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笑出了声音：“西决，你好可爱，你当我基督山伯爵啊。”
我也突然想到了一句最无关紧要的废话：“如果你是唐若琳的话，你年龄应该比我大。为什么你连这个都瞒着？”
新的争斗围绕着郑鸿老师展开了。同是一群十几岁的少年人，有人要攻击他，有人自然要维护他。很多的错觉就是在这种似曾相识中产生。好像中间那十年，从来都没有存在过。很多年长的老师面对郑鸿老师受到的突如其来的礼遇，有些诧异，然后是轻蔑地感叹世风日下。我跟小叔说：“不是你自己班上的学生，就不要答应帮他们改作文，这样会得罪人的。”小叔淡淡地说：“我不怕。”
小叔还是那么เ不紧不慢的，他说：“人总是得长大的西决，南音也不可能永远是那副小姑娘的样子。你得接受。”
“就是的。我们在论坛上都已๐经看过郑鸿老师十年前表在《龙城晚报》上的散文啦，照我说，不比周国平差。”
“干吗不找你们自己的语文老师呢，偏要郑鸿老师？”
我清楚，可是我没法告诉她。有些事情不能表达——当然可能是我没有足够的表达能力。“南音，要自己当心一点。女孩子总是比较容易吃亏的。知道不知道？”这是我唯一能说的话。
“哈哈。”她笑靥如花，“我这辈子忘不了，混在人家一堆‘马子’里面，可是我还带着红领巾呢。”
“就是，”她迟疑ທ了一下，“我，我把陈嫣怀孕的事情告诉我爸爸妈妈了，他们说，要是你们准备结婚的话，他们就把咱们原来住的那个旧房子送给你们俩。妈妈说，等天气暖和一点就去找人把它重新装ณ修一遍，我爸爸还说，要是陈嫣不想住旧ງ房子，想要新的，也可以的——我觉得这是个好事儿，你，你能ม不能别这么看着我呀。”
南音小心地抓着我的胳膊，像是怕引爆我似的，轻轻地摇晃着，她的语气越来越可怜巴巴的：“你是不是生我的气了？对不起，哥哥我知道我错了，我答应过你不去和苏远智做那件事情，我，我没有听你的话——哥，你别这样，求求你了，你别生我的气，我保证以后我绝对绝对不会让自己怀孕的——哥哥——”她的小手惊慌失措地抚摸着我的脸，掠过了我忘记刮胡子的下巴，很痒，很暖和，“不会全都是因为我吧？是不是因为陈嫣，哥哥，那个女人怎么你了，你告诉我，我不会告诉别人的，好不好？”
“我很现实。郑西决，不现实的人是你。”她盯着我，看到เ了我的灵魂里去，“在现在这种时候，逞英雄有什么เ意思？结婚不是恋爱，不是只有你情我愿就够了的。我从很小的时候起就决定了，我没有的东西，我一定要我的孩子得到。我得给他好的生活，一个属于我们自己的房子，是最起码的吧？”
“结婚？”她似乎有点意外，“我们拿什么เ来结婚啊？”她环顾四周，“你的意思是，我们两ä个人和孩子一起挤在这个租来的，又小又破的地方？”
“有你这么说话的嘛——”三婶尖叫。
“你会说话，你来讲。”三叔的表情几乎ๆ是羞涩的。
我被她逗笑了，我说：“算了吧，与其欠你的，我宁愿欠三叔的。”
“我不想去。”
“那现在呢？难道你就这么忍着，什么都不做？”
“可是我在乎。”那ว可能ม是我有生以来唯一的一次，如此直接地对小叔表达出来一些情感，“我在乎。你为什么要让他们这么对你。你为什么不去告诉郑东霓的班主ว任，告诉校长，他们联合起来整你。”
她笑得更加无辜：“我也觉得还行，不过满分不是1oo，是15o。”
“月考考卷了，请家长签字。”她依然笑眯眯的，怪不得我说她会变成泼妇的时候，她没有跳起来打我，原来她是求到我头上来了。
