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后，陈卓的女人死了。发送那天，四个丫ฑ头死命地嚎，初时有眼泪，后来便干嚎。陈卓也干嚎了七八声，便喝了两ä瓶酒，躺在炕上挺尸。炕沿下尽是涎水，黄狗舔吃了，也醉倒在院子里呻唤。院子里满是鸡毛，风吹，绕着灵堂乱飞。女儿招招咋咋呼呼说棺材里哭了两ä声，像妈妈在打嗝。说，院里人便说炸尸了，捞过斧头剁๗下狗头，拿狗血给新做的棺材涂了层漆，红白相见，极像后来喝醉酒便抓破自己脑แ袋的陈卓的瘦脸。
长烟落日处五2
莹儿又哭出声来。
莹儿耸耸肩，冷笑道：“我想去，可不是像你说的，老的嫩的都想啃。”她用下巴扬扬徐麻子，“人家，才想呢。”妈下子软了。
“该，该。”孟八爷笑道。灵官妈抱了娃儿进来，插言道，“你是请吗？怕是刘皇爷借荆州ะ吧？”“听，听，啥话？”白福妈撇撇嘴。
孟八爷闻讯赶来了。进书房，见老顺正和女亲家纠缠在起。女亲家手捉老顺的腕子，是怕他逃跑；老顺手又捉了女亲家的手，怕她解扣子脱衣服。孟八爷破口大笑，“哎呀，这么精彩的戏，该上春节联欢晚会了。”见他进来，两人才丢â手了。
夜里，马灯下，女人正收拾东西。忽然，从窗外伸进两只毛爪子，肥硕，巨เ大，厚厚的肉垫上扎满了狗牙刺。女人捣捣孟八爷，示意他拿绳子绑了。孟八爷摇摇头，说：“瞧，人家求你呢。”女人便大了胆，举了灯，把狗牙刺๐拔了；入肉太深的，也拿针挑了。然后，她拍拍爪子，说：“去吧。好了。”
女人扫眼红脸，说：“等啥？”
孟八爷骂：“吃得嘴大了拉稀屎哩。”他很想再讲番道理，可发现，近来他说话，没过去灵了。那道理，讲第遍时，都觉稀奇；讲第二遍，就“老套”了；讲第三遍，就有人嘀ถ咕：“重屎吃上了。”那重屎，就是拉下吃上再拉再吃的屎——连话都不是了。他想不通，那明明白白的道理，为啥就进不了他们的心呢。
“成咧。”炭毛子说，“得啥也成，先顾了这嘴再说。”
“人家生来就是吃肉的。不吃，叫饿死不成？”孟八爷又用脚拱拱狼肚皮，对狼说：“不过，你也太不像话了，想吃了，你背只，慢慢儿吃去。咬啥哩？你知道你糟蹋了多少牲口？”狼含糊地低哮声，仿佛在辩解。
半夜里，猛子背来了匹狼。狼嘴叫铁丝扎了。狼爪子上包着帆布，两只两只扎在起。猛子哼哟嘿哟，扛出身臭汗。
好大匹狼，肥，壮，威风凛凛，粗大的尾巴夹在屁股下，走得缓慢而自信。孟八爷认出，这是匹母狼。
孟八爷吃惊了。这婆娘，真不简单，却笑道：“谁怕他们了，没听说邪能压了正的。”
储肉时，灰儿们有自己้独特的储法。它们不捞死动物，而是饱饱地吞了肉，由á自己皮囊似的肚腹带了来，到窝旁，刨个小坑，吐出，用沙盖了，鼓个小堆。要是打不到食，饿极了，才吃几嘴。狼知道维持自己的体能需要多少肉。在这种风天里，它们不多吃，几嘴就够了。
痛快地喝不到羊血，能痛快地喝肚子水也成。可那液ຂ体，也稀罕了。那个沙洼里，那ว个有两脚๐动物住的地方，有个水槽。槽里，时不时的，就有备用的水。现在，也稀罕了。灰儿去过几次，几次有水，几次干干儿的。这儿，是附近惟有水的地方。灰儿就带了瞎瞎们，来熟ງ悉地形。
猛子想起了清晨羊抢他的尿时的那种刻毒地埋怨他的眼睛，有些信黑羔子的话了。只是，在焦炸炸亮晃晃的太阳底下，这话显得很阴。
“羊吃草，把草皮啃了，把沙包啃了，把湖啃了，把树皮啃了，最后，把土地啃成沙漠了，土地爷不成个沙球才怪哩。土地爷就派了他的狗——也就是狼，去吃羊。谁坏土地爷的事，狼就吃谁。黄羊坏事，吃黄羊。跳跳坏事，吃跳跳要没狼，土地爷早死了。”
