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怔怔地站在那ว里一动不动。我知道老许一定是被掐死了，我看见他的本来通红的脸渐渐变成苍白，没有一丝血色。
老许大概根本没有想到大虎会突然朝他冲过来并且下重手掐他的脖子，拼命地挣扎着。但是许大虎的手像钳子一样紧ู紧ู地箍在他爹的脖子上，恶狠狠地摇晃着老许的身子，嘴巴里吼叫着：“给不给？给不给我烟吃？你说啊，给不给啊？给不给！”
我肯定是舍不得大家给我的花卷儿，但是我绝对不是一个吝啬的人，我只是经过了短暂的考虑，就从书包里拿出几个花卷儿塞进杨文萍手里。杨文萍感激地收了花卷儿，四下里看看，然后把花卷儿转进书包里，送给我一个ฐ迷人的微笑。就在我意乱情迷的时候，她背着书包蹦蹦跳跳地走了。我看见一直躲在墙边偷偷观察的王永玲也气呼呼地走了。
杨文萍家里的生活显然也不是很好，从她身上很朴素า的衣裳就可以看出来；杨文萍和我不一样，她的衣裳什么เ时候都是脏ู兮兮的，我的衣裳๙虽然摞满了补丁，但是很干净。衣裳的分别昭然若揭地告诉大家，我娘是一个ฐ勤谨的女人，杨文萍的娘是一个懒婆娘。
我搀着奶奶到了院子里，奶奶在墙根里坐下来，大模大样地解开了宽大的黑袍子，露出松松垮垮的皮肤。“来吧，我儿，瞧有虱子不？”奶奶说。我听见我娘的抽泣声从屋子里传出来。
“那时节日子多艰难哦！我将你们九个ฐ娃娃一口气养大，一个也没叫死掉哩！你们来城里过人上人的日子，可没想才一年时光，就把我的孙子给过没了！”
我用一种鄙视的目光重新า审视这个ฐ美丽的女孩子，我觉得她的智商跟张士莲没有什么分别ี，就没有再说话。那个时候我在心里有了一个判ศ断，凡是长着黄头的人都是大脑迟钝的人，我妹妹张士莲如此，我同桌王永玲如此，我想那些外国人也一定如此，因为我到了省城之后看见过很多外国人，都长着黄色的头，而且他们的头一个个ฐ都比我的妹妹还要黄一些，所以我断定他们的脑子比我的妹妹还要笨许多，所以才跑到省城来学习的。
我点点头，望着她笑了，她也笑了，笑得和莲花姑娘一样灿烂和天真，让我不由á地心里怦然一动，就想起了我的莲花姑娘。也不知道这一年来她是怎么度过的，是不是也和我一样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累，这个时候是不是也和我一样坐在学校里念着书。
小摊子很简单，就是给人家称体重量身高。娘带着我摆了一天我就学会了认秤。人家往上面一站，我把体重告诉他就可以了；量身高有点儿麻烦，因为我个头儿不高，总是够不着大人们的头顶，标尺一不小心就重重地打在人家的脑袋上。随和一点的人笑笑就没事儿了，遇上脾气不好的或者存心想赖掉两分钱的人，一定会骂骂咧咧地将我数落一顿，然后甩开两手走了。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走开，我娘再三叮嘱我别人一旦不给钱叫我一定不要硬缠着要，所以我不硬要钱，只是在他背后恶狠狠地骂一句：“狗日的，留着二分钱买棺材去吧！”
娘抬头看看我，手里继续缝着棉套袖，真一不小心刺破了娘的手指，她“哟”的一声，把手往后缩了缩，我赶紧握住娘的手看看。针ฤ扎破了一个小孔，一滴血冒了出来，像珠子一样在娘的指尖上慢慢长大，鲜艳得就像秋天里的枸杞果子。
我没有说话，点点头。他就把我当尿素袋子丢进破旧的架子车里，往上一提，把里面的东西都倒了出来。我不知道那些东西可以买多少钱，就呆呆地望着他。那是一个本分人，虽然捡走了我的五分钱，但是他没有欺骗我，把我捡到的塑料、瓶子、废铁、牙膏皮和一双破皮鞋都分别放好了，一个一个地告诉我价格，并且把钱都给了我。一袋子我背都背不动的破烂儿居然换来了九毛钱！
