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抬头看看我，手里继续缝着棉套袖，真一不小心刺破了娘的手指，她“哟”的一声，把手往后缩了缩，我赶紧握住娘的手看看。针扎破了一个小孔，一滴血冒了出来，像珠子一样在娘的指尖上慢慢长大，鲜艳得就像秋天里的枸杞果子。
“天冷得很哩！你瞧娘的手，长满了冻疮。”娘把手伸给我，我看见娘的纤细的双手上长满了大大小小的冻疮疙瘩，就像如来佛的脑门子，又像一块红薯。我摸着娘的手，心疼得直想哭。娘摸了摸我的头，说，“穷人的孩子早ຉ晚要当家，你是家里最大的，也是娘的依靠，你可知道么เ？”
我努力了三次都不能把沉重的尿素袋子背到背上去，自己的手反而被塑料纤维拉了一道口子，血很快就渗了出来。我举目望望四周，看不见一个收破烂的经过，只好拖着尿素袋子往家里走。
那ว个人用手在脸上抹了一把，手上都是鲜血，他伸手就来捉我。这时候我已经吓破了胆，呆在那里一动不敢动。那个人拎着我的领ๆ子把我揪起来，在我的脸上啪啪地打了几个耳光，打得我眼前金花四溅，耳朵里嗡嗡作响。我张开嘴巴就哇地哭了起来，那个人看看四周，不敢停留了，骂骂咧咧地提着袋子迅走了。
我买糖回去的时候听见我爹娘正在屋里和老许说话，我的弟弟妹妹们都堵在门口等我回来。我给小家伙们每人分了两块儿糖，剩下的四颗拿进了屋子，我爹娘、老许和我一个人一块儿。老许就拍着我的脑袋说：“你这娃娃ใ懂事！”我很高兴得到他的赞扬，觉得他跟他那ว个蛮不讲理的老婆简直不像是一个家里的人。
这时候北房的山东男人老许推门进来了。我一看见他，顿时警惕起来，就悄悄溜出屋子，从炉子边上的煤ศ堆里拿起小铁ກ锤放到了门边，万一他要对我爹有什么动作，我就可以很快地拿到铁ກ锤，给他致命一击。
姥姥一把从我手里夺过糖葫芦，丢进了垃圾箱。我以为ฦ姥姥会重新า给我买一根，在路边看到卖糖葫芦的小贩的时候我故意放慢了脚步，用眼睛的余光斜斜地瞅着姥姥，但是姥姥没有再给我买。我心里有点后悔刚才丢â掉了那个糖葫芦，不然就算不能向莲花姑娘表白心意，但至少也可以让我自己尝尝味道。我一路上没有再说话，从那个时候我就知道了，姥姥在这个ฐ家族里是绝对的权威，她的意思没有人可以违拗，就算是我最崇拜的娘也不能ม违拗。
我不喜欢城里，不喜欢这里的人也不喜欢这的生活。我怀念我在家乡的山坡上和莲花姑娘一起放羊打猪草的日子。那ว里的天空洁净无云，大地碧绿如茵，小河清澈见底，就连空气里都没有半点儿杂质，吸进去沁人心脾ຆ。城里的到处是汽车，到เ处是汽车放出来的黑突突的屁，到เ处是不诚实的面孔，也没有几天能ม看到洁净的蓝天和白云。
干爹的屁股上长了一个血洞洞，就像我当年用铁叉子在范大海ร的屁股上戳出来的那个血洞洞一样深不见底，不过只有一个。干爹说那是他自己้给自己打针，针眼儿不小心感染了，就变成了那样子。
我想我的干爹是一个好人，好人就一定会得到好报。但是，就在我奶奶过世之ใ后的第二年的春天，我的干爹骑着摩托车在县城里买东西的时候，路过河东大桥，跳进河里去救一个ฐ落水的女人，就再也没有上来。他淹死了，连一个老婆也没娶，一个娃ใ娃也没有；那个女人也淹死了。我娘说我干爹大约是前生欠了那个女人的情，注定这辈子要用生命来偿还，最终还要一起共赴黄泉，一起投胎，下辈子也还一定会有一段姻ี缘。我不知道娘说的是不是真的，我也不大相信，但是我一直崇敬我的干爹，他把爱与关怀给了我的奶奶，也给了一个陌路相逢的女子，他的淳朴的生命一定会得到升华，也一定会受到人们的景仰。
我巴不得不让我捉虱子了，就赶紧翻身起来，把黑袍子披在奶奶光溜溜的身上，跑过去把棍子捡起来交给了奶奶。奶奶拿了棍子，气定神闲地捏定了，“嗨”地一声就朝我的屁股打了过来，用力过猛了，身上的黑袍子都滑到了地上。
“奶奶，到了夏天，大雨来了之后我就去草原上给你寻去！不就是龙虱子么？我肯定给你找很多来。”奶奶呵呵地笑着，我分明感觉到那笑里面隐含着一种无奈和苦闷，还有一丝绝望的意味。
所以我看看我爹，就觉得他的脸根本不应该像我的脸一样变成苦瓜。
我试图在我走进学校之前对王金龙有一个比较全面的了解，这样就可以在将来成为他的学生之后有针对性地调皮捣蛋还不被他抓了典型。但是我基本上没有得到任何机会，因为他总是给我一种遥不可及的感觉。
“你胡说。”莲花蹦跳着在那个ฐ年轻人脸上打了一个响亮的巴掌，眼泪扑扑地落下来，“是我阿爸的话你怎地不背回来？”
其实我也伤心。我一点都不希望我身边的人死掉，哪怕是我很讨厌的人，我都希望他好好儿活着。每个ฐ人的身边都有很多爱他的人希望他活得很好很平安。老杜不是一个十恶不赦的人，除了一辈子杀了数也数不清的猪，没有做过什么坏事。
