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枚表弟病医不好,那么周家就从此完结了。看大舅以后还有什么把戏!亏他活了几十岁,就这样糊涂!”淑华越想越气,觉得不骂几句,心里便不痛快。“三妹!”觉新痛苦地叫了一声。他瞪了淑华一眼,又偷偷看芸。芸静静地坐在椅子上,埋着头用手帕揩眼睛。他便掉回眼光对淑华说:“你少乱说。周家不会完结,表弟妹有喜了。”

没有人相信芸的话。觉新迟疑一会儿,终于摇摇头说:“王云伯的药也๣没有多大用处。他开的方แ子上不过几样普通的止血润肺的药。我送他出来的时候,他还偷偷地告诉我,枚表弟的病很难望好,他也只能够随便开个ฐ方子试试看。他还说,如果早点找他来看,或者还有办法。”

床前踏脚凳上放着一个痰盂。枚少爷无力地躺在床上,一幅绣花缎子的薄被盖住他的身子,只有那ว张白得象纸一样的瘦脸静静地摆在枕头上。他的嘴唇也๣变成惨白色,嘴角还染上一点血迹。

大舅吩咐过请医生吗?”觉新问道。

觉民看见觉新痛苦地望着他,不知道觉新有什么心事。他忽然想到一件事,便问觉新道:“蕙表姐的灵柩今天下葬了吗?伯雄没有再反悔罢?”

弟兄两ä人进了屋里。觉新า带着一脸的焦虑不安的表情,一进屋便在方桌旁边一把椅子上坐下。觉民兴奋地在房里踱着,他的脑แ子里还现出《夜未央》中那ว个感情与理智斗争的场面。

那个ฐ红脸຀的中学生也发表了意见。他似乎ๆ不曾有过这样的经验。他站起来,身子就微微颤๶动,手也在抖,牙齿也在打战。他现出了一脸的窘相。但是他仍然鼓起勇气说话,他觉得众人的眼光集中在他的脸上,他更发慌了。他预ไ备好的话全混在一起了,它们不分先后地乱跳出他的口腔。他的同伴黄脸学生着急地望着他。他没有条理地说下去。

若君并没有说过一句空泛的话,他只叙述事实。他给他的听众打开了一个新的眼界,立下一些新า的榜样,他不过叙说他从书本上、从见闻中知道的真事。他想不到这些话会永远成为那班青年的鼓舞的泉源。他在众人的鼓掌中ณ坐了下来。感动的微笑还留在听众的脸上。方继舜又站起来说话。他要求社员和来宾们自由á发表意见。

大家都伸过头去看那ว只手,头、二、三,三根指头上密密麻麻地布满了针眼。“痛吗?”程鉴冰皱起眉头,低声问道。

“鉴冰,你这两天怎么不来帮忙?我们都忙,你却躲起来,你应该受罚!”张还如刚从凳子上跳下来,得意地看了壁上那ว几张肖像,便转过头来带笑地抱怨程鉴冰道。“这几天我家里事情多,我祖母又生病。晚上我实在逃不出来,”程鉴冰红了一下脸,有点不好意思地解释道。她又把眼光转到张惠如的下颔突出的三角脸上,忍住笑对他说:“我前几天出来过。我走过你那个裁缝铺,看见你穿着黄袍坐在长板凳上,俯在案上缝一快布片。你的头差不多要挨到布๧上了,所以你没有看见我。你真像个ฐ裁缝徒弟,不过衣服有点不对,你这件黄袍就应当脱掉。

远远的一盏街灯倒显得昏暗了。路是石子铺的,走起来并不怎么舒服。他们走得慢,黄存仁忽然侧过脸຀对觉民说:“我长了这么大,从来没有离开过省城。”他笑了笑。

黄存仁又讲了一下他的看法和他的打算。接着大家你两句我两句地发表了一些意见。方继舜讲得最多。众人都同意他和黄存仁两人的意见,但是并不把它们写成文字。这里所有的意见全由黄存仁口头向重庆朋友传达。

