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喂了猪回到大门口的时候，王嘎ะ嘎已经不见了踪影。我远远看见莲花姑娘从他家的大门口向着我张望。我朝她招招手叫她过来，她摇摇手。我就看见她爹出来了，径直朝我走过来。我怕屠夫有什么企图，就赶紧跑进院子里，砰地关上了大门，用铁锨从里面顶住了，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家里的白面已经不多了，如果在这些白面吃完之前我爹娘还不回来，我只有像牛羊一样和妹妹生嚼粮仓里的麦子了。
我点点头。我知道他是跟我爷爷同辈儿的长者，也曾经跟我爷爷一样在枪林弹雨中奔走过。唯一不同的是，我爷爷是马步芳的一个士卒，王嘎嘎是被马步芳俘虏过的红军。
“我的儿，烧火吧。我烧饭给你吃。”奶奶说。
“为啥啊？你抱着她，我来拍不好么เ？”她显然很不情愿。
走到เ莲花家的麦田的时候，我看见田à里稀稀拉拉地长着一点麦子，全不像我家的麦田à。我家的麦田里这个时候绿波滚滚，生机无限；莲花家里的麦田就像他爹的脑袋一样张着稀稀拉拉的一点儿麦子，杂草倒是茂盛得很。我有点担心将来莲花过门之ใ后她娘家的口粮不够，可能还要用我家的麦子来接济，我就很郁๗闷。但这样的郁闷只是暂时的，我很快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快乐，在高老头家的自留แ地里拔了一棵水萝卜，在河沟里洗干净了，吧唧吧唧地啃着去放羊打猪草了。
我的这个ฐ小妹妹出生的时候正赶上高老头暗自伤怀，根本没顾得上制ๆ止，事后便罚款了事。那一年年底我家里的粮食卖了不少钱，但是因为我的这个二妹妹的出生被扣了八百块的罚款，所以日子很快显得有些紧张了。对于日子我没有什么เ体会，无论什么情况下爹娘都会让我吃饱穿暖，我的心里的痛苦来自这个新出生的妹妹，在她身上我明白了一个道理，那便是花钱得来的娃娃的确比我精贵些，更加得到娘亲的疼爱。整整两三个ฐ月里，娘成天将她抱在怀里，让她吃着甘甜的奶水，享受着我娘亲热的吻，我却除了放羊打猪草之外还要承担很多原本属于我娘的劳动。这个时候我心里忽然想起我娘先前跟我开的那个玩笑，我甚至有一点点相信我就是用馍馍换来的小乞丐了。想到这个，我心里充满了悲伤，悄悄走出屋子，拿了镰刀和尿素า袋子，准备出门劳动。这个ฐ时候，我的奶奶提着个小包进来了。她手里的小纸包上面盖了一方红纸，我一看就知道那是给人家拜年或者送礼的标准样式，就不哭了，眼睛直勾勾地盯上了奶奶手里的纸包。
我娘听了就呵呵地笑着对我说：“我的儿，那娘是不是该为你准备个小板凳了？”
年关已๐经过去了，年底分的那点口粮也吃得差不多了，这就意味着度莲花一家人即将开始长达六七个月的没有口粮的日子。莲花跟着我和我奶奶挖来的野菜完全填不饱他们一家人的肚皮，莲花成天跑到我家里去，一边假装跟我说话，一边用神秘的眼光偷偷地往我家的厨房里看。
我娘就明白了，哈哈地笑着，说：“杜哥。瞧你这风风火火的样儿。那ว不是我早ຉ起在那里刷牙来着？怪不得这丫头进门来探了一眼就飞了，我还寻思着是走错门儿了呢！我打儿子，那是这死娃娃把炕尿成了汪洋大海哩！”
“我一定要捏死她！”我大声地宣布。
“娘，你和我爹不是挣了很多钱么？多买些面就是了。”
