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我看他一脸焦愁的神情，便问：“出什么事了吗？”
二十分钟后，我赶到了唐园街。回到俞先生的领地，便如同回到幸福之中。我步履轻快地穿越花团锦簇的庭院，到เ达前厅门口。林先生立在楼梯脚旁，他听见我入内，立即转过身子走向我。
“林轩？”
我无以自处，颐烫耳热，从舌根到舌尖，一动也不能动。我的心脏跳得那么不正常，似乎在跳，又似乎没跳。我血管里浇灌进了铁的溶液，铁液沸腾、奔涌，仿佛一条湍急的河流，冲向我的心室。俞先生依然惊奇地瞧着我，神容亲切而庄重。
他感到莫明奇妙，不禁问：
林先生吃惊地、略๓带着纳罕的神情，仿佛见到เ了一个星外来客。他没料到เ会撞见我，我当然也一样。不论是我，还是任何人别人，那种情境谅必都想不出脱身之策。有那么一两秒钟，我们就这样面对面站着，不知如何是好。
“那还不快回学校，时间要晚了。”
“麦莲，”她说。
今夜来访的客人，是姨父的至交鲍进宝。他与姨父早前搭档经营啤酒批生意，时间长达六年之久。他是这家的常客，年纪与姨父相仿，俩人都体态圆肥，矮敦敦的。我告了坐，向他礼貌地招呼说：
餐桌旁，姨父罗来福正与一位来访的朋友聊天。这是一张可坐十二人的长形餐桌，姨妈、罗曼、罗澜、罗萍、黎文都已入座。小杨阳隔着四米的距离，坐在外公的对面。虽然人未到齐，可他已经吃上了。别ี看他年纪幼小，只有两ä岁零三个ฐ月，自从学会自己吃饭以后，再也不要别人喂他。现在小家伙用白嫩嫩的小手，拿着羹匙，握住盘子，一口一口吃着盘里拌有肉酱的土豆泥，似模似样的表情中，有一种讨人喜爱的童稚气。
谈完正事，他并没有离开的意思。他用一种奇特的目光窥测我，嘴角边露着浅浅的笑纹。
“麦莲——”他稍停一下，目光异常灼亮。“我们聊几句好吗？”
“当然。”我说。
“今年开春，我和鲍先生在表舅家偶遇。我们两ä家少时就有接交，相知较深。谈兴一浓，他提起一个密友的女儿，年龄与俞先生很相配。进而略约谈了谈罗澜的大致情况。我觉得尽可一试。作为ฦ一个职业女性，她具备自我的特点，才气不在任何人之ใ下。大家初识，我又觉得她不仅气质好，而且倩美大方แ，具有过一般女人的灿亮之处。头一段时期，我认为自己做了一件好事。可一些日子后，我渐渐现，有许多情况，我估计不足。她迟迟不下决心，长达几个月没有理由的不予回应。我委托一个熟人，帮我了解一下她的近况。反馈回来的消息，让我大为惊诧。她最近与冯氏集团的三公子打得火热，麦莲——是这样吗？”
事到เ如今，这个铁铮铮的事实，我不能否认，也不应该否认，这不是人力所能ม改变的。我点点头，表示他了解到的情况属实。林先生思索了一下。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他说。“由á始至终，她都没有向我们作过明确的表态，也没有和俞先生确立恋爱关系。从正面来说，她没有义务向我们报告她的行踪，她有婚恋的权利，而且也的确没有必要放弃这种权利——其实我想谈的不是她——我要说的是，经过这一段日子，我观察到了一件事，俞先生需要的是一个关心和敬服他的姑娘，实则ท他身边已有一株美丽的芳草，她富于牺牲精神，从无需索，她可以为他作到这样的地步——放弃一切个人的要求，自甘孤独——麦莲，对吗？”
我心下一震，胸ถ腔和腹腔之间的血涨起来。他的目光一直望到我心的敏感区域，我感到自己的私念早已被他看穿，只好毫不隐瞒地承认。
