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沿着公墓里的石头路跑起来，我边跑边喊：“妈——妈——你快回家”从公墓回家的时候，我感冒了，好几天没去上学。直躺在冰凉的炕上，我弟弟用蒜臼子把生姜捣碎了，给我做姜汤喝，我喝了姜ä汤就围着被子，给他讲大灰狼叔叔和小白兔妹妹的故事，听得我弟弟直想找大灰狼拼命——你在哪里？滚出来。等我的感冒好了，我爹就对我说：“你光学习好有什么用？看看，你这叫什么体格嘛ใ，你看我。”说完了就用拳头嘭嘭地捶自己干瘪的胸脯：“咋样？这才叫男人呢。”确实，那时候我很瘦弱，别ี人都管我叫“鱼刺”。我对我爹说：“那怎么办？身体想好，就得有好饭吃。”我爹说：“你别没有数了，就咱们家的饭食？你看看村里哪家能ม天天吃馒头？”我说：“那叫馒头？全是黑面，吃了拉肚子”我爹不说话了，沉吟了半晌，啪地拍大腿：“得，咱练功夫去。”我爹是个痛快人，当天就把村里的个ฐ老头请到了我们家，顿老白干伺候过后，就让我行了拜师礼。从那以后，我放学回来就有了营生干——压腿劈叉踢腿站桩，这练就是两年。两年以后，我变成了个精壮结实的半大小子。我爹很高兴，经常让我教他几招，有时候还跟我过过手。自然，他输的时候多，躺在地下老半天爬不起来。开春的时候，我爹又托了他个同学的关系，把我送到了区业余体校，开始了正规的训练。我很争气，在当年的武术运动会上，拿了个刀术第名。自然地，我的学习就放松了，有时候考试还不及格，我爹似乎不太管我的学习，他的脑子仿佛全放在了我的身体上。那时候，我爹又调动工ื作了，他成了个中学的教导主任。他自行车把上的包儿也换了，不再是那个鼻涕样的布包了，换了个ฐ黑皮子的，上面印着“为人民服务”。转过年来，开始考高中了。有天，我对我爹说：“我不想上学了，我要上班。”我爹很纳闷：“上学不好吗？我还等着你考上大学给我光宗耀祖呢。”我说：“我根本考不上，再说，咱家这么困难，我上班不是还能给你减轻负担吗？”我爹生气了，那只眼睛像是在往外喷火：“混蛋！考，考不上再说！”我第次看到他发火，没敢再犟嘴，心说，那就考吧，考不上别怨我。结果，我没考上。我爹生了几天闷气，直不搭理我，后来憋不住了，让我去了公社的废品站当临时工。这当上临时工，我的心就开始野了起来，我管不住自己了。我去了废品站，我弟弟就没人照看了，我爹就在上班的时候把他放在自行车大梁上，带到学校里去。我爹上课，我弟弟就在校园操场上疯跑，跑累็了就在花丛中自己跟自己玩儿捉迷藏。学生们下课了就去逗他玩儿，他们都不欺负他，只不过是在他跑远了的时候，会在后面大声地喊：“傻二，傻二，快回来，爸爸给你烧蚂蚱吃傻二，傻二，叫爸爸。”我下班路过学校，我弟弟早就等在门口了，他嘴里像含着个滚烫的芋头：“哥哥好哥哥，我放学了。”我背着他走在回家的路上，就像背着我的心，他软弱得让我直想趴下哭。不知道为什么，我在废品站的人缘特别好，年龄大的师傅拿我当儿子待，经常让我喊他们爸爸，我就喊，这没什么，我就是喊你爷爷，你也成不了我真爷爷不是？几个年纪很我差不多大的工友都跟我成了哥们儿，我们经常在起干些不可思议的事情，比如有厕所不上，偏要往收购来的酒瓶子里撒尿，有时候还往看门老头的暖瓶里吐口痰什么เ的，唉，想起这些来，我都冒汗。有次，镇上的个“二不溜子”喝醉了，来废品站撒酒疯，把个ฐ差不多跟我爹样大的师傅给踹得嗷嗷叫，我拣起根铁棍就冲上去了，把那ว小子直接干成了滩浆鸡屎，嘴里吐出来的烂粉条地瓜酒喷了院子，他叫得像杀猪。