那些日子很希望爹和娘能抽出时间来陪着我们在家里呆两天。但是爹说他的工作就是日复一日地劳动，除非生病了走不动路。于是我就天天在心里盼望我爹生病，他生病了就可以留在家里陪着我们了。我觉得弟弟妹妹们都太肤浅，听不懂我的话，我需要一个ฐ比较成熟和有头脑的倾诉对象，爹和娘无疑ທ就是最符合我要求的人。但是娘雷打不动地要进城去摆摊儿，下大雨的时候都打着雨伞坐在街头静静地守候，所以我只能盼望我爹生病。但是爹是那ว样坚强，从来都没有病过，只有一次烧很厉害，我觉得在他的头上放一个鸡蛋一定可以烫得熟ງ透了，但是家里没有鸡蛋，所以我没有能够验证自己的推断。我居心叵测地劝爹不要去工地了，爹舀了一瓢凉水，冲洗了一把脸，在包里装上两个ฐ干馍馍，连胡子都没刮ุ就走了。我愤愤地瞪着我爹的背影，觉得他心里只想着挣钱，已经完全忽略了他的儿女们。我不知道爹和娘为什么เ要挣那么多钱，先前在乡下的时候一年到头手里都没有几个钱，日子过得很舒泰，在我的印象里，钱基本上没有什么用处。
我听得毛骨悚然，立刻就想到了坐在大河沿儿上跟王金龙谈情说爱的那个美丽ษ女子，她失踪了好几天了，如果变成了一具没有脑แ袋的焦尸，那将是多么恐怖的事情啊！
我爹没有踩到那个大坑，他从茅房里出来，看看一脸汗水神情惊慌的我，笑着我：“瓜娃ใ娃，干啥哩？”
我咯咯地笑着，继续擦奶奶的脸。奶奶黯然无神的眼睛里就扑簌簌淌下泪水来。“这帮牲口，没一个听我的话去看看你家里，给你烧一顿饭。你就抱着妹妹过来吃吧。”奶奶说。我摇摇头。但是忽然想到奶奶看不见，就用手扳着她的脑袋摇了摇，意思是我不来她家里吃饭。我这样的表达方式奶奶竟然明白了，她拍拍我的手，叹了口气说：“也不知道谁能给我找来龙虱子哟！”
奶奶果然眼睛不利落了，因为ฦ这个时候初秋的阳光很明媚，暖暖地照在人身上比睡在热炕头上还要温暖，但是我奶奶却坐在房檐底下的一堆麻袋上，面无表情地打着盹儿，并没有在阳光下敞开怀襟捉虱子。
“死了。”一个浑身透湿的乡亲对我爹说，“已๐经淹死了。安排后事吧。”
我爹没理会我，转身走了，依旧ງ健步如飞。我哭了一会儿，觉得这样哭下去毫无意义，就站起来跟在爹后面追了上去。我爹回头看看我，笑了笑，继续朝着生产队的饲养院奔去。马和车都在那里。
我正踩着小板凳站在案板前面做面条，大妹妹张士莲抱着她的妹妹张士兰坐在灶堂里烧火。我看看杜莲花的脏脸，觉得就这样让她在这里呆着一定影响了她这个ฐ嫂子在我两个妹妹心里的形象。我从小板凳上跳下来，用粘着面粉的白糊糊的手拿起水瓢从锅里舀了一瓢温水，走到她跟前在她脑门子上拍了一巴๒掌，说：“滚过来洗脸！”她就乖乖地跟着我到了厨房门口。我哗哗地浇水，她呼呼地洗脸，洗了半天脸蛋还是那样脏。
“黄毛丫头你多少日子没洗脸了哟！”我又在她的头上拍了一巴掌，走过去拿起我娘用猪胆汁和麻雀屎秘制的洗手皂，在她脸蛋上抹了一把，叫她用力地搓脸蛋。莲花显然是不愿意被我这么折腾，但是她除了默默忍受一点办法都没有，因为今天晚上她一定得在这里吃饭，否则就要饿肚子。
莲花果然是美人，洗干净了脸蛋之后她站在厨房里，煤ศ油灯昏暗的光辉照耀着她的白皙透亮的小脸蛋，仿佛整个厨房里都明亮了许多。我的心欢喜得嘣嘣乱跳，但是我不能ม让她感觉到เ我心里的这份欢喜，我把手里的水瓢交给她，喝道：“给我浇水！”
莲花就乖๔乖地给我浇水，我把手洗干净了，走过去继续擀面条，谁也没有觉我的脸上荡漾着一种满足的微笑。“小样儿的杜莲花，老子还收拾不了你？”我心里想着，头也没回对我妹妹张士莲说：“你到一边去。莲花烧火！”
我妹妹巴不得呢，欢天喜地地抱着兰兰跳出了灶堂，莲花嘟囔着坐到了灶堂里的小凳子上，呼啦啦地拉着风箱开始烧火。我转头看看，火光映照得莲花姑娘的脸蛋分外妩媚，我高兴得浑身上下一阵乱ກ颤，身子往后一仰就从小凳子上摔了下来，仰面朝天躺在地上，擀面杖滚到了一边。莲花瞧见了就咯咯笑起来。
我愤愤地躺在地上，看了看滚到一边的擀面杖。莲花似乎ๆ预感到我要有所行动，从灶堂里冲出来捡起擀面杖就跑了。