“林先生——”
“可能我没有说到点子上，你和俞先生不是一般的缘份，把你的内心深处展现给他吧！——你明白我向你要求的是什么吗？”他用深远的、劝解的眼光瞧住我，把那ว眼光意译出来，即是问：“把爱给俞先生，不要为了别人而让步，你同意吗？——愿意接受我的提议吗？”
我的思想之海掀起一阵波澜。接受他的提议，即是向俞先生表露我的本心，我感到这就是他传达给我的全部ຖ意旨ຈ。这也是我心之所向啊！可是，深植内心的殷望在朴素的理智制约下，我压下了这个冲动。
“我不能ม——我不可以。”我回答他。
“为什么？——你不想和他共同生活吗？”
我一生中没有任何愿望，比渴求与他长相厮守的痴念更强烈。诱人的东西谁不渴盼获得呢？更何况是感官之乐่？我很知俞先生是值得我爱的人，他永远深居我心里，我对他除了爱还是爱。但怎样爱他，以什么方แ式来爱，我有我的方式。
“俞先生心里有意属的人。”我说。
“你是说罗澜？”
我回答说是。于是，我粗枝大叶地向他讲了讲俞先生失伴的始末根由。这个长篇故事，我几乎像是亲身经受过一样，我希望他了解俞先生的心结，了解他的情感流向。
“俞先生对她一往情深，”末了，我说。“他对她一直不减爱意，将来大概也不会。讲到底，她曾经是他的妻子，他怎么能说忘掉就忘掉呢？换了我，可能终此一生，也无法从记忆中ณ删除。人间至深的爱，我们不要亵渎它，不要让别的感情夹进来，澜姐才是俞先生最大的慰藉。”
“我担心的正是这一点。”林先生说。“不是我多虑，姜ä碧娴和罗澜，你很难看到她们真实的一面。说穿了，她们的感情像流水那样易变，一时不同一时。在气性上，她俩倒有几分像——总体而言一句话，我是不主张俞先生把幸福交到罗澜手中。唯一能ม给他幸福的只有你，只有你才能ม给他幸福。”
林先生想了想，又讲道：“我还是那个意见，生活是自己的。有些事情值得等待，但有些东西要极力争取，你说呢？”
“幸福不幸福是个ฐ人的感觉，没有固定模式。”我说。“我们不能单凭自己的臆断，推定他人是否幸福。虽然我不鼓励他抱持这种希翼，但是，既然命运这样安排，就让我们照顾ุ他的愿望、认可他的愿望吧！夙愿得以满足，是心灵的一桩快乐。俞先生是重视感情的人，对爱葆有真诚心，这种重大之事，尊重他的感情比什么都重要。我祈่盼俞先生过得舒心、精神愉快——你的意见不也是这样吗？”
不表达不表示不爱，生命中总有那么一刻，你必须决定是否坚持自己的信念。而我，永远崇让我认为理合崇让的情感。我不会只顾一己้忧欢。我通盘想过了，我应当对自己้心中的感情财富珍而重之。我应该有一个自己的态度，不能ม随时摈弃立场。我重视俞先生的友谊，这个时间点上，甚至不应该存此妄念。否则，我也许会失去这个珍贵的人。我心底暗怀的意向，从我目光中泄露出来了。林先生面露赞赏的神色，同时，嘴唇的某些腠理中间，生出半个非同一般的微笑。
“你很达观，麦莲。”他说。
“林先生，如果你信得过我，这事就让我一个人处理，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可以吗？”
林先生喃喃自语：“爱只是原始的本能ม，宽阔的胸怀才是一种品德。”他停了口，咧嘴笑笑。“人心是最广阔无垠的天地——麦莲，我无话可说。”
我感觉他还有些抱憾之意，但没说什么。我想他大体认同我的观点。他是个豁达的人，我们交浅言深。分手时，他要求我再想想自己้的决定，他也好好考虑一下这道课题。