我努力了三次都不能把沉重的尿素袋子背到背上去，自己的手反而被塑料纤维拉了一道口子，血很快就渗了出来。我举目望望四周，看不见一个ฐ收破烂的经过，只好拖着尿素า袋子往家里走。
我爹和老许开了酒瓶子，你来我往地喝起酒来。我很想趁着这热乎劲儿跑去北房里看看电å视，但是我一想到那个婆娘的嘴脸，就打消了这个念头。老许似乎是看懂了我的心思，就对我说：“带着弟弟妹妹去我家里看电视吧！”
我买糖回去的时候听见我爹娘正在屋里和老许说话，我的弟弟妹妹们都堵在门口等我回来。我给小家伙们每人分了两块儿糖，剩下的四颗拿进了屋子，我爹娘、老许和我一个人一块儿。老许就拍着我的脑แ袋说：“你这娃娃ใ懂事！”我很高兴得到他的赞扬，觉得他跟他那个蛮不讲理的老婆简直不像是一个家里的人。
娘笑了笑，微笑已经遮盖了她脸上所有的疲倦。“往后有你摆摊的日子哩！先在家里乖乖地看着娃ใ娃，听娘的话啊。”我虽然失望，但什么也没说，点了点头。我一向听娘的话，我也隐隐约约知道了日子，我明白娘这样安排一定有她的道理，这个深奥的道理是我还不能够明白的。
姥姥一把从我手里夺过糖葫芦，丢进了垃圾箱。我以为ฦ姥ณ姥会重新给我买一根，在路边看到เ卖糖葫芦的小贩的时候我故意放慢了脚步，用眼睛的余光斜斜地瞅着姥姥ณ，但是姥姥没有再给我买。我心里有点后悔刚才丢掉了那个糖葫芦，不然就算不能ม向莲花姑娘表白心意，但至少也可以让我自己尝尝味道。我一路上没有再说话，从那ว个时候我就知道了，姥姥在这个家族里是绝对的权威，她的意思没有人可以违拗，就算是我最崇拜的娘也不能违拗。
这一年里我的最小的妹妹出生了。我的小妹妹的哭声彻天彻底地响，就把县里管计划生育的人招来了，气势汹汹地踹开了我家的大门，大声地朝我爹喊着：“罚款！”
干爹的屁股上长了一个血洞洞，就像我当年用铁叉子在范大海ร的屁股上戳出来的那个ฐ血洞洞一样深不见底，不过只有一个。干爹说那是他自己给自己้打针ฤ，针眼儿不小心感染了，就变成了那样子。
我曾经试探性地问过我娘，她是不是考虑过胖子杨财的那个建议，跟他结成亲家。我娘笑着在我头上拍了一巴掌，没有回答。但是我当时就明白了，我娘一定担心胖子杨财的那个如花似玉的闺女杨文萍将来也长成胖乎乎的样子，所以在心里已经否定了这门亲事。同时，我也从大人们的那种很功利的角度考虑了我和莲花的事情，莲花除了一个疯了的娘之外再无亲人，我将来娶她过门的话就连彩礼ึ和娘家席都免了，这样的好事哪里寻去？我娘那ว样精明，她能考虑不到么？
我巴不得不让我捉虱子了，就赶紧翻身起来，把黑袍子披在奶奶光溜溜的身上，跑过去把棍子捡起来交给了奶奶。奶奶拿了棍子，气定神闲地捏定了，“嗨”地一声就朝我的屁股打了过来，用力过猛了，身上的黑袍子都滑到了地上。
我倒是对满脸长着癞子的马正梁一直怀着一份特别好的印象，因为他是一个勤劳的人，因为有了那份勤劳，虽然家里娃娃多，但是日子过得也很殷实。
所以我看看我爹，就觉得他的脸根本不应该像我的脸一样变成苦瓜。
我一点也不感到害怕，站在围观的人群里，怔怔地看着车上的亡人，心里不难过也不恐惧，眼前是老杜穿着破鞋子踢踢踏踏来我家里借麦子的情形，是老杜厚着脸皮从我爹的烟袋里挖烟叶儿卷烟吃的情形，是他提着尖刀寒光一闪把刀插进猪心脏的情形。我不相信杜阿爸已经死了，无论如何都不相信这个还没有听到เ我叫他一声老丈人的男人就这样死掉了。我看着他光秃秃的脑袋上被冰棱割出来之ใ后让河水冲洗得白呼呼的口子，心里一阵疼，看了看莲花，现她正望着我，就好像我是她的天一样。
“你胡说。”莲花蹦跳着在那个年轻人脸上打了一个响亮的巴掌，眼泪扑扑地落下来，“是我阿爸的话你怎地不背回来？”
高老二在那ว个人的尸体上蹬了一脚，走到เ吉普车旁้边，对那个公安说：“李公安，人是我打死的。枪我交给你，你叫他们来抓我，我不会逃走。”说着把枪交给那个李公安就走了。他走得很落寞也很轻松，就好像做完了所有的事情。那天之后我再也没有看见高老二。我娘从省城回来之后又过了一年准备把借的那些钱还给高老二，但是高老二还是没有回来。我娘只好把钱给了原本和他生活在一起的高老头的娘亲。
