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就笑成一团，纷纷从马背上跳下来，把我的骨头分别装进几个尿素袋子里，放在了他们的马背上。有一个十七八岁的人把我捉起来，丢在他的马背上，他也跨上来，把我拢在怀里，就迎着风雪朝镇里去了。
我跟着大娃娃ใ们一连忙了三五天，手上已经长满了冻疮，双手像洋芋一样臃肿。年纪稍大的娃ใ娃们都不太愿意带着我去，但我扯直了嗓子骂他们的爹，骂得多了他们便不敢让我开口了，忍气吞声地带着我出去。我每天把骨头背到另一个娃娃的家里，仔细地数好了，免得他趁我不在的时候偷偷拿掉几根，然后就像没事儿一样地跑回家里。
我背着妹妹失魂落魄地坐在院子里，等待天黑下来，就像旧ງ社会的人等待黎明一样。因为天黑下来之ใ后我娘就回来了。这一天爹娘回来得很晚，我饿得两眼光双腿打颤。我背上的妹妹兴许是饿得慌了，张开没有牙齿的小嘴巴在我的脖子上狠狠地咬了一口，哗啦啦流下来一大片口水，把我的头都浇湿了。
走在大路两边白杨树投下来的浓重的树荫里，我气喘吁吁，走两步就歇一步，心里郁๗闷到了极致。我掰着指头很认真地算过了，就连脚指头也加在一起，都不能算出来我还要背着这个小小的黄毛丫ฑ头走过多少个汗流浃背的日子。在这样的日子里，我连最想念的莲花姑娘都没有办法接近了。
“你脱啊！”莲花看着我，一点羞涩的表情也没有，“又不是没见过！孬种！”她轻蔑地说，还往地上啐了一口。
“你慢点儿成不啊？”她气喘吁吁地说。
秋天到来的时候，乡村里的路边和河边的沙棘树和枸杞树上都结满了红艳艳的果子，在太阳底下闪耀着夺目的光彩，就像莲花姑娘的脸蛋一样美丽ษ明艳。我的老师马青带着我们到河边和路边的沙棘树和枸杞树上摘果子。
马青当老师的那些年里，秋天摘果子和拔席芨已经成了他和学生们每年都要完成的事情。我的家乡到处都是沙棘和枸杞，秋天的时候果实累累็；到处都长满了芦苇一样的席芨，苇眉子一样的花絮迎风飘荡，乡亲们把它拔下来扎成苕帚ຐ用。马青老师带着高年级的娃娃去拔席芨，带着低年级的娃娃们去摘果子，席芨用来做苕帚ຐ，果子晒干了卖给供销社换一些书本和粉笔。乡村里的生活很简单，所以每个娃ใ娃也都是那ว样的懂事，沙棘的刺戳得我们的手血迹斑斑，但是娃娃们一声都不吭，埋着头摘果子。回到เ家里我的娘看见了我的手，心疼得直掉眼泪，但是到了第二天，我娘还是给我洗干净了小手，擦上了她的雪花膏，拍拍我的脑袋，我就晕乎乎地背着书包上学去了，跟着老师摘果子去了。
摘果子是一件工程巨大的事情，需要花费一阵子工夫才能摘到足够的果子。我们每天跟着老师出去，每个人都能摘到三五斤果子，回到学校里就晒在墙根里，红艳艳的果子铺得满地都是，学校里就像山花烂漫的田野一样绚丽。但是一斤果子晒干了就连一两都剩不下，所以每年都要摘很多很多果子，才能晒出几十斤成品，交到供销社ุ换回来一些书本和文具。我过了三年那样的生活，在那三年里如饥似渴地阅读了很多马青老师用干果换来的小人书和作文书，也在那些日子里把三国水浒杨家将读得烂熟ງ，回到家里就讲给我的爹娘听，把他们乐得嘿嘿笑着说我儿前途无量。