现在我和他成了同事。其实我能到龙城一中来教书，跟我的大学同学们相比，算是有运气了。谁都知道，龙城一中ณ不仅是在我们省，在整个华北，也是赫赫有名。我的大学在全国的师范大学里不是排不上号的，可是龙城一中的门槛之高，的确有些盛气凌人的味道。信不信由你，和我同一年进来的年轻老师里，有好几个都是硕士学历，还有两个，大学的名字一报出来，我都愣一下。也不用问以那样一张文凭，干吗不去写字楼里做人模狗样的白领，却到讲台前面给小孩子们分析高考重点了。如今的人们都精明无比，会做这种选择，自然是认为自己不会赔本
“你不是说你戒了？”我问。
在我的面前，载着陈嫣远去的公车是鲜ຒ艳的；在我的身后，我们去年刚刚搬进来的小区也是鲜艳的。只有横亘在这鲜艳的两个端点之间的街道，一如既ຂ往的陈旧。我童年时代走街串巷的小贩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又一个小小的便利店，烟店，药店。我童年时代就一直在那里卖水果的小贩们还在那儿，似乎对他们而言，这时光从未流逝过。尽管我知道，现在的他们，和我小时候的他们，已๐不是同一批人。
厨房里的情形怪异得很。所有的菜都已经切好整齐地放着了，油锅早就架在炉子上热过，又冷掉。三婶愣愣地坐在这一片井然有序中，脸上的表情就像是现戏台已经搭好，脸都已经勾上了之后突然没了观众。我站在她面前，我只能ม说：“三婶，你要不要喝水？”
不过让我不高兴的事情还是意想不到เ地来临了。我们俩在楼下的时候，我意外地看见了郑南音的——男朋友，我在心里咬牙切齿，但是表面上，还得做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我已经听见了“男朋友”这三个ฐ硬邦邦的字像是金属划着玻璃一样，在我的大脑里出刺耳到เ让人牙龈酸的声响。
第1o节：候鸟和飞蛾2
郑东霓短促的笑了一下，自从这个小孩出生以后，她经常这样笑，听上去像是有一口很乖๔戾的气冲口而出，脸上的申请也复杂得很：“他姓郑，郑成功。”
“多好的名字，郑成功，你说对不对？”我开心的问婴儿、他像是配合我一样，气定神闲的伸出他的小舌头，表示ิ同意。
“多聪明的孩子呀！”我笑得前仰后合，然后突然意识到我说错话了。于是有点尴尬的说：“上车吧，三婶的电å话一会儿就要追来了。”
“三婶已经忙了一个礼拜。”我告诉她，“我们去买了一张婴儿床，南音的房间从现在起就是你们俩的，你待会儿就会看见，客厅里多了一张沙床，那就是南音周末回家睡觉的地方了。三婶还专门添了一个新的柜子给郑成功专用，里面全是他的尿片和奶瓶，南音那个傻丫头还去买了很多的玩具……总之你放心，我们都安排还了。”
她一言不的把目光掉转到เ窗外，摘下了太阳镜，摇下一点车窗，八月末的风悄无声息的长驱直入，她的头飘起来了，她慢慢的说：“西决，先送我回家行吗？”
“你说什么เ废话，你以为我们去哪。”
“我是说，”她看了我一眼，“回我自己的家。”
“何必？”我闷闷的说。
“我求你。”她没有表情。
我只好往另一个方向开，那ว条路和通往三叔家的不同，沿途全是龙城旧日的风景和拆得乱ກ七八糟的工地。曾经的龙城原本就是一个ฐ大工厂，郑东霓的家就住在那片烟囱的树林后面，树林里住着很多像我大伯那样的人，他们终日在黑漆漆的厂房里作业，就像是在山东里融化太阳，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烟囱的树林里还关着很多看似狂暴其实温顺的野兽，名叫机器，终日出或者沉闷，或者尖锐的轰鸣。
郑东霓就是一个从这片烟囱的原始森林里走出来，走到了天边的人。
她把郑成功生硬的往我怀里一塞，自己走近了破旧的单元门。
黄昏的工ื工厂宿舍区，永远是一片死寂，就像是原始森林的祭祀刚刚结束，所有的机器野兽都安然睡去。我有些犹豫的把郑成功举起来，他正在表情严肃的欣赏远处林立的巨大的烟囱。我不知道我是该带着郑成功等在这里，还是跟着郑东霓进去。我不想让郑成功看到那种母女二人脏ู话连篇的对骂场面。