谈作家的人格修炼代序
2003年，长篇小说猎原由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隆重推出，首印三万册，被评为200่3年北京市重点项ำ目，文学报文艺报文汇读书报等媒体进行了评价，人民文学原常务副主编崔道怡先生等专家给予了很高评价，同大漠祭起，多次荣登人民文学出版社当代?长篇小说选刊的专家推荐排行榜ึ。同年，散文凉州与凉州人在收获2003年第2๐期发表后，被新华文摘200่3年第6期转载，荣获中ณ国散文学会颁发的“好百年”全国散文大奖；中篇小说莹儿的轮回在中ณ国作家发表，被小说月报中篇小说专号转载；小说老顺和偷鹰的‘疤鸡’们鼠神等发表在芙蓉上海文学等刊物上，获得好评。
“不咧，他们就来了吧。”
“也好，你等着。”汉子拉着车子过去了。
牛二有些不快。他总觉得汉子会再三邀请他，甚至会拽着他的胳膊挟持他。这是凉州ะ人经常表现自己好客的种方แ式，仿佛热情好客与否完全取决于那ว种拉拉扯扯的激烈程度。没有你拉我拽搏斗番，牛二有种被冷落的感觉。当然，他是不想去的——如果万抵挡不住对方แ热情的牵引力，去也无妨——问题是他不想去是他的事，你不拉扯阵，只是礼节性邀请下，实在有些不太像话。牛二感到这次串亲戚有些掉价。
天渐渐黑下来，夜幕已把那几道油彩似的霞光收了个精光。牛二感到了种难耐的冷清和疲惫，腿上的力气似乎ๆ消耗殆尽，身子有些摇摇晃晃。门口虽有块可以歇息的土坯，但牛二犹豫了阵后决定放弃享受。是怕土坯弄脏裤子，二来坐在那ว里像什么话——他是个亲戚，而且是抬头亲戚，是他的姑娘给人，而不是人的姑娘给他；又不是要饭的，只有乞丐才猫着腰贴在人家的门坎下。他当然要站着，而且要挺着腰杆站他个顶ะ天立地。心里还带了点和亲家赌气的味道，就像到เ了个ฐ不大顺心的亲戚家，人家要他坐，他偏不坐。“站客难打发哟。”牛二想，“我偏不坐。”
黄昏3
忽听得身后响了下。牛二回头看，原来是亲家对门的庄门开了。个ฐ光头汉子端个海碗，边走，边吃得唏哩呼噜。见牛二，愣，瞅半天，才叫：“哟——亲家。走，屋里走，屋里走。”牛二说：“不咧。”牛二想，这么เ长时间都等过来了，还在乎ๆ再等几分钟吗?“他们快来了吧。”“快了，快了，挖山芋呢。走，屋里走。”“不咧，就喧喧吧。”“给你端饭?山芋拌汤。”“不咧，不咧。”“噢——你亲家有好的招待你哩，也好。”遂竟自呼噜起来。
牛二这才感到肚子里咕噜起来。行了半天山路，靠的还是晌午那ว顿煮ุ山芋，想来早变成了热量和粪便。不提吃饭倒还没啥，沉睡的肠胃还没记起折磨主人。提吃饭，牛二条件反射般地产生了异乎寻常的饥饿感。在对方香甜的呼噜声中ณ，他有种虚脱的感觉，尤其是两腿，像抽干了骨髓样。牛二有些后悔，不该拒绝邻๑居的邀请，但又想，我牛二又不是专门来吃山芋拌汤的。他咽了口唾沫，想找个地方蹲下来歇歇，但四下望尽是土堆。蹲，新衣后襟怕免不了沾土的——不过，管它呢，哪个庄稼人身上不沾土呢。他终于蹲下了。
“亲家，今年收成咋样——跟兄，舀饭来。”光头男人瞬息间呼噜完碗拌汤，问了句，吆喝了句。
牛二虽然看出那汉子的询问纯属种礼ึ节性的寒暄，并不指望他回答，但还是答了句：“好着哩。”
汉子边将碗递给个十来岁的女孩，边吃惊地说：“好着哩?不是叫雪压了吗?”