“这倒也不错,那ว么เ我们都放心了,”周伯涛满意地说,他想拿这句话来结束这个问题。

三乘轿子把他们送到了周家。周家已经从袁成的口里知道了这个ฐ消息。周老太太和陈氏兴奋地等候着。周伯涛把自己关在书房里,烦躁地翻看他时常翻读的《礼记》。

“大少爷,听说你们公司里头还收活期存款,我有五百块钱,也๣请你给我存地去。我晓得三太太、四太太她们都有钱存在那儿,”陈姨太客气地说。觉新一口答应下来,陈姨ถ太又谈了两句闲话,然后站起来,对觉新笑了笑,道谢说:“那么多谢大少爷费心。我等一会儿就把钱送来。”觉新只是含糊地答应一声。他睁大一双眼睛望着陈姨ถ太一扭一扭地走出去,还疑心自己是在做梦。过了半晌他才叹了一口气:“我看我们这个家是完了。”这个思想使他更灰心。

觉新并没有注意地听她讲话,不过他也抓住了她的主ว要的意思,他带了一点憎厌地回答她这一点憎厌并没有被她觉察出来:“陈姨太,这是你自己的事,你自己有主意,我怎么好替你作主?不过我相信三爸不会跟四婶她们争的。三爸对我说过七弟太小,体子又不好,三爸不愿意把他‘抱’出去。”

淑华一怔,仿佛有一股忧郁的风吹到她的脸上。过了片刻她才同情地说:“惠表姐真可怜!”

她抬起头眼泪汪汪地看他,忽然迸出哭声道:“大表哥,你救救我罢,我实在忍不下去了。”她紧紧地抓住他的右边膀子。她的惨痛的求助的声音开始在割他的心。他在跟绝望的思想挣扎。仿佛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压住他的肩头,他要甩去这多年的重压,他要援助这个他所爱的女子。

“我也可以一样参加,”张惠如安静地答道。他又笑了。他解释道:“自然我做学徒跟别人有点不同,他也不会把我当做普通学徒看待。我订约的时候会写明白。我不会做那些杂事。我拜师后就学着动针ฤ钱。我给他讲好,我每天只做八点钟็的事情。这样对我的活动并没有妨碍。”

“我们应该靠自己的两只手生活,这才是清白的,正当的,”张惠如继续说:“我认得一个裁é缝,他是个好人。我跟他谈过,要他收我做徒弟。他起初不相信,以为我在跟他开玩笑。后来我又认真跟他讲过两次。他才相信我真要学做裁缝。他也有意思答应了。不过他总以为我是随便学学玩的。我却打主意正式拜师订约……你看怎么样?”

周伯涛并没有读过冯乐山起草的《梨园榜》,不过他不愿意让国光知道。他含糊地答应一声,表示他同意国光的见解其实他平日对川戏并不感到兴趣,同时他把话题转到另一件事情上面。他说:“我看过他那篇《上督办书》,春秋笔法,字字有力,我只有佩服。还有他的令侄叔和翁,就是枚儿的岳父。”周伯涛掉头看了枚一眼,枚胆怯地变了脸色。他继续说下去:“叔和翁是当代经学大家。”

觉新回过头来,见是国光,心里更加不痛快,但是也只得勉强带笑地对国光说几句客套话。枚除了唤一声“姐夫”外什么เ话都不说。他因为ฦ姐姐的事情始终憎厌姐夫,虽然他的父亲常常称赞国光对旧学造诣很深,也不能够引起他的好感。蕙去世以后国光也不常到周家来,这天还是枚的父亲周伯涛把他请来的。

“那个ฐ瘦一点的就是张碧秀,脸上粉擦得象猴子屁股一样。那ว个圆圆脸຀的是小蕙芳。我看过他们唱戏,”觉群卖弄似地答道。

“好,你去罢,看你说得可怜,”觉群把手放松,并且把秦嵩的身子一推。觉世自然摹仿哥哥的动作。秦嵩遇赦似地走开了。觉群看见自己得到胜利,心里万分满意。他也就不去想鹦鹉的事了。

“你骗我!”张碧秀噘着嘴๨驳道,“李凤卿不是到你们家里头来过吗?他还上了装照过相的!”

“你没有来过,所以觉得希奇。我们来得太多,见惯了,倒觉得讨厌了,”克定答道。

“你这是什么意思?”觉民惊讶地说。他触到了觉新า的眼光,觉得他有点了解大哥的心情了,便用同情的口气劝道:“大哥,你看今天大家都高兴,你为什么还要拿那ว些思想苦你自己?你想得太多了!”