莲花永远是最了解我的人，我只看了一眼她就知道我要拿起擀面杖砸她的脑袋，所以她跑了。我的想法已๐经被识破了，杀气也就淡了。如果我还要硬是抢过擀面杖来打她那就显得我没有水平而她非常聪明了。为ฦ了证明她猜错了我的意思，我悄悄地出去，在黑漆漆的院子里找了半天，没看见莲花。我知道她一定还在院子里，因为这么黑的天她一个ฐ人绝对不敢走出大门，她怕遇见高老头一家的鬼魂。
“莲花，出来吧！我不打你。我要擀面条，把擀面杖还给我吧。”我细声软语地说。
我的温情攻势果然化解了莲花的戒心，她胆怯地问我：“真的么？”我听清楚了，原来杜莲花从厨房里跑出来之后钻进了厨房门口的炕洞里。
杜莲花从炕洞里出来的时候我的火气全消了，看着被炕灰染得全身上下黑乎乎的她，我哈哈大笑。莲花跺着脚๐说：“不准笑！”
我想闭上嘴，可是她的样子实在太好笑了，刚刚洗干净的脸蛋又变得黑乎乎的，就像电å影《穆桂英大战洪州ะ》里面的蕃王。我忍不住继续哈哈大笑。莲花望着我，显然是委屈了，嘴巴一撇呜呜地哭起来，泪水扑扑落下来，把她的小脸蛋冲刷得黑一条白一条，更加好笑了。
我的没有止境的笑终于激怒了一向温柔善良的莲花，她扬起手里的擀面杖抡了一个圆圈儿就朝我丢过来。我做梦都没有想到莲花姑娘居然对我动粗，想要躲避的时候已๐经来不及了，擀面杖“梆”的一声打在我的额头上，我眼前金星飞舞，火花闪闪，眼珠子骨碌碌转着一屁股坐到เ了地上。
我看看杜莲花，我决定不哭。但是我的头很痛，我很想哭。在我权衡哭与不哭的利弊的时候，莲花不哭了，惊慌失措地跑过来，用沾满了炕灰的小手轻轻抚摸着我的额头，温声说：“疼么？傻蛋，你怎么เ不闪开啊？”就好像在疼爱她的孩子。我心里的感动再也抑制不住了，哇地哭了出来，把莲花姑娘吓得原地跳了一下。
这一晚上莲花居然没有回家，和我们兄妹三个挤在了一个大炕上。这是我所期望的结果，甚至是我整整企盼了两年的结果。从我三四岁到现在我每一天几乎都在这样盼望着，没想到这一天终于实现了。莲花姑娘睡在我家里是有条件的，我本来万万不会答应，但是考虑到เ她会在我身边睡一个晚上，我也就答应了，舀了满满一大碗面条，端在手里和她一起送到了她家里。她的奶奶看见了热乎乎的面条，早忘掉了傍晚生的事情，稀里哗啦地吃着面条，从红木箱里取了几枚枣子和三五颗桂圆塞进我手里。
回去的路上我经不住莲花的软磨硬泡，桂圆和红枣都被她吃了。她吃红枣桂圆里的时候我虽然馋得头晕脑胀，但是一声不吭。从那个时候我觉得自己将来最适合当一个地下党员，能ม经得起物质上的诱惑。但精神上的诱惑就不好说了，因为ฦ这一夜莲花睡在我身边，我就兴奋得没有睡好，点着煤ศ油灯一直没有吹灭，到了半夜我借着灯光看着杜莲花白白嫩嫩的小脸蛋，心里无限欢喜，就想凑上去像我娘亲我一样在她的脸蛋上亲一口。但是这个时候我的大妹妹醒来了，揉着眼睛说：“哥，我要尿尿！”
“下炕尿盆子里去。”我指着放在地上的瓦盆说，“别尿到地上，不然捏死你！”
妹妹看看我，不敢去了，就闭上眼睛继续睡觉。我顿时大怒，撩开被子一巴掌打在她的屁股上：“尿去！尿在炕上谁来洗哟！”我的喝斥声把莲花姑娘也吵醒了，她迷迷糊糊地说：“我也要尿哩！”
我就让她下炕去尿在瓦盆里。莲花翻身下了炕，她小小的身子白嫩光洁——除了屁股上傍晚的时候被她的奶奶拧出来的一块儿青斑，全身就连一颗雀斑á也没有——在我眼前一晃就到了地上。我直勾勾地盯着莲花，她蹲在了瓦盆上，忽然看见我正趴在被窝里瞧她，她顿时羞了，站起来对我说：“你瞧着，我就不尿了！”
“又不是没瞧过！孬种！”我把去年夏天她在河滩里对我说的话还给了她，心里就平衡了，一翻身躺在了被窝里。我听见莲花哗哗地尿尿，然后跳上炕来，白白的小身子在我眼前一晃就钻进了被窝，不久就出了轻微的呼噜声。我的大妹妹还没有下去尿尿，再不叫起来一定会在炕上画ฑ一条盘旋的大龙，我就隔着莲花姑娘碰了碰我妹妹，她揉着眼睛醒来看看我，下炕去了。