再以后，我就跟废品站的弟兄们形成了股势力，镇上有限的几个混混没有敢惹我们的，哈哈。我牢牢记住了我曾经发过的誓言，我不能像我爹那么窝囊，我要做个真正的男人。那ว时候工资低，像我们这些干临时工的，个ฐ月也就开二十几块钱，我把钱都攒着，想给我爹配副新眼镜。有天我下班早，顺路给我弟弟买了几个包子，我把包子揣在胸ถ口里捂着，跑在路上。个骑自行车的人被我撞了下，他骂我：“你他妈是个傻子？低着头跑什么跑？”我两手捂着包子，用两只脚轮换着抡他，把他抡成了只忙碌着的陀螺。到了我爹学校的时候，正赶上学生们下课。我看见个ฐ教室的后面围着群人，我爹在后面吆喝：“好了，好了，大家都回教室。”他说话的声音有些无奈，好象他不是教导主任，而是学校里的勤杂工ื。当时我就明白了，人群包围着的可能是我弟弟，大家又在拿我弟弟开心。我扒拉开人群看，果然是我弟弟，他在给大家唱歌：我家小弟弟呀，半夜笑嘻嘻呀，问他笑个ฐ啥，梦见毛主席，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梦见毛主席我拉着他就走，我爹就这样傻看着我，直到我走出了校门。我让我弟弟趁热把包子吃了，就让他在个草垛后面等我。我返回了那个ฐ教室，脚把门踹开了，老师还没等反应过来，我就把那ว些逗我弟弟的同学全拖出来了，人在脸上来了个“旋风腿”，他们趴在地下像只只死耗子。我冲地下啐了口，拍打了两下手，横着身子走了。走到门口，我爹跑过来想打我，我边跑边说：“我不上班了，我要回家照ั看我弟弟！”晚上，我们三个人开了个家庭会议，最后达成了致——把家搬到镇上，上班的时候由我带着我弟弟。过了几天，我爹向学校要了个宿舍，我们就搬去住了，村里的房子卖掉了，卖了千块钱。走的那天我很难过，看着那些刚开出花朵来的向日葵，看着墙角的花花草草，鼻子酸极了。这样，我上班的时候就带上了我弟弟，般我会背着他走，他的鼻息刺痒着我的脖颈，很舒服。工友们见我把弟弟带来了，都很高兴，拿我弟弟当自己้的儿子和弟弟，走到哪儿带到哪儿。有时候工友们忙，我弟弟就象模象样地帮工，甚至还学会了看磅秤，上下不差三两。那ว年，我十六岁，我弟弟九岁。我俩很快活，比我爹还快活。秋天的时候，我们家里来了两个ฐ人，他们好象很关心我弟弟，老是摸他乱蓬蓬的脑袋。我问我爹，他们是干什么的？我爹说，这是我在培智小学教书的同学，想让你弟弟去他们学校上学。我的心里说不上来是个ฐ什么เ滋味，以前我爹就说过，城里有个ฐ专门教脑子不跟趟的孩子学习的学校，人家还管吃管住，很正规，比般的学校还好呢。我知道，他这走，我就很难再见到他了，因为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城市是个什么样儿呢。我弟弟不知道大家想要干什么เ，跳着高儿跑出去玩自己的去了。那ว两个人走了，我爹就蹲在地上叹气。我说：“那也好，让二子长长脑แ子，去吧。”我爹点点头，起身去找他的二胡，我不想听他拉二胡，就那么悬着心走到了院子。院子的空地上有只麻雀在溜达，我想想，我弟弟再也不能在那里撵麻雀玩儿了，心就麻了，汗也出来了，整个ฐ人像是刚从澡堂里出来，虚弱得没有点儿力气。不长时间，那ว两个人就来把我弟弟带走了，他走得很风光，坐着辆雪白的面包车。从此，我的心就被我弟弟牵走了，整天不说话。天又次黑了，杨远侧着脑袋看窗外，窗外的天上有轮黄澄澄的月亮。我替他披上件衣服，郁๗闷地问：“后来你没去看你弟弟？”杨远叹了口气：“唉，不提他了我跟你说点你喜欢听的吧。”说实话，那刻我倒是关心起他的弟弟来，我说：“你接着说就是了。”杨远斜了我眼：“算了，我还是给你讲点儿热闹的听吧。”