“不给我一个ฐ公道，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我也要审一审他。”高老二说着，哗啦啦拉了一下枪栓，那个ฐ公安不由á地往后退了退。他很快就恢复了镇定，伸手拍了拍高老二的肩头，把他拉到了河堤边儿上。我就趴在河堤上，他们跟我近在咫尺。
我爹后来告诉我，那天爹多拉了一点柏树的枯枝，把马车装得满满的沿着悬崖旁的一条马车压出来的凹凸不平的路往回走。雨后的山路滑得很，老黑马吃不住力跌到了，车辕正好直直地压在爹的腿上，一车柴顿时倒了。老黑马受了惊，站起来撂蹄子就跑，结果把我爹和一车的柴都拖向了悬崖边。若不是我二叔手快拉住了我爹，我爹就掉进了万丈深渊。大黑马把一车柴和自己都带进了深谷，悲嘶着结束了自己的一生。我爹的腿断了，被压成碎片和细条的骨刺戳穿了他的腿肚子，鲜血喷涌。
娘不分青红皂白就往我头上打了一巴掌，把我打懵了：“你爹这样儿还能走么？你这个牲口养的，滚得远远的！”我娘骂着我，叫我二叔帮忙把爹从车上抱下来。
“闭上鸟嘴！”爹冲我一喊，我立刻闭上了嘴巴๒。心里立刻๑有了一个疑问，我的嘴巴怎么就成了鸟嘴呢？但我没敢问，巴巴地看着爹把娘扶起来，抱在怀里进了屋子。娘回头望了一眼赤条条站在月光下的我，虚弱地朝我摆摆手。
“娘啊，你怎么了？”我问这句话的时候眼睛看了看我娘手里的棍子。棍子已经掉到了地上，我确信已经安全了，就冲我爹喊：“爹啊，你快来看看我娘，我娘跌倒了！”
我爹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เ回答，半天没有说话。
早些年的时候，据说无论做什么เ事情都要先背诵毛主席语录。我爹没上过什么学，认不得字也记不住长篇累牍的语录，因此吃了不少苦头。最严å重的一次是高老头在地头领着生产队里的人干活的时候给大家念报纸，叫我爹背诵《纪念白求恩》里面的文字，我的憨厚的爹把“白求恩同志毫不利己้，专门利人”背成了“白求恩同志光不溜球”，高老头便勃然大怒，大声地将我爹呵斥为反革命，当时就要报告到县里去。我的雷厉风行的奶奶听说了，手里掂着两坨新鲜ຒ的牛粪直奔地头，远远地将牛粪抛出，准确地贴在了高老头的脸上，糊住了高老头的眼睛和鼻孔。
那天阳光明媚，万里无云，连天上的鸟儿都被我的歌声吓跑了，整个田à野里就只有我和她。我们靠在田à野里一棵孤零零的老树下面，我唱花儿，她捂着耳朵听。我永远也没想到那棵树上居然隐藏了一只我们都叫不上名字来的火焰色的坏鸟，它居然没有被我的歌声吓跑，在树枝上悠闲地休息，还美美地朝着我们从树上拉了一泡屎。那颗鸟屎呼啸着从树上落下来，端端正正地砸在了我的眉心。我两只眼睛对在一起，目光聚焦在两眼之间的那颗鸟屎上，叫莲花姑娘帮我取下来。她呲着牙说很恶心，死活不肯帮我取下来。我说了好几遍她一直都在摇头，并且楚楚可怜地望着我，就好像我要她帮我做的是一件千难万难的事情。我怒不可遏，把心一横自己伸手把那ว颗鸟屎取下来，丢在地上，站起身来狠狠地跺了两脚，那ว颗鸟屎就粘在了我娘给我缝的新鞋子底子上面。
我放羊的时候她就屁颠屁颠地跟在我身后，捂着耳朵全神贯注地听我唱花儿。她那个ฐ样子使她的内心昭然若揭，我知道她一定很憎恶我的歌声，就像我自己憎恶我的歌声一样。但是我还是喜欢唱，很多时候都是唱给她听的。也不知道那个时候莲花姑娘听懂了没有。我想，她虽然没有很直接地告诉我，但她应该是听懂了，要不然她就不会在那些年里风雨无阻地跟在我身后看我放羊，也不会跟着我在我身上的竹篓里打满猪草，猪草的汁液把她的小手染成墨绿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