听见。
俞先生心平神定，没有一点见怪的痕迹。“也许我这样问不大礼貌，”他说，“请你原谅；——你们处过朋友，是吗？”
这话仿佛一把锋利的尖刀，戟中她的后背，她身子悸懔了一下。显然她已๐觉悟过来是怎么回事了，秀色顿然变得像一块白桌布一样白。
“是麦莲告诉你的？”她问，嘴角稍稍牵动了一下。
“天哪，不是我！”我在心里说。
林先生在我鬓边悄悄说：“是我告诉俞先生的。”
俞先生满含同情地看了她一眼。“不，”他说。“不是。”
这一时刻，她明白他说的是真的，她从他眉际间自然流露出来的平静的憾意，憬然省悟过来了。撞上这铁般的明证，恰似一层面纱掉了下来，她尽力克制ๆ住面皮上束缩的一阵神经痛的拘挛，近前一步，用一种央求的声调对他说道：
“对不起，伯年，我保证以后不会生同样的事，你可不可以原谅我——”
“别这么说，”俞先生以一种安然的口吻说。“我们之ใ间没有任何誓约，你可以自己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你有权利挑选自己的爱人，这无可指责；所以，不用说对不起。”
“不是这样的，伯年。我和冯奇是有过一段。我的性格很简单，当时他对我甜言蜜语，我满脑子浆糊，以为他对我的感情是真实的，我像对待一个朋友那样与他相处。后头我看穿他的为人不真诚，他的品格很有问题，我断然绝然离开了他。我决不会为利益结亲。那时我深深地感悟到，其实我对他一点感觉也没有——在所有人当中，我真正爱的唯有一个，那就是你，你才是我的人生，是我的托靠，是我最安全、最依恋的地方——我和冯奇已是彻底结束了，我誓，我和他之间没有生过任何不能让第三者看见的事情！伯年，你可别因为这个而耿耿于心，可别因为这个而嫌弃我啊！”
“不，不是因为这个。”俞先生不紧不慢地说。“我们不能在一起，因为我们的追求不同，我们彼此看不到对方的心里——两个ฐ人结合在一起，讲求的是心灵的统一，而我们志趣各异，无法互相理解，我们是两个不同精神世界的人。”
罗澜如梦初醒地颤栗了一下，似是预测到自己的愿望立将逝灭。我永远也忘不了这个场面，这个矜谨的人失去了矜谨，她扑上去勾住俞先生的胳ฑ膊，纤纤玉指死命攫住他的手。“不要啊，伯年！”她抓住一线机会，向他投去几欲堕泪的目光。“求求你，别不要我！给我一次机会，只要你说一句话，我就把我最好的给你——你是爱我的，是不是？赖先生对大姐说，我像你曾经深爱的一个人，你是不会忘记她的——对不对？”
她冲口而出。这是仅剩ທ的一张牌了。俞先生的面色凝重起来。
“不错，曾经有一个季儿，我自认她是我最重要的人，世上没有比她更重要的人，甚至在她故去之后，我的爱依旧是她的专属品。我初初看见你的时候，觉着她的神魂仿佛在你的身上复活，我几乎不敢相信这种恩赐。我从我们的相识中寻到了些许安慰，因为你深刻触动我的心，我甚而私下想过，除了你以外，我不要任何人跟我在世上做眷侣。我暗望能把我的爱传给你的心，我只道你了解我之后会接受我，我的生命自此开写崭新的一章。然而，命运只安排我们相遇，未安排我们相知、相爱。近来，我想了很多，我不知道自己在坚守什么เ，也许这种坚守毫无意义。世界上最好的东西，是在生活里，而不是在幻景中ณ；人若想有所丰获，只能脚踏实地的一步一步去实现——我的前妻，我在她身上从头到脚找不到一处可以了解的地方，更谈不上交换思想，我们之间不是一个互相温暖的世界——就像做了一场梦，于今想想，其实我早就应该忘记过去的一切。”
“但是我爱你，伯年。我从来没有这样强烈的愿望，希望能把自己归属于另一个人，我不能抛弃我的愿望，抛弃我的未来！”她简直不让听者有时间开口，一句接一句地抢白。“伯年，我们可不可以重新า来过？——我们一定可以的！我们以后好好生活，我什么都为你做，我们一定会幸福的，伯年——”
她踮起脚尖，想吻他的面颊，但俞先生峻拒了她。有一两分钟，他们的目光穿透对方，谁也没有吱声。窘迫持续了一段时间。“不要这样，”俞先生打破沉默，说。“好吗？”
她缓缓松开死攥着他的十指，意识到一切都快结束了。他们的关系已然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她的追求就像剧终帷幕落下，她再也挽留不住他爱的目光；她和他之间已划上句号。她的嘴唇无声地动了几下。
“我做什么，你才能像当初那样爱我？”神色略定以后，她打起最后一点精神问。“再也不可能了——是吗？”
“我很遗憾。”俞先生歉然的说。
一言道出，尘埃落定。无庸赘言，唯有爱才能赢取爱。始终会有这么一天。我耸起耳朵，在收尾处，她这一句叫我们苦盼了好半天，一秒钟变为ฦ一分钟那ว样漫长。
“随便你。”她语调严正地说，这是一个来自她性格的本能ม的反应，是至少维护一下尊严和词穷语尽的面子的一种努力。她冷峻的挺直脊柱，像一个分毫未动过一点感情的人，昂然从俞先生身边扬长而过。
她走至门口，看见我和林先生并立在门外旁，她并未驻步，而是睥睨了我们一眼，缄口不语，冷然而去。
“她是多么倨傲的一个人，”林先生叹道。“这样无动于衷，太不可思议了——这种随时可以屏弃的爱情，又是什么样的爱情呢？”他把话顿住，凝思起来。“麦莲，我知道你的感情，不是善变的。古语有云：‘时至不迎，反遭其咎；天许不取，反遭其殃。’——我要说的就这么多，在你作最后决定之前，想想我说的话，切切不要忘了！”
他悄声对我说毕，瞩视了我两秒钟，静然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