“喂，郑成功，烟囱很好看，对不对？”我问他，他不置可否。
“你是这儿的人，郑成功，这儿是你的家，那些烟囱你都应该认识，因为它们是我们龙城的界碑。”我突然觉得这种话对于他来说国语深奥了，有点不好意思，“郑成功，”我好不容易才腾出一只手，拍拍他的脸蛋，“你知道为什么有的烟囱往外冒黑烟，有的烟囱往外冒白烟吗？”我笑了，“因为冒白烟的那些烟囱是在制造云。对了，你看见的天上的那些云，都是这些烟囱把它们送上去的。”
然后我突然想起很多年前的某个下午，大伯抱着很小的郑南音，指着远处的烟囱，对她说：“南南你知道吗，天上的那些白云就是这里的烟囱送上去的。”那天大伯的心情正好不错，一定没有喝酒。“真的呀——”小小的郑南音崇拜的欢呼着。“当然了。”大伯对她挤了挤眼睛。大伯那个时候还年轻，他是个健壮的，很好看的男人。
还是上楼去吧，我突然之间，有些想念大伯。
大伯无力的坐在他的轮椅里面，圆圆的头颅有些倾斜，脸上依旧没有表情，似乎ๆ就在他身旁生的争吵一点都不能影响他。
“你走吧。”大妈依然是那么淡淡的对郑东霓说，一边低着头，搅和着面前那ว杯藕粉，“我这里太乱了。要天天照顾你爸爸，我实在没有时间再帮你带一个三个ฐ月大的小孩。”
“你要我走到什么地方去？”郑东霓咬了咬嘴唇，“你还不明白吗？我马上就要离婚了，我不会再到美国五了。下一步怎么เ走我都不知道，你要是需要钱我给你——”
“你的钱你自己留着吧，我一分都不要。”大妈讽刺的冷笑，“你赚钱也不容易。”
郑东霓漆黑的看着她，沉默的看了几秒钟。
“我们走吧。”我走过去想把她拉起来，“走吧。”
这个ฐ时候大妈悠闲的补充一句：“反正你有钱，你去雇个ฐ保姆来看这个孩子就好了，何必一定要跟我们挤在这个又小又破的地方แ呢。”
郑东霓一把从我手里把小孩抢走，拎着他的衣服就像是在拎着一个破旧ງ的口袋，她就这样拎着婴儿，把它凑到大妈的脸面前，一边摇晃着一边喊：“你看看他，你好好看看他！他眼睛看上去像个ฐ牲口，舌头总是吐在外面，他是个白痴，他长大了以后也是个ฐ白痴，他永远没有生育能力，他活不长的，你给我睁大眼睛好好看清楚！这就是从我身上掉下来的肉，这就是你的亲外孙，你们让我受了多少罪现在你们全都得还在我儿子身上！你现在想撒手不理他，你做梦！”她一口气喊出这些话，脸涨得通红，乱乱的丝拂在脸上，全然不管郑成功尖锐的哭声。
“那是你自己造的孽，你怨得了别人吗？”大妈平静的说。
我把郑成功从郑东霓手里抢下来，轻轻拍了拍他的背。看着他的小眼睛里含着的很清澈的泪水，我就决定了，我得把他从这个ฐ地方带走。我不管郑东霓还要耗到什么时候，就算大妈同意，我也不会放心让他留แ在这儿的。
于是我抱着郑成功蹲在大伯的轮椅前面：“大伯，这个是郑成功，郑东霓的孩子，你的外孙。现在我们走了，过两天我再带着他来看你。”
大伯的喉咙里出一种奇怪的，暗哑的声音，类似呜咽。我看到他用力的想要抬起他的右手，他粗糙的手机现在呈现着一种奇异的轻盈，就像是粉蝶的翅膀那样，轻轻的扇着，却不能挪动，我看懂了他的意思，于是我抓起郑成功粉嫩的小手，让他去碰触那ว些轮椅扶手上面，苍老无力的手指。
当他用这只手漂亮的把那个情敌打翻在地的时候，他应该没有想到吧，那就是他一生里最精彩的一瞬间。
在我们身边，争吵还在继续，不过那似乎都和我们无关了。
“我自己造的孽？”郑东霓咬牙切齿，“我自己้造的孽？妈的你还要不要脸？鬼才知道这种病是从谁那里来的。说不定就是你干的好事，说不定就是你卖的那个男ç人身上带着的基因呢。我还没说什么，你他妈还有脸来说是谁造的孽——”