“当官的要吃，我有啥办法哩！还能不给他做么？不做就得把爷就拉出去枪毙了。也知不道给那ว狗日的官儿炒了多少付娃娃ใ的心肝，造孽多了，共产党就把爷送进了大牢，关了半辈子。”李莲香的男人每次说完他吃人肉的事情，都这样说，然后望着我的脸，目光慢慢地向下移动，在我的胸ถ口和腰腹间游走，舌头一动一动地舔着皲裂ฐ的嘴唇，露出焦黄的牙齿，似乎是看上了细皮嫩肉的我。我心胆俱裂，永远都不想见到那个ฐ丑陋的老头子。
“不给我一个公道，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我也要审一审他。”高老二说着，哗啦啦拉了一下枪栓，那个公安不由地往后退了退。他很快就恢复了镇定，伸手拍了拍高老二的肩头，把他拉到เ了河堤边儿上。我就趴在河堤上，他们跟我近在咫尺。
民兵很快赶到，从车里揪出了先前捉来的那个家伙。
娘不分青红皂白就往我头上打了一巴掌，把我打懵了：“你爹这样儿还能走么？你这个ฐ牲口养的，滚得远远的！”我娘骂着我，叫我二叔帮忙把爹从车上抱下来。
爹缓缓地完全掀开了身上的被子，我就看见了他的腿。右边的小腿从中间齐齐地断ษ了，变得又扁又平，一段白森森的骨头孤傲地翘在外面，小腿肚子上破了两个ฐ血洞洞，也有一段我手指头一样粗细的白骨刺穿了肌肉晾在外面。
“娘啊，你怎么了？”我问这句话的时候眼睛看了看我娘手里的棍子。棍子已经掉到了地上，我确信已经安全了，就冲我爹喊：“爹啊，你快来看看我娘，我娘跌倒了！”
我爹惊魂未定，还在怔怔地看着自己被窝里的一大滩尿，我娘却已经挺着大肚子追了出来。窗外月光皎洁，大地沐浴在一片温柔的夜色中，没有一丝声响。我迈动轻灵的步子跑到了大门口，却再也没有出路了，因为ฦ大门挂着门闩，我够不着它。我看着一步步挪过来向我逼近的娘，绝望地喊了一声，喊声撕裂长空，吓得天上的月亮一闪身躲进了云彩里，院子里顿时变得黑暗了许多。
早些年的时候，据说无论做什么事情都要先背诵毛主席语录。我爹没上过什么学，认不得字也记不住长篇累牍的语录，因此吃了不少苦头。最严重的一次是高老头在地头领着生产队里的人干活的时候给大家念报纸，叫我爹背诵《纪念白求恩》里面的文字，我的憨厚的爹把“白求恩同志毫不利己，专门利人”背成了“白求恩同志光不溜球”，高老头便勃然大怒，大声地将我爹呵斥为ฦ反革命，当时就要报告到县里去。我的雷厉风行的奶奶听说了，手里掂着两坨新鲜ຒ的牛粪直奔地头，远远地将牛粪抛出，准确地贴在了高老头的脸上，糊住了高老头的眼睛和鼻孔。
我的憨à厚的爹显然没有听懂计划ฐ生育这个词的意思，抠着脑门儿想重复一遍，但是怕说错了，便望着高老头没敢吱声。
我放羊的时候她就屁颠屁颠地跟在我身后，捂着耳朵全神贯注地听我唱花儿。她那个样子使她的内心昭然若揭，我知道她一定很憎恶我的歌声，就像我自己憎恶我的歌声一样。但是我还是喜欢唱，很多时候都是唱给她听的。也不知道那个时候莲花姑娘听懂了没有。我想，她虽然没有很直接地告诉我，但她应该是听懂了，要不然她就不会在那些年里风雨无阻地跟在我身后看我放羊，也不会跟着我在我身上的竹篓里打满猪草，猪草的汁液把她的小手染成墨绿色。
我的爹娘是我一生最崇拜的人。他们都是勤劳善良的人。在我还只有三四岁，我的心思还没有完全放在莲花姑娘身上，因为ฦ除了和她厮混，我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做。那个ฐ时候爹就语重心长地告诉我，一定要做一个勤劳的人，要给弟弟妹妹们作表率，要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分担生活的担子。爹说他从小就懂ฦ事，从小就学会了照顾ุ妹妹们。那个时候我就吓得心胆俱裂ฐ，不知道爹这话里隐含的意思是不是也要像爷爷奶奶那ว样一下子生出来八九个ฐ娃娃。如果是那样的话，我可以断定我就一点都得不到爹娘的疼爱了，反过来我还要疼爱自己的弟弟妹妹。
杨文萍大约是憋不住了，走着走着忽然停住了脚๐步，在原地儿蹦跳起来。吓得我赶紧ู撂开了手，闪到了一边。她瞧见了不远处人家门口的茅房，就飞奔着朝那个茅房跑去，嘴里朝我喊着：“别走开！等着我哟！”
我们在小河沟边上站住了脚，我拿起一块石头砸碎了河床上的冰，拿了两块晶莹剔透的冰疙瘩分给她们，我自己也拿了一块儿，放在嘴巴里嘎ะ嘣嘎嘣地嚼着，把肚子填得饱饱的。
我听着老头儿的夸奖，心里美滋滋的，把剩下的一毛钱也交给了他。老会计接了钱，笑呵呵地又问了一遍：“买个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