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碎牛难掩得色：“我只负责制造问题，剩下的是你们这些文人的事。”
马碎牛啧啧称道，赞扬过谢凯的手艺后说道：“我说俊良，你几乎ๆ一夜没睡。翻书翻报纸，又列ต提纲又打草稿，看样子你想在这个辩论台上演一场诸葛亮舌战群儒的大戏呀？”
“啥？反革命事件？石松是反革命？”多数人惊讶不已，更多的人却是大惑不解。
操场上各班按年级带队入场，那些所谓血统不正的学生无一例外地都排在了后头，活像老鼠尾巴；他们站的规规矩矩，与前面谈笑风生的同学拉开了一定的距离，组成了一支垂头丧ç气、痛苦不堪的队伍。
马碎牛恨恨地骂道：“想不到钱校长也是个舔沟子货！”骂完又问秃子：“他咋看咱学校的运动形势？”
五个ฐ被点过名字的同学呆若木鸡，煞白着脸坐了片刻，众目睽睽之下就面红耳赤地站到เ了后边。两个女生还委屈地流了眼泪。直到他们在后边低着头站好了，蒋老师才叹了一口气，走了。
马碎牛骂完了，大家也灵醒了。
六七级甲班四个班干部ຖ，除过班长柳净瓶、文体委员马碎牛和学习委员赵俊良以外，还有一个就是生活委员贾佳佳，这是一个ฐ勤快而乐于助人的女孩。四个人面面相觑，忽然之间都明白了学校领导的用意。
“来的好快！简直是迅雷不及掩耳！”毛始波惊叹。
看“联合造反宣言”的人越来越多了，她说要去准备游行的事，随后就走了。
水平微微一笑，说：“我现在给你提这个问题可能有点早，还是潜心造反吧！最终谁能成为学生领袖，让历史来选择吧。”
马碎牛莫名其妙。他想问一下为什么钱校长要带头为他鼓掌，但眼下的时机显然不合适。另外，那心知肚明的掌声又让他觉得吃了亏，就以攻为守，高举双手对着钱校长“啪啪啪”、“啪啪啪”地拍了起来。同学们惊喜万分，那笑容就更加古怪、情绪也更加高涨了；巴掌声就撵着马碎牛的节奏很快汇成了一个调，兴奋不已地拍向了钱校长。马碎牛得意地看了钱校长一眼，慢腾腾坐回了座位。他深信农村生、农村长的钱校长是明白这掌声的恶毒含义的，他才不在乎ๆ他的感受呢。钱校长后边讲了些啥，他都没心听，两只眼睛只是盯着屋顶的椽子；看上去似乎有什么心事。
字写完了，他的情绪却难以平静。捏着粉笔的手敲的黑板哒哒响，眼睛却扫视着课堂，眉毛一扬一扬地暗示ิ着，提醒大家多琢磨琢磨这八个字的深刻涵义แ。
张书记双手下压，示意大家安静。他沉下脸对马碎牛说：“接着说。”
张书记的脸更难看了，他认识这个不守规矩的学生，他也讨厌马碎牛。
“走，去教室。我马碎牛念书呀！”
“危言耸听。社会平静的就像井里的水，都能照出影影，还说啥想平静也平静不了的话。”
马碎牛浑如不见，还是一副大咧咧的神气，只管自顾自地说下去：“不管从那个ฐ角度你也应该关心一下、帮他这个忙。你认得的女生多，替咱学习委员吹吹喇叭，看哪个女生一时糊涂、一念之差、一招不慎、一失足——神经一失常不嫌他丑就给他介绍一下；也不枉同学一场、也了却我一桩心事。”
马碎牛一鼓劲儿要反驳，柳净瓶莞尔一笑，抢在马碎牛前边笑盈盈地插言：“不用相互指责，其实是半斤ภ八两ä。你俩正应了老子‘道德经’开篇第一句话里的那ว层意思：俊可俊，非常俊；碎可碎，非常碎。”
“你都同意我的观点了，还说啥？”
“你的车入了谢凯的辙，都是一家亲；下去吧！”那ว些与谢凯关系密切的人一边大声起哄一边不怀好意地暗示ิ两人关系亲昵。
谢凯大咧咧地笑着。倪凝露气急了，大声抗议：“这就不是辩论！不让人说话就是政治流氓！欺人太甚！”跺了两ä脚，含恨下去了。
秃子在台下大声喊道：“谢凯欺负人呢！倪凝露长得心疼就应该多在上边站一会儿。要叫我说，辩论怂呢！这麽大的道理谁能说得清？指望你们这些初ม中级别的辩手最终越辩越粘！”
没人理他。谢凯只是笑嘻嘻地看他两眼。