“怎么，不说话了？”郑东霓继续逼近大妈，“反驳我呀，骂我胡说八道满嘴喷粪呀，你要是真的底气那么足你就让我去做亲子鉴定啊。怕了吧。对了，我想起一件事情，你不会不记得这个房子的房东其实是我吧？当初ม是我拿钱替你们把它从公家手里买下来的，什么时候轮到你来赶我和我的孩子走？明天我就把它卖掉，明天我就找人来看房子，谁愿意买我就给他打折，到时候你就和这个ฐ男人一起烂死在大街上吧，到时候你就…”
大妈毫不犹豫的把手里那杯藕粉泼到了郑东霓的身上。
郑东霓尖叫了一声，往旁้边躲闪，就在这个时候她的裙子勾到了大伯的轮椅的一角，我眼前的大伯变成了一个面无表情的不倒翁，慢慢的往一侧倾斜ฒ着，倾斜着，脸上神色却没有任何变化，有一滴很浑浊的液体挂在他浑浊的眼角，然后他就闭上了眼睛，似乎在等待自己像张被踹到的桌子那样倒下来，砸在地板上轰隆一声。
我伸出左手抓住了他的轮椅。
“爸爸，爸爸——”郑东霓惊呼着，鬓角上挂着一丝藕粉，她也匆忙的伸出手扶住了那个ฐ倾斜的轮椅，大伯于是就维持着那个往一边倒的姿ู势，像是处于失重状态下的宇航员。他睁开眼睛，喉咙里重新า出我们都不懂的声音。我这个时候才看见，因为这个倾斜，他把郑成功花蕾一般的小手牢牢的抓在了自己的手心里。
他是想要抓住一样东西支撑住自己吗？可惜他选择了一样最不可能ม的。
突然之间，郑成功笑了，他分红色的小舌头在这个ฐ笑颜里若隐若现。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他的笑，在那之前我还以为ฦ他不会笑，他安心的把自己那只小手交给面前这个ฐ初次见面的，肥胖的，没有表情的，寂寞的不倒翁，并且毫无保留แ的给了他一个灿烂的笑容。
大妈颓然的坐在屋子的一角，战抖的手里还握着那个ฐ空空如也的玻璃杯。
我们重新回到เ了夜幕开始降临的街道上，在清凉的八月的晚风里，我慢慢的开，郑东霓没有表情的陷落在副驾驶座里，郑成功似乎已经昏昏欲睡。
“为什么你总是看见我最丢â脸的时候？”她好像是自言自语。
“因为你从来不怕在我面前丢脸。”我回答。
她无力的把头放在座椅靠背上，似乎完全不在乎郑成功在她双臂里摇摇晃晃。我又听见了她那种短促的可以说是猖狂的笑声。
“谁说不是呢？”她自嘲的笑，“也只有在你面前我才什么都不怕。”她腾出一只手，把车窗摇下去，“你身上有打火机么？”她问我。
“你休想。”我简短的说，“差不多点好不好。你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你儿子才三个月，你——”
“好了！”她不高兴的挥挥手，“怎么那么เ啰嗦。”然后她就陷入了沉寂。
最后还是我先打破了沉默。我说：“你有什么打算？”
“我不知道。”她长叹了一声。谈起的声音让我很奇妙的感觉出，她在那ว副硕大的太阳镜后面闭上了眼睛。“我什么都不知道。可是我知道这次和以往不同，我不是来借住几天的，我是真的要回家了，恐怕我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来打以后的日子。我还以我在我倒了这么大的霉以后，我妈她会愿意帮我一把。”她疲倦的托住了脑袋，“可是你都看见了。”
“像你那样闹，有什么เ意思？就算大妈同意，我看三婶都不会放心你把郑成功放在她那里。”
她又一次嘲弄的笑了：“拜托你郑西决，我可没有你那么厚的脸皮，在别人家里一赖就赖上那么多年，就算我自己不在乎，我怎么เ可能让这样一个孩子拖累大家呢？”听见她重新开始骂我，我反倒觉得正常的郑东霓总算的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