第六章癫狂少年杀气腾腾
第六章癫狂少年杀气腾腾我爹从看守所走了以后，我郁闷了好几天，晚上睡觉老是做梦，我经常梦见我爹骑着自行车带着我和弟弟，风驰电掣般地穿行在大街上胡同里田野上，醒来就大睁着双眼看窗外的那几颗星星。我常常想，据说世上所有的人都对应着天上的颗星星，我该是哪颗呢？该不会是最小的那颗吧？有时候，老贾会放上几个悠扬的屁，我会在心里说，也许我就是个屁。有天我拉水去集中号，正碰上管子和那五他们蹲在门口等候去劳改队。我跟管子拥抱了下，嘱咐他好好干，将来哥儿几个回社会好好交往着，干番大事业。管子说：“杨远，我还是那句话，防备着李俊海点儿。”我说：“我知道，但你说的那些我不信，起码他对我是不会很杂碎的。”那五插话说：“反正你得注意他点儿，在号里我们跟你说的点不骗人。”我没说话，把水送下，拉着水车就走了我的心乱得像长着团鸡毛。“兄弟，你知道吗？”杨远说到这里，脸突然变得煞白，“人是会变的，有时候能变成狼。”“你是说李俊海吗？”我问。“不光是他，我说的是所有的人，包括你，也包括我。”“我不太明白”我摇了摇头，“也许是你经历的太多吧。”“唉，”杨远苦笑了声，“我还是先给你讲讲李俊海吧。”你知道的，李俊海跟我起在厂里上班的时候，直跟着我玩儿，像我的条尾巴。他的脾气不好，遇到点不顺心的事情就容易发毛。开始的时候我曾经劝过他，我说：“俊海ร，你老是这样可不好，上火的时候你应该想想这火应不应该发出来。”他般会听我的，我劝他的时候，他总是红着脸说：“就是，就是，我是得控制下自己的脾气了。”我把发酒疯的大哥捅了以后，他开玩笑说：“你小子更毛楞，来不来的就玩儿真家伙，还说我呢。”等我把道理跟他说清楚以后，他似乎豁然开朗，不几天就把个骂他“老巴子”的人用菜刀砍了，结果人家可没有发酒疯的大哥那么仗义，人家去医院缝完了针，直接去派出所报了案。结果，他被行政拘留แ了七天。我去拘留所看他的时候，他摸着大腿哭成了个泪人，他说，我再也不敢了，我要老老实实上班，老老实实做人。我没多跟他说话，那刻๑，他在我的眼里突然变成了条扶不上墙的癞皮狗。七天以后，他出来了，没曾想，他下子成了个ฐ人物——在厂里再也没人敢欺负他了，见了他，大小同事都管他叫“海哥”。于是，他又“猛戗”起来了，甚至有时候还跟我瞪眼扒皮的。我也不在意，照旧跟他起在外面混。不知道为什么，那时候我们都很疯狂，屁大点的事儿就动刀子。跟人死拼的时候，我的脑子里经常会出现我爹被人按着脑袋，用石灰搓眼睛的镜头，这个ฐ镜头异常清晰，它把我的眼睛都要胀破了。我俩在起混得久了，李俊海就开始明白了，他总归是跟我差那么小截，因为社会上的哥们儿拿我当大哥待，拿他还是当个ฐ跟班的——尽管他比我还大岁。或许，矛盾就出在这里，那时候我们都还小。有次，我们商量着要去武胜街“干”个叫钢蛋的，他死活不让我去，他自己去了，个兄弟也没带。我承认他是条好汉，我也相信他能办好这件事情，我以为ฦ他肯定想在钢๐蛋回家的必经之路上，等着“背”他的“死狗”。我跟牛玉文在宿舍给他摆好了庆功酒，没想到钢蛋竟然来了，手里提着两只活鸡：“蝴蝶，咱们以后别纠缠了，算我错了。”我不知道他这个ฐ举动是什么意思，也是为了防备他玩儿邪ิ的，我上去刀给他砍在脑袋上了。牛玉文把他按在地上搜他的身子，结果人家什么เ也没带。