觉民冷笑一声,带点气愤地说:“你想还有什么好的结果!”他本来还想说一句:“只有你服三爸管,”话到了他的口边就被他咽下去了。他仓卒地换上一句:“我到花园里头读书去。”他想走开。

琴望着觉民放心地一笑,然后掉过头对淑华说:“三表妹,怎么你自己端茶来?难为你。真正不敢当。”她站起来,走去接淑华手里的茶盘。

信笺不住地增加,有几面上面充满着涂改的痕迹。也有几张上全是整洁的秀丽的字。觉民终于念完了他的草稿。琴也๣写到最后的一句。两个人差不多同时嘘了一口气。

翠凤依旧捧着水烟袋站在周老太太身边装烟,周老太太接连地吸了几袋水烟。房里没有人说话,听见烟袋里不的响声。

“我想过两天请大少爷到我们这儿吃顿饭,酬劳酬劳他,我们也把他麻烦得太多,”周老太太掉头对陈氏、徐氏说。

“往……”淑华在报告第一个ฐ字,她还接着念下去:“往……事……不……堪……口,不对,是……回……首。她说的是:往事不堪回首。”

“过,这是‘过’字,”琴声音苦涩地说。

张惠如接着报告团体和各地同性质的团体联络的情形。单是在这个省内这样的团体就有六七个:某县有觉社,某县有人社,某县有光社,某某两县又有明社,最大的便是重庆的群社。在这个省内散布最广的小册子,如《二十世纪的新思潮》、《红潮》、《自由钟》、《五一运动史》等等都是这个团体最近的出版物。群社上个月还派社员到上海去购买印刷机,筹办简单的印刷所。群社的总书๰记最近来信提议在省城里举ะ行一次大会或者各团体的联络会。那ว边的人在征求各地同性质团体的意见,如果大家赞成这个提议,接着就要讨论具体的办法。

黄存仁做主席。他们的会议并不注重形式,各人可以自由á地发表意见。每个人坐着发言,跟平常谈话的时候一样。

淑华划ฐ了好一阵,看见觉民没有追上来,觉得有点吃力,汗珠已从额上沁出,两只手上都起了小泡,她便停下桨,大声朝后面那只船说:“二哥,你输了!你不敢追上来!”

“我不信!我就同你比比看,你不要以为我是好欺负的,一吓就可以吓倒!”淑华不服气,昂着头答道。她马上用力动起桨来,把船划到เ前面去了。

“我们讲起冯小姐的事情,”淑华说,她望着觉民微笑。

门外响起了脚๐步声,门帘ຈ一揭起,觉民进来了。

“这回他一定会帮忙。大哥也很喜欢琴姐,我们都喜欢琴姐,”淑华不假思索地说。她看见觉民不作声,忽然想到一件事情,便说:“不过四婶、五婶她们不大高兴琴姐,三爸也不见得高兴她。”

“你不晓得这就叫做‘作揖主义’。大哥说,靠了他这个ฐ‘作揖主义’我们这一房人才过得了安静日子,”觉民冷冷地说着反话。

“你不能ม相信命,你应该知道这不是命运!”觉民热烈地反驳道。

觉民站起来。他不去点灯。他咬着嘴唇默默地在房里踱了几步。月光把他的眼光引到เ窗外。那里是一个ฐ洁白、安静的境界ศ。芍药,月季,茶花,珠兰和桂树静静地立在清辉下,把它们的影子投在画面似的银白的土地上。他的眼光再往屋内移动。挂着白纱窗帷的玻璃窗非常明亮。觉新的上半身的黑影仿佛就嵌在玻璃上面。他垂着头,神情十分颓丧,坐在那里。

他们的脚步声、谈话声和灯光惊动了檐下架上的鹦鹉,它忽然扑着翅膀叫起来。张碧秀抬起头指着鹦鹉对他们说:’它在这儿倒多学会几句话,我一天没事就逗它耍。”

觉新随便应了一句,便往外面走了。觉英也没有多讲话的机会。

张碧秀把他们弟兄送进了轿子。

觉新、觉英两人回到高家,在大厅上下了轿。他们还没有走到เ拐门,觉英忽然赞叹地对觉新说:“四爸眼力倒不差。花了钱也还值得。”

觉新在暗中ณ瞪了觉英一眼,也๣不说什么话。他只有一个念头:把这件事情告诉二弟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