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会听见女红卫兵们小声叽喳惊叫,有的说“这么大的雀儿啊,样子太猫杀啰!”有的说“耶,安逸,人都翘灯儿了,还架起一根冲天炮!”

满地都是好东西,我一时两眼花,把破筐放到地上,激动得有些透不过气来。转头看看有没有人会突然跑来跟我争抢,又放眼四处寻望,哪个隐蔽处有没有牙膏皮,有的话就绝了,一个ฐ牙稿皮能卖两分钱。心慌,手也在抖,一个个桔子广柑皮扔进了筐。正挨着一楼ä窗户捡了两ä个最高级的紫牡丹烟盒,头顶突然有人一声惨叫,紧接着什么东西咚地一下掉到เ我身边。我刹时间惊叫了一声,结果没叫出来,一屁股坐在地上。掉下来的东西是一个年轻人,贴着三合土地面的嘴吐出一股股血,扭动几下不再动弹,有如刚ธ拉上岸的一条鱼。回过神来后,我爬起来就跑,边跑边回头看,直到เ看见从楼里冲出来一大群男男女女红卫兵,才在远处停下来喘气。

是不是白毛女?我小声问他。

遭了,快看楼顶上,是那个白毛女遭了!

太巴适了,就跟电影要开演了一样。老古在暗处叫道。

晚饭后,人们聚在楼外说起各自亲眼所见。有的说川ษ棉厂产业军本来女的多男的少,加上大楼本是职工宿舍,很多人成了战俘,押下楼被拖出去,人人血肉模糊。造反派把宿舍里的手风琴、收音机、闹钟、台灯弄走了,一些年轻女俘虏被人群扒光有的说铁中的红卫兵造反派也在攻打的行列中ณ,吴清华、白毛女那些人都上了阵,踩窗户爬上楼顶的亡命徒当中,好像就有雷巴。听说雷巴弄到了一把驳壳枪。

不用,等他在外面呆着吧。古法医说。

当时没太注意,好像后来听说了。我爸答道。

是吗?你刚才怎么不早说?那不更亲近啦!

老三,你去烧水,让你妈妈陪古叔叔说说话。我爸使唤我。

跟我们孩子一样,我爸也管我妈的妈叫姥姥,一直没改过口。不过我们听得出来,我妈在念姥姥ณ的好,而我爸则不一样。他的脑แ子是要比我妈的好使一点,说完话想起了早年买的那把理推子,于是重操旧业,当场逮着我们几个小一点的孩子理。生锈的推子上油后还是不好使,夹起头来要比从前厉害得多,楼下的孔听见了我们惨叫,一遇见我就问,“你爸又扁你们啦?”

我每天在外面跑,不清楚家里穷成了什么เ样,后来才知道我妈总在跟邻居借钱。有次回家看见她正跟我爸愁说,“才搬来不久,咱们就把街坊四邻差ๆ不多借了个遍,要是再出去借,万一被人家堵住嘴咋办?万一借到一家更穷的,不等于找上门去戳人家脊梁骨吗?”我爸可能觉得自己是个北京人,不好意思出去借,只出主ว意,脸色却比我妈还难看。

户籍民警挨斗ç,会不会跟刘老师的案子有关?二哥问。

我被震耳欲聋的口号声吓了个半死,批斗大会随即开始。

我爸以自己้的穷苦出身,一时压倒了对手,我们感到工人阶级才了不起,穷苦才不被人整。出了一点气,我爸好受了一点,但过不久,一看见家里人成天战战惊惊的样子,尤其夜里六弟梦中惊哭一场后,又要难受好些天。我妈的头还没长好,后面像被狗啃过一样,剃光的地方แ露着干疤的血道子。我爸一看那里,同样说不出话来。他日子不好过,一靠在椅子上就闭眼犯迷糊,突然又一蹦老高冲出家门,不知又找谁评理算账去了。我们都觉,他显然想找什么人撒撒气,从而挽回一点什么来,可越那样越没用。有个晚上,他看着我们几个孩子出神,嘴里不时说起那几个ฐ熟悉的名字。那种情形下,我能明白他是指望着我们长大以后,一定要出这口气。只是他说的那些人,我们几个孩子都打不过,就是加在一起打当中的任何一个ฐ,我们也不行。