钢蛋躺在地上，血流了地，他也不擦，就那么直楞楞地看着我：“求求你，放了我妹妹吧。”我下子明白了，李俊海绑架了人家的妹妹！那刻๑我几乎吓傻了，我再没文化也知道，这可是犯法的，而且犯了不小的法。我稳住神，把他扶去了厂医务室，缝好了针ฤ，我对他说：“既然你来了，咱的事儿也就结了，我马上放人。”钢蛋走，我和牛玉文就满世界找李俊海，那时候也没个手机传呼机什么的，我俩就这样穿梭在李俊海可能ม去的每个角落，最后在家小饭店里找到了他，他喝得像摊烂泥，钢蛋的妹妹坐在他的旁边，哆嗦成了张被风吹着的纸条。见我们来了，他挥舞着双手，冲牛玉文说：“怎么样？我办得漂亮吧？”再把手指向我，“他是大哥还是我是大哥？”牛玉文哼了声，扭头走了，我抡圆膀子，狠狠地扇了他巴๒掌：“你他妈是我大爷！”他忽地站了起来，把俩眼凸成了牛蛋子，我把脸凑到他的眼睛上，就那么冷冷地看他，我想狠狠地揍他顿。李俊海跟我对视了没半分钟就泄气了，没皮没脸地舔着鼻孔里流出来的鲜血，哈哈大笑：“你行，好，打得好。”后来为ฦ这事儿，我没跟钢๐蛋少了火拼，当然，最后还是钢蛋草鸡了，他搬家了，不知去向。从那以后，我在这带就多少有了点儿名声，所以才惹得小广嫉妒，最终出了事情。那阵子，我确实野得很，天不怕地不怕，我觉得自己天生就应该是这么เ种人，没有什么力量可以阻挡我。现在想想，我都弄不清楚那时候的我，是人还是野兽。我曾经带着帮弟兄，人手把菜刀，见着穿喇叭裤留长头发的“小哥”就砍，从厂门口路杀到火车站。我用根五分钢条做了把钩子，非常锋利，能将张厚厚的铁板穿透。我嫌它还不够凶猛，又在前面焊上了把军刺，这样它就变成了件充满煞气的凶器，我给它取名“战争之神”，经常用个ฐ小提琴盒子装着它带在身上，它让我的胆量增加了不少。有天下班，我刚走到厂门口，就看见七八个人鬼鬼祟祟地在门口溜达，我断定他们是来找我的，扯身就回了宿舍——我常常对弟兄们说，混江湖的，最首要的条就是眼睛要像鹰。我擎着战争之神迎着他们走了上去，那几个人看我手中的家伙，不等正面接触，下子就跑散了。我站在门口大喊，哥们儿，来呀！风吹动我黑色的风衣，让我看起来像个侠客。有次，我跟牛玉文去乡下看望他的姥ณ姥，中午喝了点儿酒，牛玉文要领我去看海。走在条乡间小路上，个同样喝了酒，样子像是传说中“庄户流球”的人拦住了我俩，他把手抖擞得像筛糠：“哪里来的俩膘子？给爷爷拿根烟抽！”我没有说话，直接用三棱刮刀把他捅倒了，他趴在地下，地下有小片残雪，白白净净的，很快就被血融化了。“朋友，我叫杨远，在第三机械厂上班，活过来的话就去找我。”我在他身上擦了两下刀子，敲敲他的脑袋说。那时候，我的大脑里根本不存在生与死的概念，就这样大摇大摆地走了。路上，牛玉文问我：“那小子不会死了吧？”我笑着说：“死了就死了，谁让他惹我的？”结果，第二天我就被警察带走了，因为那ว个人没死，他告发了我。第次从拘留แ所里出来，我风光得很，门口长溜接我的各色人等。我爹不知道这事儿，拘留期间去厂里找过我，大家都没敢告诉他真相，他站在厂门口的寒风里，直揉眼睛。后来，李俊海去学校找我爹，对我爹说：“大叔，你不用担心，杨远出差了。”我爹直把李俊海ร送到了车站，车开走了，我爹用袖口擦着镜片，冲着远去的车大声喊：“告诉大远，他弟弟挺好的！”李俊海ร的爸爸在郊区的个ฐ医院里当大夫，很慈祥的位老人。每当我和李俊海去他们家玩儿，老爷子都要高兴地颠出去割肉买菜招待我。