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俊良就躲在东边的一辆堆满包谷杆的架子车背后。架子车后面还竖放着一排包谷杆,这些在微风中唰唰作响的包谷叶子不但与黑暗共同营造出一个ฐ阴森恐怖的环境,而且还把赵俊良面向西方แ的视线遮挡的严严实实。周围的环境已经认不得了,黑夜让一切都变得面目皆非。望着西边火光映红的天空,赵俊良倍觉身后空虚和危机四伏。他从没有经历过农村叫魂这种事。虽然他也觉得这是迷信、是十分可笑的,但当事人的郑重其事却使他不得不把这当成一件极严肃的事情来干。他不敢马虎,但他更加好奇。强烈的好奇心使他忘记了那据说能左右掉魂者生死的严规,他探出头去,把一切都看了个明明白白。

其次是人员。现场共五人,失魂者的母亲是居中ณ叫魂的主角。张王李赵四姓男孩分别躲在四正方位遮挡物后回应她的每一声呼唤。但他们不能探出脑袋让人看见,尤其是不能让叫魂的母亲看见。至于失魂者本人,他必须而且常常是被迫一个人静静地躺在自家的炕上。如果属于焦躁型的还得拿绳子绑住。家里不得再有别人,即使是父亲也不行,都必须ี躲出去。据说是因为ฦ魂魄阴气太重,一旦受到人气扰动就再也๣无法归位了,丢魂的人就终生成了瓜子。一切准备就绪后,还得等候夜深人静——通常都是在十点以后——路上不再有人走动时叫魂仪式才能ม正式启动。

“再给药王爷磕几个响头。你个狗日的,咋没烧死你!烧成瓜子也行。看你以后还撒拐不撒拐?”

短暂的寂静之ใ后,恍然大悟的老者凛然动容!“药王爷显灵了!娃发高烧呢,赶紧ู找大夫”。一个同来的兴师๲问罪的老者胸有成竹却又不乏爱心地说。

“回去拿铺盖呀。”赵俊良插言说。宿舍里所有人都哈哈笑了起来。

教室里已经没有几个同学了。接到放假通知,同学们转身就回了宿舍。爬上大通铺,把被窝卷向一端,堆在床头靠墙处就不管了;然后从床下拖出来肮脏的衣服塞进干瘪的馍口袋,准备带回家去。

赵俊良十分吃惊,脚下稍一迟疑,马碎牛早已๐冲进教室。赵俊良拨开人群往里看,只见王串ธ串紧紧抓着一块抹布,微微张口,躺在地上已经僵硬了。再看教室,所有的桌椅板凳全部擦的起明发亮。

有个学生突发奇想,骂了一句:“黑五类的败类!”众人侧目。

水平很留意赵俊良的态度,见他只是静静地听着却一言不发,就有意无意地问:“赵俊良,人家把你叫小诸葛,你咋看这次的事件?”

马碎牛并不说感激话,他大咧咧坐下来,对水平和谢凯说:“我背的有处分麽?我咋没感觉到เ?”说过自己也笑了,“我要怕处分,你们可能到现在连我是谁都不知道呢。”

马碎牛正要继续描绘他的占山为王梦,怀庆陡然紧张起来,他打断马碎牛说:“甭言传!有人来了!”三个ฐ人就吓的一动不动,以为是双照ั派出所来人抓他们了。明明躺的离路边近,倾听过后小声说:“还骑了个自行车。”三个人翻了个身,匍匐到路边探头去看。见到是秃子,心中就是一热,猛然从包谷地里冲了出来,把个ฐ毫无防备的秃子吓的“妈呀”一声惊叫就冲到了另一边的地里,连人带车子翻倒在地,细嫩的包谷杆压倒了一片。

怀有一线希望,怀庆问道:“藏到哪儿呀?”

“山中没老虎、猴子称霸王。”马碎牛对着张富生大声喊:“你个蠢货!真是你大的儿子!要么不写、要么真写,搞那ว没名堂的事干啥?还害了你的难兄难弟。”

马碎牛颇有责备意味地问“你咋不管?”

“他俩只能ม大概知道是不是咱班的,却不知道告密人的名字。”

马碎牛说:“让秃子去。”

秃子觉得奇怪,问道:“方副组长咋朝令夕改?”

“你放心。”赵俊良又肯定又轻松地说。

“不错。从什么时候开始?”

“是啊?我怎么没想到这个问题呢?”台下几乎人人都有此念。

“日他妈,只有没本事的人才株连九族呢;啥怂东西!”

秃子不甘寂寞,两手叉腰高声骂道:“你狗日颠๲倒黑白就是无耻、专打落水狗就没种;你不是男人。”

“提鞋?我先让你尝尝鞋底的滋味!”

“你才是污蔑无຀产阶级革命家!”

马碎牛冲到前边喊叫起来。“强词夺理、胡说八道!你让地富子女站到后边是‘因’、班干部管教石松是‘果’。只不过这个果子烂了,你就把责任推给了学生——你为人不仗义แ!”他声音太高了,招来更多学生围观。

马碎牛担心明明吃亏:“俊良、秃子,兵发中原,走呀。”他站起身大声鼓动:“睡觉的、听故事的、看热闹的以及-ๅ-----还有点良心的,不要麻木不仁了。都把沟子抬一抬,也活动活动腿脚,一块儿去见工作组。有胆的就张口说句人话;没胆的也欺到跟前๩帮个人场。”

有个学生再次发挥说:“眼仁发黄的血统不正!这在古代叫‘色目’,肯定是胡人后裔。”

赵俊良说:“这方正一席话正是文革的精髓:所有的领ๆ导干部都是走资派、都在打倒之列ต。而他这血统论就是动手的借口。虽然显得有些激进——这也许是告诉我们,大城市的文化大革命又向前发展并且达到了一个ฐ新的高度。”

这话说的有职业革命家的气魄!