林先生走后，我心潭回荡起一阵思索的涟漪。在我的观念中，人不能只为自己活着，爱是人生最大的收获。我挖掘自己生命的内核，我对俞先生怀着无条件的爱，俞先生是可梦想而不可硬求的，我不能知其不可而为之。我又想，我要做他心灵的知音，有许多精神力量支持着我，只要心地纯洁，就能ม够自持。有一件事我一定要谨记，我对他的纯挚的爱敬之心，只准用来捍卫他的情感，万不可干扰他的人生，天意要我必须ี这样做，我想我理应这样做。
日暮西沉，一线落辉斜穿树篱，晚晴的天空一片深红。我腰间束着围裙，用鲜贝、燕窝和乳鸽熬了四小时的粥。八点过一刻，天空完全黑下来。我接到蔡婶的电话，她说火车晚点了，她可能要十点半钟才能回来。蔡婶是全日寄宿的保姆，吃住在主人家，一个ฐ月有两天的假期。我说没关系，我提醒她夜晚注意安全。
这会子离十点半还有两个多小时，我决定到书房度过这段光阴。我登上楼，走进熟悉的大书房。俞先生的书全是开放的，为了方便阅读，所有的书都没有上锁。书橱错落有致，韵味古拙，收藏的大多是企业管理类的实用性书籍。我流览一口书架，现一册八二年出版的《静静的顿河》。这部著作我已读过，不过，我认为它值得再细细研读一遍。我取下它，坐到沙里静静阅读起来。
夜，多么安静，几颗星星，像萤火虫闪着微微的光亮。室外露水浮地，植物的枝叶湿润润的。我对着闪亮的灯光，翻动一叶书页。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听见外面有汽车的声音。我走近窗口，往下俯望。月光如洗，我眺见俞先生的车停在私人车道上，俞先生同一位丰姿楚楚的年轻女士从车里下来。阿忠走在他俩前头，他为俞先生和客人打开门，主人进屋后，他并没有跟着入来，而是站在草坪旁边的碎石子小径上吸烟。他了望夜空，一只手插在裤袋里，一只手夹着烟蒂，看样子待会儿他还要出车。
我绕过桌的一角，把书放回书架原位，关好书房门，一级一级步下楼梯。到了楼梯转弯平台处，从这方位一眼就可以把正厅观望得很清楚。我远远看见俞先生和夜客对立正厅中央。那位夜访女子三十岁左右，她并非绝色倾城，但风姿绰约，光洁悦目的面颊看上去纤柔多情。一双乌灼灼的眸子，闪烁出的火花横溢着一种活力。她的晚妆与她的眼光相呼应，连眼线、眼影部位亦飞动着一种渴念。
“伯年——我们真的不可以吗？”她拉住俞先生的一只手问；她的声音是这样动人，我不由得收住脚步。“我刚才对你说的话，都是我心底的真实想法——你不相信吗？”
她毫不掩饰自己的感情，特别在她仰视的时候，长长的睫毛中间燃烨出一道电火，抑或说一道火带，有如南非的太阳。比百合花还要润滑的脸儿闪着炽热的红光，可想而知，她心内定然也蓄藏着烈火似的炽情。
“我不是不相信；”俞先生以一种异常亲蔼的铜音说道。“不过现在很晚了，我叫阿忠送你回家吧！”
“我不回去——你不答应我，我不回去，我不走。”她几近孩子气地说。“我不能让幸福从我身边溜走。伯年，我不是心灵脆ะ弱才向你表白的，我是真的爱你啊！”
“别这样说。你还很年轻，你不知道自己真正需要的是什么。”
“我知道，我心里很清楚，我真正需要的是你——伯年，不要拒绝我吧，行吗？”
她定定地瞧着他，眼波那么明快，那么娇柔，任何丹ล青也描不出这种明快，任何赞词也形容不出这种娇็柔。她面部的表情也补足了她话中的心曲。我屏住呼吸，以全部ຖ身心倾听着。俞先生几乎是平平淡淡的望着她，约有一钟，缓缓地摇了一下头。