莲花姑娘身上有一种淡淡的香味儿冲进我的鼻子里，我就晕了，一头栽倒在被窝里呼呼大睡。后来很长时间我一直都有一个问题盘旋在脑子里：“她身上那是什么味道呢？那样的香，难道是她放了一个屁？这世上还有人能放出香香的屁么？”
我家里的大黑猪从此不吃除了大米兰之外的任何东西。我连奶奶家花园里几棵披了霜雪衰败不堪的大米兰也都拔光了，现在大猪成天流着口水呼呼大睡，渐渐地变成了两头瘦骨嶙峋的猪，看上去连百八十斤肉也都没有了。我开始愁到了过年的时候还能不能吃上猪肉了。我想它们一定是病了，我应该把它们带到เ赤脚医生李莲香的家里去瞧瞧。
可是我怎样才能把这两头猪背到李莲香家里去呢？我绝对没有那样大的力气，所以我就放弃了，采用了另一个计划。我跑到เ李莲香家里去请她。
“到我家里瞧病去。”我单刀直入地说。
“成哩！”李莲香说着背上了自己的药箱子。棕褐色的药箱字上面有一个ฐ白色的圆圈，圆圈里画着一个红色的十字。
李莲香在路上多了一句嘴：“你们家谁病了哩？怕不是你妹妹又烧了？”
我一听这话就不高兴了，我觉得这个女人其实也没有我想象的那样聪明。至少她的思维有问题，想什么都是脑子一根筋，直来直去。于是我歪着头对她说：“你瞎说啥啊？那俩黑猪怎么就成了我妹妹了啊？”
赤脚医生李莲香又象疯了一样笑起来，笑得花枝乱颤，眼泪纷飞。
我想这个女人真的是已经老糊涂了，就斜ฒ了她一眼，没再理会她，独自往家里走去。我想她一定会跟着我走来，但李莲香站在原地看了看我，就转身走了。我没听见她的脚步声，回头看的时候她都快走到一个拐弯处了。我顿ู时大怒，朝着李莲香喊：“赤脚医生，你不去看病了哇？”
李莲香笑着摇摇头，冲我喊：“我瞧不好你家的黑猪！”说着，身子一闪就不见了，她的老气横秋的笑声从拐弯儿那边传过来。
我摇摇头，心里说：“好你个ฐ赤脚医生，原来是聋子的耳朵——样子货。连个ฐ猪都瞧不好，亏你还有脸给人治病哩！”
我家原本吃了就睡睡了再吃的两头肥头大耳的大黑猪自从吃了我送上的罂粟之后，就再也没有长胖，变得瘦骨嶙峋，渐渐的连路也走不动了，到了年关的时候我爹娘回来，眼看一头猪无论如何也过不了年就一起都杀了，那一年的猪头特别香，没有一点膘在上头。
莲花在我家里一连住了三天，她的娘就带着两个大丫ฑ头风尘仆仆地回来了。莲花的娘脸上也有几颗雀斑，但那ว些雀斑á已经沾染了岁月的风霜，显然没有莲花脸上的雀斑那样精致迷人，我一点也不稀罕，真不明白莲花的爹当年是怎么看上这个婆娘脸上的雀斑的。
黄脸婆一回家就听婆婆说了莲花一直住在我家里的事情，就马不停蹄地赶到เ我家里，用她的骨瘦如柴的手揪着闺女的耳朵走了。她走之前指着我问她的女儿：“睡了么？”
莲花点点头。黄脸婆就打了莲花一巴掌，又问：“天天都睡么？”莲花又点点头，她又是一巴๒掌，接着问：“真的睡了？”
莲花还没有回答，我就抢着说：“没睡，一连五天我们都在炕上玩骨节，我还帮她捉头上的虱子哩！哪有工ื夫睡觉哦？”
黄脸婆用狐疑的目光审视我，想从我的脸上捕捉一点蛛丝马迹，借此认定我和莲花之间生了什么事情。让我当时并不明白她那种狐疑的目光表示着怎样的意思，后来渐渐地长大，就明白了。我觉得这个黄脸婆上次偷麦子被高老头扯破裤裆ด之后就真的神经了，我那样绘声绘色地撒谎都没有骗到她。我娘教导我不要取笑老疯子王嘎嘎的时候说过，疯子的心里其实跟镜子一样明亮，啥都明白。我在莲花的娘身上印证了这一点。
莲花一连三天没来我家里，我就开始想念，只觉得脑子里朝朝暮暮都是莲花的影子，心里的思念就像天空的云彩一样绵绵不绝。我很想去找莲花，但是我知道她那个黄脸的娘一定不准她跟我玩儿；我也很想她偷偷跑出来找我，可我知道这仅仅是我心里的一个愿望，莲花姑娘是不会来的。她一向都是一个ฐ听话的孩子，也是个孝顺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