昂首挺胸走上台来的是郑浩é然。这个终日以革干出身自傲的男生站在台上时几乎没人能ม够认出他来了。他穿着一身洗的发白的旧军装ณ，腰里扎着一条棕色皮带，头上戴着黄军帽脚下还穿着军鞋。马碎牛从他身上丝毫也看不到เ昨日那种胆怯惧怕的神气。他不明白：这个畏ั惧“谈心”的家伙怎么เ有胆上台与人辩论？
郑浩然毫无惧色。他以一种居高临下的神态面对谢凯。
“成份就是出身。”他上来就推翻了谢凯的论点。极为不屑地说：“我来问你：你的家庭出身是啥？”谢凯理直气壮地说：“贫农！”郑浩然笑了，笑得阴险。“那我再问你：你的家庭成份是啥？”谢凯顿时语塞，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郑浩然穷追猛打：“你说出身不能决定世界ศ观，那我问你：为什么เ绝大多数的剥削阶级份子当年都支持蒋介石的反动政府、而绝大多数的工农群众都支持推翻他们？”
谢凯更加回答不了了。
“至于你说的一刀切，那是任何政治运动在初期阶段的必然手段——矫枉过正，懂ฦ吗？”
谢凯嘴张了几下，终于没有说话。
“谢凯败！谢凯败！”秃子报复性地在台下连跳带喊。
“可黑五类子弟并没有犯罪呀？”谢凯嘟็囔着心有不甘地下去了。
马碎牛对赵俊良说：“该你了。”
赵俊良直到此刻还没有从王串串的过激行为中ณ缓过神来。他两手相扣、十指紧ู握，故作镇静地说：“再等等。”
没有人登台，但却没有冷场。
郑浩然慷慨激昂地发表演说。“我们这些革命的后代就是红五类！是不折不扣的自来红。我们不必掖着藏着，我们要大声喊出来、要理直气壮地喊出来！谁让我们的父辈是提着脑แ袋闹革命的人呢？！想让我们放弃阶级斗争，妄想！纵观中ณ国革命，艰辛历程历历在目、前赴后继勇往直前，倒下了多少先烈？！自瑞金起事到全国解放，红军人数十不存一。众多的英烈牺牲了，我要大声质问：他们为了谁？难道不是为了解放数亿劳苦大众吗？难道不是为了劳苦大众的子孙后代吗？请问：那ว为革命而牺牲的红军先烈是倒在了何人的枪下？难道不是倒在了代表黑五类父辈的反动政权的枪下吗？杀害先烈者，难道不是为了使他们黑五类子女——也就是站在台角的这些人——继续过上奢侈淫逸生活的那些反动势力吗？一些心怀叵测的人混淆阶级界ศ限，说什么黑五类子弟不是阶级敌人。如果此言成立，怎么不见黑五类子弟群起而动去揭发父辈、反出家庭呢？如果黑五类子弟不是阶级敌人，那么，铲除了他们的父辈后阶级还存在吗？这难道不是公开宣扬阶级斗争熄灭论又是什么？！”
听众不语，悚然肃立。人人都被郑浩然掷地有声、振聋发聩的理论震撼了。
“谢凯败了，败得不甘心。因为ฦ他在走下台时说了一句话：黑五类子弟并没有犯罪。是的，他们眼下是没有犯罪。但我要提醒那ว些和谢凯有着同样想法的、糊涂ิ的善良人：现在没有犯罪不说明任何问题！事实上黑五类就是埋在我们身边的定时炸弹、是随时都可能犯罪的！古人云：杀父之ใ仇、夺妻之ใ恨，此乃必雪之耻辱。由á此推论：黑五类子弟就是新形势下的无罪的罪人！是没有参与剥ຓ削的剥削阶级！是我们红五类与生俱来的天然的敌人！”
没有人打断ษ郑浩然的演说。全新的理论获得了出奇制胜的效果。
郑浩然挥动手臂颇有些慷慨激昂大义凛然的意味。他话题一转，说：“在这里，我要对驻校工作组提出强烈抗议：你们在我校推行的对付黑五类子女的办法太温和了！温良恭俭让，简直是对革命的背叛！应该把这些潜在的敌人关起来！让他们集中改造、接受监督。要通过无穷无尽的残酷折磨来粉碎他们变天的妄念！只有这样，才能ม确保无产阶级的江山永不变色。”他看了一眼石松，又看了一眼王串串，嗤之以鼻地说：“仅凭一篇忏悔书就想蒙混过关？仅靠割破几根手指就想混进革命队伍？太天真了！实话告诉你们：门都没有！”
也许是长时间没人打断他的演讲，郑浩é然信心更足了，那滋生于雄辩的傲气就甚嚣尘上。他忘乎ๆ所以地对着台下大声问道：“还有谁认为后边的对联是错误的吗？”台下就混合成最强音回答：“没有。”“对联是对的。”“那是真理！”“谁反对对联就是反革命。”郑浩然更加猖狂，他厉声喝道：“还有什么人要替黑五类辩护吗？还有谁反对墙上的对联吗？有勇气就放马过来，本人奉陪！”