“这怎么行呢？”他用柔和的音量对她说。
这个ฐ回答跟她企待听到เ的相去甚远，她大失所望，并以一道目光润饰了这种失望。
“你不会真的拒绝我的，是吗？”静了一阵，她说。“我们都各自经历过一些事，知道真正的感情是多么的珍贵。我要实说，我内心是这样认为的，我们互相了解，志同道合，有共同的话题，事业上我大可以作你的助手，感情上我是你忠实的伴侣，我会给你需要的一切——我们为什么不能携手同行呢？我想与你携手，走完我们的下半生。”
她的眼儿始终盯住他的脸，一星蓄意待的情焰在她水汪汪的黑眸子里点亮热望。她的芳容沸腾着极具个性的热情，令人感动。我的心一阵阵地收紧，继续仄耳谛听着，注视着。
“我们别谈这个了吧。”俞先生简淡地说。
“人需要情感的围护，伯年。”她双手攀住他的肩头，抱定宗旨要教他听完她的话。“我知道，你的前妻——她在你心里占着无比重要的席位，但有一点我笃信不疑ທ，她在你心中的地位，并不是无人可以取代的。不是我希图非份，我可以做得比她更好，我会帮你忘记她的。”
“请不要再说了。”俞先生一再重复。
“不，我要说。伯年，人要有进取心，不要过分怀念故去的人。她已๐永远成为ฦ过去，死守过去就什么事也做不成了。你看我，我敢爱敢作，决不会受其他人影响。这件事我是非常认真的，我从不拿感情当儿戏。”
俞先生只是给她留下一道迥远的眼光，不置一语。
“好吧，你不用马上回答我，我知道你需要考虑考虑。也许我词不达意。但是，伯年，我不会轻言放弃的，放弃你就是放弃我的人生。我身体里有一个信号谆告我，我爱你，真的爱你！——这一点我有把握，你不会连我的这个ฐ权利ำ也不允许吧？”
她感情奔放地表达了她对他的爱意之后，厅里出现了片刻的岑寂。她还是很期盼得到เ一个答复的。姣好的脸腮变成了一块火石，明眸中流露出来的所有直率的热爱，足以烧熔岩石。我望着她，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我的眼圈湿润了。
俞先生似乎瞰到了她年轻的心里，脸上充满了关切的表情，显得十分庄重。厥后，他轻轻地把她的手从自己的肩上拿下来，带着抚慰的口吻，措辞十分真诚地对她讲，其实他没有她想像的那样好，他的生活非常平实，毫无斑斓，与属于她的人生方แ向不相适宜。接着，他又大意如此的说，他们相识已有十年之久ื，但从未恋爱过，这说明他俩最初的感觉是对的。实际上他们属于同一生活圈子的人，知识面和生活经验大似相同，共同生活她一定会觉得双方没有互补性。他评议说，她聪明、美丽ษ、有能力，追求她的人不为ฦ少数，他相信凭她的智慧，一定能从中寻觅到那个真正爱她的人。他安抚了她一番，宽解了她一番，最后让阿忠把她送走了。
访客离去后，她的夜谈依然在我心谷回传。俞先生确然值得她追求。离客的可赞之处，在于她示爱的举动中ณ，有种追求未来美好生活的热诚，表现出非凡的炽热和勇气。从长远来说，这一点她比罗澜要好。在我私心深处，我宁愿俞先生答应她，也不愿俞先生把希望寄托在罗澜身上。我踏下梯级，轻步到俞先生身前。他坐在长沙上，心劳神疲地搓着额角。我在他脚边折身跪下。他循声抬起头。
“麦莲？——你什么时候来了？”
“蔡婶到车站接一个ฐ亲戚，我替她一会儿。”我反客为主。“我熬了一点粥，要不要吃一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