我在头一年的全县统一考试中ณ就一鸣惊人，写出了一篇震烁全县的作文，县里教育局的那个女局长亲自到我们学校里来接见了黑不溜秋的我，拉着我的手说我是一个了不起的娃娃。我按照我娘教的说那都是学校和马青老师培养得好，那ว个女局长就哈哈大笑着说我了不起，马青老师坐在一边，脸上挂着一种羞涩的笑，偷偷地在看我。
我多少都受到了马青老师和那个女局长的蒙蔽和教唆，所以上了三年学连一天假都没有请过。乡村里的娃娃ใ们念书，总是有一天没一天地过，农忙的时候不是在家里看弟弟妹妹就是帮父母拔草施ๅ肥，能够安安心心念书的并不多，就连我青梅竹马的相好杜莲花也常常赖在家里不去学校，说是为了照顾她娘，但我私下里一直认为其实是她想偷懒。我在两个ฐ老师的鼓动下兢兢业业地学习，不敢有半点疏ຕ忽，不敢辜负了他们的殷切期望。据说那个女局长曾经到เ过北京，看见过躺在水晶棺材里的毛主席，我就无限崇拜她，希望有一天我也能ม像他一样到เ外面去见见世面。那个时候我开始有点儿理解我娘为什么เ要坚持去城里了。
学校是我的天堂，我在那里度过了无忧无虑的三年时光。夏天的时候我就吃着从家里带去的水萝卜，叮叮当当地在教室里放着响屁，熏得大家昏昏欲睡，连马青老师也被熏坏了脑子，教着教着就开始胡说，有一回居然说三加三等于八，让我在心里美美地嘲笑了他一阵子。冬天的时候我的书包里装ณ满了洋芋蛋儿，一个ฐ一个地丢进炉子里，教室里充满了烤洋芋的香味儿，大家都流着涎ๆ水心不在焉地听马青老师教书，都不敢张开嘴巴回答老师的提问，因为一张开嘴巴口水就从嘴里哗啦啦地淌出来了。那ว一阵子我总是特别饱，中午回到家里连饭都不想吃，因为ฦ上课的时候嘴巴๒里的口水把我灌得饱饱的。
胖子杨财的闺女杨文萍最没有出息，明明知道我心里喜欢着莲花姑娘，还动不动就朝我抛来一个媚眼儿，害得我心神荡漾，差点儿就想在放学的时候拉着她的手蹦蹦跳跳地回家。我总想找一个机会好好地收拾一下杨文萍，让她知道我是不会轻易变心的；但是这个小丫头似乎精明得很，虽然脸蛋上总是挂满了泥垢，遮盖住了本来的娇็媚容颜，但是除此之外就没什么好让我数落的了，就连她的学习成绩，也好得差不多赶上我了。对于她的那张脏兮兮的脸蛋，我是不屑于去拿它作文章的。我总觉得她脸蛋上的泥垢遮盖了美丽ษ的容颜，完全是她那ว个懒惰的娘和肥胖的爹的错，跟文萍姑娘没有多大的关系。如果她娘勤快一点，一定可以把闺女的脸蛋洗得干干净净。莲花的脸蛋就叫我娘洗得非常干净，除了雀斑之外连一点脏东西都看不见。
杨文萍很少能有把柄让我抓在手里，我一直恨得牙齿痒痒。
但是机会竟然悄悄地来了。这一天正是冬天里格外温暖的一个日子，中午放了学，我拉着莲花姑娘的手，故意从杨文萍的面前骄傲地走过，她看看我，就给了我一个甜美的笑容；她又看看莲花，就竖起眉毛瞪了莲花一眼。我知道她现在心里一定很羡慕莲花，甚至是很妒忌；但是她也一定很仰慕才华横溢的我，所以我决定给我的崇拜者一个ฐ台阶儿下，就转过身子笑着说：“一块儿回家去吧！”
杨文萍欢快地飘到我跟前，拉住了我的另一只手。我看见平常温柔善良的杜莲花也瞪了杨文萍一眼。我觉得女人真是不可思议，这么เ小就学会了争风吃醋，长大了还了得么เ？不过我心里同时也有一点飘飘然，放眼望去，在这个村庄里，像我这样大的娃ใ娃们又有哪一个ฐ能像我一样地在放学的路上有两个美人儿陪在身边气宇轩昂地走在乡间的大路上，踩出尘花点点呢？