你是工人,但你胆敢把自己้的照片挂得跟伟大领袖一样高!雷巴针锋相对。

当然拿走了,万一真又来抄家,那可是咱家挺值钱的东西。我爸说。

我一直蹲在窗前,中ณ指头举在眼前,想看手上的伤还疼不疼。两人转眼看着我,好像挺纳闷我还不真太傻,接着一边翻书念,不时惊慌地叫唤几下。等我爸回家一进门,两人已把书๰放回原处,没事人一样老老实实坐在床边上愣。我把两人看书的事悄悄跟我爸一讲,他压着嗓门说,“你妈总以为ฦ自己长得怎么样,没人治得了她,这下好了。骄傲使人落后,这是早ຉ晚的事。用不了多久,你小子就会明白,《毛选》里说工人阶级是领ๆ导阶级,就包括我在内。可她俩能看见什么?只会看书里写的阶级成份怎么划ฐ分,地富反坏右是无产阶级专政的对像。哼,看两个娘们还敢不敢造次,还动不动就呲我!”

听着这些,姥姥脸຀上乐得跟什么似的。我觉得两个娘๤们有毛病,走到我妈身边一看,信上连一个标点符号也没有,写的都是繁体字,我一个也没见过,这下反倒懵了,心想要是刘ถ老师还活着,可能也๣没这两下。不长的一封信念完了,姥ณ姥告诉我,在老家不管是死了还是活着的人当中,就数我妈有学问。我看着姥ณ姥ณ一脸的皱纹,心里暗自为她难过,同时怀疑我妈那样胡言乱语写信不过是在拿我爸寻开心。只是我从没想到过,俩人之所以那样,也可能是在故意逗我,想让我重新变成活泼机灵的孩子,别成天死气沉沉。

是啊,你那个姥爷,也不是啥好东西。

姥姥没再回答,又看了一会窗外,然后埋下头去补衣裳。我以为只能这样了,但她缝着缝着说起话来,“早先咱家住别的地方,我还参加过刘ถ老师的婚礼,可是在小丫头才两岁那年,你爹跟别人一起把刘老师给毁了。后来怕老保守报仇,你爹不敢出门,只在单位和家里两ä个地方แ呆,全家也跟着成天担惊受怕。不久有一天,你爹在下班路上撞上了老保守,但人家只是拿眼睛盯了他几下,一点没把他怎么样。你爹琢磨来琢磨去,到เ了家跟你娘๤说,准是因为老保守看在他的老丈人面上,他才活着回了家。”

你再不闭上破屁股嘴,看我敢不敢籀!我爸声音更大。

他大声吼叫,涨红了脸,我泥湫一样拼命扭动躲闪,有好几下没拧着我,反倒拧到他自己้。他越拧越冒火,什么เ来劲挑什么说,从成都扯到北京又从扯回成都,根本不管牛头对不对马嘴,还把老子的老念成牢房的牢,我可从没见过这种人。揍够了,他放开我,撩起自己的裤ไ子看看大腿上被自己拧青的地方,叫我站在一边看全家吃饭。一家人吃的是北京人爱吃的炸酱面,里面有很多肉丁,瘦肉比酱的颜色浅一点,肥肉丁是白色的,香得不得了,还有黄瓜条、葱丝菜码,一股股蒜味更是好闻得要死。我很久没吃到过肉了,我妈知道这点,她放下碗,红着眼睛跟我爸求了几次情。但我爸不干,停住筷子两眼一瞪说,“你要是大白天想找不自在,就直说!”

你看他跟你钓鱼,人都变傻了,还能听懂啥?是不是啊,老三?

有人不是就爱蛇出洞吗?

看看这孩子,也不爱说话了,是被这事吓胡涂了吧?

要我说,我看,就像黑煤球。

是我们害的吗?

我又没说辣椒。

可我爸今天早上气坏了。

他这是跟谁学的耍贫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