牛二想，压是压了，但说给你又能干个啥，又不给我升半斗的，反倒怀疑我到亲家门上告穷讨吃来了；遂说：“山旮旯里的人家压了，我的连个毛也没伤。”
“没伤就好，没压就好，日他妈，这老天越发疯了，怪不惊惊的，秋里下雪，而且是雀儿头大雪。人吃人，天也吃人哩。我还听说你们后山里下得歹哩你真不吃噢，等着吃好的呢”汉子接过小姑娘手里的碗，说。
“你吃吧，亲家。亲家他不给我宰个鸡儿，我能饶了他。”牛二说，他抿了抿嘴唇，咽口唾沫，强忍着不去看那热气腾腾的碗。
汉子拌拌嘴，说：“也是，也是。我知道你是看不上拌汤的。他们可养了好些鸡，为儿子准备的。姑娘打算今年过门吧?”
“嗯。”
牛二挪挪脚步。脚๐有些麻，汉子的呼噜声很残忍。牛二强迫自己不去听它。他抬头望天，天上有好大的月亮，洒下白孤孤的光。牛二有些惊奇了，这月亮竟这么大，这么白。他渐渐沉醉到月亮样的境界ศ中了。
“粮上了?亲家。”光头汉子问。
“没有。”
“不给他上。日他妈，才几毛钱。几毛钱是个啥，是个屁。城里撒泡尿都得花几毛哩。啥都涨价，就粮不长。还扣呢，扣不少呢，这个ฐ费这个费的。领的那点钱，买化肥都不够。”
“就是，就是。活不成了，活不成了。日他妈。”
牛二不由自主地骂了句，他甚至没觉得自己在“亲家”面前说粗话有些不雅，那“亲家”也没有觉出他的不雅。切都那么自然，口张，“日他妈”就溜出来了。牛二感到เ连年来摆脱不了的那种阴沉情绪又笼罩了他。他自然而然地记起了“散心”之外的个目的：探听“亲家”的口风，啥时送彩礼呢，因为他有些等不及了——村上要钱哩。刚收过集资建校的钱，气还没喘匀，又来了。实在没治了。不交要扣地的，扣了地吃啥，总不能ม喝西北风吧。日他妈!ำ
又有几个ฐ汉子端碗出了自家庄门，径直往热闹处走来。因为夜的缘故，他们没认出蹲在土堆上的牛二，自顾ุ端着碗呼呼噜噜。牛二忘了去计较他们的失礼。他只是在心里嘀咕，日他妈，还能不能活哩。
光头汉子喝完了最后口汤，将大海碗扔在土堆上，叹了口气，对牛二说：“毛旦婆姨跳井了听说了吗?就是那ว个黄头发肿眼泡女人，你上回来见过的死了，交不上啥费。上头要收地，没办法，就死了跳井那ว可真是穷透了，连个棺材都置不起。烧了。烧了好，小口，烧了安稳些。”“安稳个屁，”个汉子说，“照样闹个塌糊涂，哭哩喊哩的，到半夜，谁都听见的。真正是个冤屈鬼。”
“谁不冤屈呢，老子们几百斤麦子才换百斤ภ肥料，谁不冤屈!ำ”
“没治。”
“谁说没治。老子们都不种，叫那ว些驴日的喝西北风去。等嘴里饿出干屎臭来，才知道老子们也不好惹。”
“屁。你不种白不种。他不会买外国人的?听说还便宜他饿?屁，人家顿顿吃羊肉臊子面。你嘴里才饿出干屎臭呢。”
“嘿，真是个土地爷的——土蛋，你以为他们吃羊肉臊子面呀?嘿，手抓羊肉都吃腻咧。”
“听说上头减老子们的负担呢。”
“减个屁!下头的歪嘴和尚硬往错里念经。没治，他不榨你，拿啥大吃大喝!”