我不太喜欢喝酒，老爷子让我只喝杯，就给我泡壶浓茶，然后他就跟他儿子碰杯，往往是顿ู饭没吃完，老爷子就醉了，红着脸咦咿呀呀地唱柳腔：“西北风吹得我浑身痒痒，回家烫上二两酒，白菜心海蛰皮，加蒜拌”那年夏天，老爷子病倒了，躺在他上班的医院里。李俊海ร在厂里对我说：“我爹想见见你。”在这之前，我去医院看过他几次，他告诉我说，自己的哮喘病犯了，过几天就好了。当时我也没在意，这次李俊海这么严肃地跟我说他爹要见我，我就觉得不妙，莫非老爷子不行了？去到เ医院的时候，我看见李俊海ร他们家的人全在场，个个愁眉苦脸的。看着瘦成张皮的老人，我的心咯噔下。我把李俊海拉到边问他：“俊海，告诉我，老爷子是不是不行了？”李俊海直接就蹲下哭了：“兄弟，我跟你说实话，我爹得的是肺癌发现的时候已经是晚期了。”我的心里很难受，多么健康快乐的个ฐ老人啊，难道我就要见不到他了？我坐在老爷子身旁，趴在他的耳边说：“大爷，等你出了院，咱爷们儿钓鱼去，我发现个好地方。”他好象不能ม说话了，用浑浊的眼球瞄着我，眼神似乎ๆ在说，好的好的，爷儿俩去钓鱼。半夜，我跟李俊海正蹲在医院的走廊上抽烟，病房里就响起了哭声。李俊海ร他大姐跑出来，冲我直嚷嚷：“大远，快，快，我爹找你。”李俊海ร家里的人给我让开条道，我扑过去，攥着老爷子瘦成鸡爪子的手，小声说：“大爷，我来了。”老爷子的嘴唇动了两下，手突然变得很有力气，像老鹰的爪子样，攥得我很疼。我把耳朵靠到他的嘴巴上，轻轻说：“大爷，你说话。”老爷子松开手，把手垂到床下，用大拇指和食指使劲捏了下。我不知道这个手势是什么意思，我把他的手捧在自己้手里，用眼睛问他，大爷，你想说什么？李俊海轻声说：“杨远，我爹想让咱俩拜个把兄弟。”听了这话，老爷子脸上的肌肉慢慢松弛下来，像雪糕被阳光照射着，融化着。我明白了，李俊海说得没错，他爹应该就是这么个意思。屋里没有丝声响，我的心里很乱，我不是不想拜这个把兄弟，可我当时真的很犹豫。老爷子的呼吸越来越微弱，大家都在盯着我看。我不知所措，心横，扑通跪在了床头：“爹！”说到这里，杨远冲我咧了下嘴，眼神开始恍惚起来。这位当年的癫狂少年，如今就这样安静地坐在深牢大狱，坐在缕淡绿色的月光下，静静地回忆往事，像只疲惫的水鸟站在苍茫的夜幕下输理羽毛，远处波澜不兴。窗外隐约传来阵沉闷的镣铐ຖ撞击声，刚才还在窗下鸣叫着的蛐蛐，下子将叫声停止了，深夜的气氛似乎变得更浓了。号子里的灯泡吊得很高，光线也暗淡得如同萤火，杨远躲在暗处的脸愈加模糊，我只能感觉到他的脸上在结着冰，以致于他说话的声音都带了寒气。发付完了李俊海他爹，我俩就回到了厂里，不几天大家都知道了，我是李俊海的结拜兄弟。有天，李俊海ร对我说：“兄弟，咱们这样混，永远没个ฐ出头之日，得想办法弄点‘活动经费’。”我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很早以前他就提过这事儿，他说要绑架市场上个ฐ卖服装的，那人有钱得很。我摇摇头：“别着急，干这样的事情得好好策划下，弄不好容易出事儿。”李俊海说：“出个屁事儿？咱们这么办”我打个哈哈走了。我真的不想干这事儿，我的心还没野到那个程度。没几天，李俊海就把我请到了当时最好的饭店，吃饭的时候，我知道了，他在路上把那人给抢了。从此，我就开始疏远他了，我很反感他的所作所为ฦ。他被捕的时候，警察来厂里调查过我，警察问李俊海ร抢劫的时候，对你说过这事儿没有？我清醒地知道，如果我回答，他对我说过，很可能我也就被带走了。我说，我什么都不知道，李俊海那种人，嘴巴严实着呢，这样的事情他会对别ี人说？