“有！”秃子大叫一声。当所有的目光惊诧地集中到他身上时，他却嘿嘿笑了。“我不上台，因为ฦ我说不过你。”
郑浩然气的变颜变色，厉声喝问：“那你捣的什么乱？”
秃子笑道：“你太威风了，我看着不服。”
有人起哄：“秃子，上去把他那身黄皮扒了，你穿上也就威风了。但你不需要军帽，那会毁坏你的光辉形象。”
秃子骂道：“你要喜欢我的形象，我就到你家当上门女婿。”
那人就骂粗话。
台下嘻嘻哈哈地笑闹，郑浩然气的脸色发青。
六八级丙班的学习委员武文轩攥着拳头走上台来。这是个自视甚高的人，自幼读书驳杂，喜欢以生僻典故致人尴尬。对于学长赵俊良被人称作小诸葛很是不服，只恨自己晚生了一年。所以，当有人夸他是六中刘伯温时，他也默认了。
初次在大庭广众讲话，他有些紧张。人人都能看见他两腿微微颤抖。开口后嗓音也微微颤抖，但他外在的神气却显得气定神闲、胸有成竹。
“血统论题目太大，先放在一边。但身后这幅对联却是极端错误的。”他傲然对视郑浩然：“你还不要不服。‘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我来问你：你知道英雄和好汉的区别吗？你知道反动和混蛋的关系吗？”面对台下他炫耀学识：“英雄是啥？是出类拔萃的人才、是谋天下的大政治家。‘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相信大家都知道这句话。但好汉又是什么呢？仅仅是有胆识、有作为的男ç子——充其量就是封建社会那些啸聚山林的土匪，或者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游侠；小打小闹的角色而已，与英雄相去甚远。对联说‘老子英雄儿好汉，’其实是在讽刺革命的接班人一代不如一代——是极端反动的！”
台下静如真空，突然掌声雷动。
郑浩然大声辩解：“英雄好汉、不分高下，你那是诡辩！”
武文轩此刻心定，已经不再颤抖了。他不无讽刺地说：“好我的越级学长呢，你也比我多在学校待了两年，难道你从未翻过辞海或是字典？我只不过是在背诵那上面的文字而已๐！顺便说一句：对联第二句中，反动和混蛋的概念是在为黑五类子弟解脱。毫无疑问：反动的人必然混蛋，但混蛋的人却不一定反动。你还要为这幅对联辩解吗？”
郑浩然呆若木鸡。武文轩一番引经据典的说辞差点逼得他主ว动跳下台去。奇怪的是秃子却并不哄他下台，反而加入战团，把矛头对准了武文轩。
他站在台下强词夺理地问：“你狗日不就是学习好麽，有啥了不起的？我就不信你把辞海每一页ษ都看过了。你投机取巧、有备而来，你胜了也不光荣！”
武文轩向秃子招手：“你上来、你上来，有本事上来辩论。”
秃子耍起了无赖，说：“我不上去，我就不上去！我就要站在台下说话。”
围观的人不答应了，纷纷指责秃子捣乱ກ。水平也批评秃子：要么上去、要么闭嘴，少在下面搅局。秃子撒泼，回头大叫：“我就不服、我就不上去、我就要搅局，谁让他狗日的学习好！显货啥呢？”这一下惹起众怒，马碎牛也看不惯了，扑过去几拳把秃子打到圈外。“正听到较劲处，你狗日坏人兴致！”
郑浩é然借机缓过劲来。虽然武文轩一番话咄咄逼人，犹如当头一棒，打的郑浩é然蒙头转向，但他绝不甘心就此认输，更不会主动下台。他故作镇静地问：“就身后这幅对联来说，只是血统论的一种观点，并不是唯一的。血统论是主流、是正确的，而这幅对联只是旁枝、是它的一种表现形式；不能因为ฦ对联有瑕疵就否定血统论。你刚ธ才说血统论题目太大，先放在一边。现在我倒想听听你这个ฐ自称刘伯温的学弟有什么高明见解。”说到“自称”两字时，他笑的古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