“为什么农村中学的学生都没有革命激情?难道国家的前途、命运和他们一点关系都没有吗?”

“以他多年当领导的经验和他狡猾的性格判ศ断,最有可能的是通过制造矛盾分化学生或者采取招安的手段把学校的运动大方向再次掌握在他手里这两种办法。”

“他不会这么笨的。非常时期,他一定有非常手段。”赵俊良若有所思地说。

事情定下来后,四个班的代表分别在大字报上签上了字,马碎牛也๣攥着毛笔歪歪扭扭地签下了“六七级甲班全体”七个大字。他累了一头汗,随口骂道:“他大那个驴仔蛋,签字比摔跤都累!我看以后得给我配个秘书。”随后就看赵俊良和水平。

赵俊良和水平如梦方醒,相互看了一眼,不约而同地露出了敬佩的神๰色。水平爽快地说:“马碎牛,听你的,你说咋办?”马碎牛说:“不要讨论细节。这不是作文。只要大的原则一致就行。人们看重的是内容,而不是文字修饰的是否恰当。我的意思是立刻签名、尽快贴出去。”周围的人纷纷叫好。有人就端来了砚台拿来了毛笔。等到真正签名了,才发现并不好下笔。赵俊良认为应该签“某某班部分革命同学”,水平不同意,她认为三个ฐ人也是“部分”,三十个人也是“部分”,还说“部分革命同学”听起来就是一小撮,容易被人看轻;钱校长也不会把这当个事。

在马碎牛的心目中根本就不存在“没人接茬”这回事,他坚信大家会一哄而起。也许是他太激动,把桌子擂的太响了,教室里的嗡嗡声刹时静了下来,许多惊谔的目光投向他们。柳净瓶也拧上笔帽看着他俩。

“我思来想去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先造舆论。”

赵俊良对秃子说:“晗字是日字旁้右边一个ฐ含笑的含。这个字的意思是天快亮了。”秃子就怏怏不乐地转身下笔。

“干啥?”秃子见同老师๲和柳净瓶走了,接着刚ธ才的话茬说:“我把咱班的娃娃ใ书๰都借遍了。你们写批判稿,我就在桌子底下看‘三国演义แ’。”

“年过完了!”

赵俊良放心了。

长生撩起了窑洞门帘,侧身举着,静静站在一边。吴道长迈着方步不紧不慢踱了出来。他脸上从容的笑容说明他并没有听见刚才近在咫尺的震耳欲聋的口号,也并不知道这些学生的来意,他客气地问:“看病还是算卦?”

那女生勃然大怒,骂道:“是来砸烂你这颗封建迷信的狗头!是来拆掉你这个封建迷信的狗窝!”

“你只会辱骂和恐吓吗?”吴道长反唇相讥。

一个手持钢๐筋的学生冲到เ了前面,大约是手里那ว根又粗又硬的武器给了他面对强敌的勇气,对着吴道长骂道:“狗道士!少张狂!面对破四旧的红卫兵还不低头认罪?多年来你盘踞在马跑泉的药王洞,装神弄鬼、宣传封建迷信,从精神上麻醉劳动人民,起到了蒋介石在台湾都起不到的作用!平日里你乱ກ开药方,毒害劳动人民的身体。把病人吃的不死不活还要昧着良心收取他们的养命钱,一副铜臭商人的丑恶嘴๨脸!面对个别家庭困难的贫下中农,你假惺惺地开药不要钱,替封建地主阶级收买຀人心;实属用心险恶!你依附药王洞,作为你复辟资本主义的大本营;你以行医为ฦ幌子,实施潜伏、隐藏自己้反革命行径的罪恶行为!你的罪行罄竹难书!你和这个ฐ药王洞就是长在我们社会主ว义新农村身上的一个毒瘤!现在,亲自发动和领导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轰轰烈烈地开展起来了,你这个毒瘤的死期也๣就到了!”那红卫兵喘了口气,顺势咽了口唾沫,大约是意犹未尽,接着说:“上次,因为ฦ走资派和你沆瀣一气,让你这个阎锡山的狗特务逃脱了人民的惩罚。这回,你没有哪么เ好的运气了!‘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我们要砸烂迷信泥胎,净化农村的文化阵地。我们还要召集贫下中农开大会批斗你!把你打翻在地,永世不得翻身!现在,你必须老老实实交代你的反动罪行,等待革命群众的审判--ๅ----”

这位乐于抛头露面的红卫兵炫耀口才,只顾滔滔不绝地演说,全不顾别人的感受。甚至和他一起来的红卫兵也๣等在那里,不耐烦地看着他。

赵俊良心想:“一鼓作气再而衰。连这道理都不懂,看来水平有限。”

吴道长气定神闲地听着,他不失风度地耐心对那个ฐ红卫兵说:“这位学生,你也是读书人,说话可得有根据,不能ม信口开河。你刚才扣在我头上的那些帽子,没一顶是合适的。想一想吧,如果你说的属实,我早ຉ都让公安局逮捕了!我也在这马跑泉站不住脚๐。我劝你先到政府去报告我的‘罪行’,然后再发动贫下中ณ农来批判ศ我。只要这两处有一处听你的,我卷铺盖走人。”

那红卫兵怒道:“狗道士!狗特务!狗——你还猖狂的很!公安局咋了?早ຉ晚也要叫我们红卫兵砸烂!社ุ员也๣只是暂时让你蒙住了眼睛。现在给你个赎罪的机会,你亲自去把窑里那三个泥胎砸了;要不然,我们就对你不客气了!”

吴道长脸上已没了笑容,他目光瘆人地追问:“我要不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