“活吧，活吧，有了吃上些，没有了挨着些。天下又不单是老子们。他们能活，老子们也能ม活。”
“就是。老天爷总得给老子碗饭吃吧。”
“没意思，喧这些真没意思，不过放个ฐ闲屁，起不了啥作用的。”
黄昏4
“算了算了，不说了。不说糊里糊涂还好过，越说越着气。算了，回去。”
汉子们齐叹口气，个ฐ个垂着脑袋进了自家的门。那个ฐ光头汉子也回去了，时竟忘了礼节性地邀请牛二。
牛二根本没注意到เ他们的失礼。他发现自己心里又添了许多灰蒙蒙的东西，情绪明显恶劣起来。近几年来，他发现这种糟糕的情绪简直成了他的影子，无论他怎么摆脱也总是摆脱不了。有时似乎摆脱了，可回首，发现它仍和自己紧紧ู连在起。而且他发现这种情绪已๐瘟疫样传染给了家人。老伴张口就能把你噎个ฐ半死。儿女更不用说，拌嘴总少不了诅咒。切都不顺眼，切都成了使人发怒的起因。牛二感到很恼火。
万物在被那ว种情绪浸ฤ透的牛二眼里变了样子。月亮失去了方才那种光亮而泛出种死人般的灰白，同死人后发丧的那种唢呐声个ฐ味儿。亲家的院门很丑陋，跟剥光了衣服躺在南墙里怄气的那个光棍汉没啥两ä样。不过，最使牛二不舒服的东西说不上来，也正因说不上来而显得愈加不舒服。心里有种莫名其妙的东西在鼓荡着。他想哭，想叫，想打人。
亲家终于来了。
男ç亲家依旧那么悄声没气地笑着，不知所措地搓着手。女亲家依旧用那种脆生生的声音表达自己้的热情和喜出望外：“哟——亲家。”
但牛二感到种厌恶。亲家的声音撕破了他的某个ฐ防线，他感到种压抑得太久ื的东西不可遏制地喷了出来。他揍人似地拍拍屁股上的土，终于叫了起来，声音大得足能叫全村人听见——
“日他妈，退婚!退婚，日他妈!ำ”
这时，牛二才感到阵轻松。
新疆爷1
新า疆ຆ爷开始收拾摊子。天还很早。太阳刚刚转西呢；那颜色不红不亮，像块掺了奶水的冰。有丝风吹来，卷着黄土，卷着落叶，凉嗖嗖的，已带了深秋的味道了。新疆ຆ爷收拾完果子，又收拾鸡蛋。说是摊子，其实不过两个ฐ提筐，两ä块硬纸板。块上垒堆果子——软儿梨，捏软软的，薄皮，包甜汁儿透心凉，能ม清咳呢；块上放堆鸡蛋。就这些。摆起来容易，收起来也容易。果子是趸来的，四角斤ภ，他卖四角五；鸡蛋是零收来的。两角钱个，他卖两角二。挣钱嘛，不多；糊口嘛ใ，够了。
收拾完，新疆ຆ爷提了筐子，往村东走去。他的个子高，又瘦，影子很长，扫扫像个ฐ大蜈蚣在爬。有人问，新疆爷，哪里去呀?许多人望他，眼睛里有水光，哗哗哗闪。她家。新疆爷说。那ว人不再问“她”是谁，却说，给钱去?嗯。新疆爷答。给了钱能换着干个ฐ事吗?个ฐ人问，别的人笑。新疆爷窘了，想绕过去。几个人却围住了他，能吗?新疆爷咧咧嘴，放下篮子，捶捶腰，说，胡说啥哩，我老呀老了。人齐笑。个说，老了?拧成个绳绳也能干咧。个说，器皿是不行了，手总行吗，摸摸也成呀，解馋嘛!新疆爷不再理睬，提起篮子，三蹿两蹿，像兔子。
不干回，太冤枉了呀。众人齐笑。
新疆爷的脚步很急很乱ກ发飘，心有劲，腿无力，不几步就趔趄了。于是驻足，喘气，篮子又放在地上，又直身，捶腰。却听得个娃儿问，新疆ຆ爷爷，哪里去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