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学英国的这些年，童斯棋见过了各式各样的姑娘，那些金碧眼像“大洋马”似的女人，那ว些被家人娇宠的贵族小姐，那些像欧洲少女一样身着洋服开放活泼的中国姑娘，向他示好的，娇俏的，高高在上的，他深深觉得，难道只有命好的小姐才能一样平等地享受教育，享受科学，享受一切先进，仿佛世界上的千百样好都是她们的，只是她们的。为什么像怀凤这样的女子就不行？学了这么多年的平等，却还要承受不平等，童斯棋的耳边仿佛又听到娘的啜泣。
“帕子！”她猛地拉开掩在脸上的被单，这样的燥热让她有些喘不上来气，接着她赤着脚跳下床，像个孩子似的蹑手蹑脚取出了藏在衣裳里的那方帕子。今晚的月亮真好，清凌凌的圆，那月亮上月兔和嫦娥舞蹈的暗影，让月亮看起来像张慈善的脸。月亮伸了手，用浅金的丝带缠绕着怀凤，她像被一时迷了心智，被月亮牵引到窗前。推开窗，风迫不及待地吹熄怀凤莫名的燥热，她宽大的睡袍是西洋的，却因着祖辈的禁忌，做的长及脚踝，一时竟陪着风舞蹈起来。怀凤闭了眼，任这样的风与衣袖纠缠不清。手中却还小心地紧握着那一方แ帕子。
平时在弄堂里也有不上等的男人在夏天打赤膊，对怀凤来说这是不怕的，可对着同样“裸露”的上等人，还是登时羞红了脸。“我邀了婉妹妹去打网球，三婶婶，您听过网球么เ？很好玩的，要不要一起来试试？”
“是我的帕子，是二少爷吧？”吸了口气，怀凤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顺手理了一下自己้刚才应为跑步弄得起了毛的鬓。免得衣冠不整失了妇德。
被这样转弯教训，就像突然握了一块炭火，加了油，“噗滋”一声就燃烧了起来，“是。”怀凤悻悻地回答。默默退回去了。
“既是这样，今儿也不用管那么多了，咱们家也是久着不在一桌子吃饭了，这洋人的桌子真是劳什子，这么长长的一家人怎么亲香？倒不如咱们老祖宗留下的圆桌子吃着热闹。”老太太没表态，对这桌子倒不满起来。也是，到了上海，老爷子倒越来越不爱住家了。娶这一房不为的是拴住他的人，却没想仍是没有用的。“家里添了人口，咱们也热闹一下，既是到了南边，咱们也不作兴这老规矩，称什么奶奶姨奶奶，以后下人们就称三太太吧，你们几个也敬着点，岁数虽比不得你们，可毕竟是辈分上的事，这到了什么社会，也不能乱了辈分。凤儿，凤儿呢？”
“大房现在有琴少爷和棋少爷，咱们这里有张姨奶奶生的婉小姐，与奶奶同年。他们都跟着老太太住在沐雨，就在西面跟咱们这楼ä是一样的。”
“这个……因为太太身子不是很好，张姨奶奶又礼ึ佛，所以老爷一般的来家都是住在您这边的书房，平日里老爷事情比较忙，都住在福熙路那ว边的小公馆里。可是，凤奶奶，我听说那边并没有女人的。所以老爷是好老爷，只是人冷点。可是奶奶，能嫁来这样的家里，凭哪里也算您是福事一件了，老爷虽不年少，终究还是硬朗……”说着说着兰喜突然也来了眼泪，想是迁了心，到了自己的终身了。
“老太太，奴家记得了。”怀凤不等叫鹦哥儿的丫环答话，自己上前打了个千儿准备退下。
“还盖着那劳什子干什么，趁早揭了吧。”老太太懒โ懒地从丫ฑ环手里接了茶，浅抿了薄薄一口，又递给了身边的丫环。“牧仙，你看呢？”转头又对着坐在左手位的童致善说道。
“这弄堂里十里八家的都说你伶俐，那嫂子也不瞒你了，今日来的是北边的童家，为ฦ二老爷选的三姨太太，虽然这二老爷是二房，可是大房主事去的早，如今二老爷当家，这二房大奶奶是个ฐ不管事的痨病鬼，眼看着有出气没进气了，说的难听点，许是你没过门她这人也就没了。二姨太虽然没病，可也是三日有两日在佛堂的，成日里总只诵经念佛，其他一概ฐ不管。你要是这一去，名声虽不大强，可也是当家掌权了。二房子嗣单弱，只有一个小姐，你若能再添个ฐ男丁，等他日老头子一去，家产自然少不了你的。人生在世，图什么เ，姑娘你也甭哭，你若不愿意，我马上让你哥哥退了这门，将来要要配全凭着你的喜乐。”说完，不等怀凤反映，一甩手走上了楼。
“姑娘仔细脚，恕我这人老手软没拿齐整吧。”跟着王婆一起来不知是哪里人，听着口气却像是北边来的。只见她顺手拿起帕子给怀凤擦起绣鞋上的水渍来。
怀凤不想再在长桌边继续停留，因为周围人的眼光始终像能看透人的剑，将怪物一般的怀凤用眼锋赤裸裸的剥到เ精光。一瞬间，后脖颈่仿佛有一阵冷的火，刺๐得怀凤阵阵时冷时热。她低了头，匆匆奔一个ฐ角落走了过去。
“三婶，等等。”看到怀凤的窘况，斯棋一时找了个借口，离开几个少爷的小圈子，三步两步赶到เ怀凤面前。“三婶，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到了一处伞下，斯棋帮怀凤拉开一个藤编的凉椅，顺手将怀凤的杯子接了下来，自己้也拉了椅子在一旁坐下。“很无趣对不对？三婶你再等等，过了中午，会有戏的，还有讲书先生来讲书，略忍忍。你想吃什么，我去帮你取。”
在这样的情景下，怀凤突然觉得斯ั棋像一根救命的稻草，牵住风雨飘摇的自己。“棋少爷，我……我不懂。”说完，羞得低了头。
“不当着家里人的时候还是叫我斯棋吧，三婶，我们是讲平等的，现在是新国家。”斯棋略装着生气的样子。却绕过了树丛，帮怀凤和自己取来了两盘食物。“你不会的，我可以教给你，来这是刀和叉，你手这样拿，对。不是这样的，算了，给你这些。”斯棋对着怀凤的笨拙，有些无奈，叹了气，将手中切好的递给了她。
怀凤用惯了筷子的手仍是拿不惯这样的刀叉，最后无奈，看着四下无人，害羞低头地接了斯棋切好的食物，自是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