我们在小河沟边上站住了脚๐，我拿起一块石头砸碎了河床上的冰，拿了两ä块晶莹剔透的冰疙瘩分给她们，我自己้也拿了一块儿，放在嘴巴里嘎ะ嘣嘎嘣地嚼着，把肚子填得饱饱的。
走了一段，美丽ษ姑娘杨文萍忽然说要去尿尿。冬天的大路两ä边除了光秃秃的田à地，没有一处障碍物，我得意地望着杨文萍，想看看她怎么เ办。杨文萍斜ฒ着眼睛望着我，说：“都怪你哦，本来刚才要在学校里尿的，你非要拉着我走，还叫我吃了个冰疙瘩，都变成尿了哩！”
我顿时恼怒了，脸上堆满了委屈，觉得她把我的一片丹心当成了驴肺。但是很快我幸灾乐祸的心情战胜了我心里的那ว点埋怨，就故意撂开杨文萍的手，仰起头拉着莲花的手往前走。杨文萍看看我们，就追了上来，一把捉住了我的小手，再也没舍得放下。
我左手拉着杜莲花，右手拽着杨文萍，在男娃娃们妒忌的目光和咒骂的声音中昂阔步走在乡间的土路上，踩起一团一团的尘土，我觉得我和她俩就像是在云彩里飘着的董永和七仙女。但是董永身旁的七仙女只有一个，我却有两ä个ฐ美丽的女娃娃陪着身边，我觉得我比董永还要幸福很多。
杨文萍大约是憋不住了，走着走着忽然停住了脚๐步，在原地儿蹦跳起来。吓得我赶紧ู撂开了手，闪到了一边。她瞧见了不远处人家门口的茅房，就飞奔着朝那个ฐ茅房跑去，嘴里朝我喊着：“别走开！等着我哟！”
如果我当时不听杨文萍的话就走开，那往后的日子可能就风平浪静了。但是那ว一次我一定是鬼迷了心窍，偏偏听了杨文萍的话，静静地立在墙根儿等她。等了半天，杨文萍还是没有出来，莲花姑娘妒忌地看了几眼，拉了我几次，我就有点不耐烦了，甩开了她的手，叫她自己回家去。莲花姑娘显然是受了委屈，嘴巴一撇就想哭。
我觉得女人真是小心眼儿，不就是在茅房门口等她一会儿么？这有什么好吃醋的啊？但是我也不想得罪了我的莲花，所以我对她说：“去吧！看看她怎样了。”
莲花姑娘朝茅房里瞅了一眼，就欢蹦乱跳地出来了。这时候我看见杨文萍慢慢地移动着脚步走了出来，花棉裤ไ上湿乎乎的一片，仿佛变得很沉重了，连走路都有点蹒跚了。
“裤带解不开……”杨文萍说着，眼泪就哗哗地掉了下来。
杨文萍大白天尿裤子的事情在学校里像春天的炸雷一样传开了，学校里就像过年一样热闹。男娃娃ใ们一下课就围着美丽的杨文萍刮着脏ู兮兮的脸蛋取笑她，还有调皮的娃娃ใ站在杨文萍的面前学着尿尿的样子嘻嘻哈哈地笑，杨文萍哭得脸蛋就像戏台上的张飞一样花，咬牙切齿地等着在一边不知所措的我，仿佛要一下子冲过来吃掉我。我觉得她就像是怒的母藏獒，就不敢走过去跟她说话了，连安慰她一下的勇气都没有了。
我没有把她尿裤子的事情说出去，但是我知道这件事情一定是杜莲花传出去的。杨文萍以为ฦ是我，就恨上了我；我没有解释，因为我不想她为难我的莲花姑娘。杨文萍从那个ฐ时候就一直没有再搭理我。这多少都让我觉得高兴，因为从此就不再有被两个女人纠缠的那ว种麻烦了。不过细想起来我也会有一点落寞，没有了杨文萍向我投过来的那种电光闪闪的眼神，我觉得日子里就缺少了一种激情和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