警察盯着我看了很久，然后问我，李俊海抢劫的那天你在哪里？我想了想，回答他，我怎么会知道他是哪天抢劫的？警察说，这事儿如果你没参与我们是不会来找你的，你再好好想想，七月十三号那天傍晚你到底在干什么เ？我回忆起来了，那ว天我跟厂里足球队的伙计们在会议室商量下步跟哪个厂比赛呢。我当时就带他们去找了证人，警察们怏怏地走了，似乎很不甘心。回宿舍以后，我把这事跟牛玉文说了，牛玉文苦笑了声：“他在公安局还不知道是怎么说的呢。”我摸着头皮问：“难道他还能连我也牵扯进去？”牛玉文笑得很暧昧：“他那种人你还不清楚？想想‘滚’厂长的事儿你不就明白了？”想到那件事情，我的脑子突然晕了，半晌说不出句话来。我跟李俊海结拜了以后，他在厂里更加肆无忌惮了，连走路的姿势都改了，以前像老鼠，现在像螃蟹。李俊海他爹去世以后，他就很少回家了，吃住都在厂里，几乎天天喝酒，喝了酒就满厂区出溜着找事儿。那位让我捅了的大哥自从出院以后就老实了，整天无精打采地闲逛。我总觉得对不起他，经常喊他到宿舍里来玩儿，他喜欢喝酒，我就召集宿舍的兄弟们凑钱给他买，他很高兴，喝醉了就搂着我的脖ๆ子喊“远哥”。年前厂里发年货，我刚把分到的东西送回家，这位大哥就苦丧着脸来找我：“远哥，海哥到底怎么了？他把我的年货拿走了，还让我把这个月的工资给他。”我把眉头皱成了座小山，让他在车间等我，直接就去了李俊海他们车间。李俊海正在车间里烤火，我上去就给了他脚：“把东西给人家送回去。”他不听，硬着脖子拿眼瞪我，我说：“你不听是吧？咱们刀两断ษ。”他好象直在犹豫，直到我走到了车间门口，他才狼嗥般喊了声：“听你的！”其实当时我踢他那脚，自己้心里也不是滋味，总归他是我磕头的大哥啊，可那时候我真的忍不住。开春的时候，我入团了，还当上了厂团支部的文体部长。呵呵，这事儿说起来好笑那天上午，我跟李俊海他们在宿舍里打扑克，车间的个同事把我叫了出去，神秘兮兮地说：“远哥，告诉你个小道消息，厂里可能要把你和海哥开除了。”我很纳闷，脸下子就黄了：“为什么？”同事说：“我也不清楚，刚才厂长书记他们招集领导们开会，在会上说”我扭头就走，我要去厂部问个明白，你凭什么开除我？当时我很委屈，尽管他们背后都骂我是个混子，可我从来不欺负厂里的同事，甚至别ี人来厂里闹事，我还跟他们拼命，我说，只要我杨远还在这个厂里天，谁都别想来这里“慌慌”！时间长了，当地的“小哥”们也很给面子，几乎不敢到我们厂惹是生非。开除我？我他妈是厂里的“保护神”呢正气哼哼地走着，李俊海就撵了上来，问我为什么เ上这么大的火？我把事儿跟他说了，李俊海说，得嘞兄弟，看哥哥我的。拉我回去了。下午我没去上班，心情很糟糕，我站的宿舍门口往下看，整个厂区都是白的，连锅炉房门口的煤ศ堆都被雪包住了。我想起了我爹，想起了把脸贴在窗玻璃上等我回家的弟弟，心里难受得像针扎，嘴巴像是被人堵住了，喘不动气。我记得那天下午刮了好大的风，风呼啸着掠过电线树枝，发出的声音像群野兽在野地里疯叫。在宿舍坐着坐着我就坐不住了，骑上自行车就回家了，我要先跟我爹通通气，万这事是真的，我怕他受不了。晚上吃饭的时候，我爹老是跟我讲他这个学生咋样，那个学生咋样，我根本就插不上嘴。我弟弟已๐经不在培智小学上学了，锻炼了这几年，他勉强可以自己照ั顾自己了。我爹上班的时候，就把他锁在屋里，他很听话，就那么老老实实地呆在家里自己้跟自己้说话。我爹回家的时候，他就表扬自己：“爸爸，我比小白兔还乖”吃完了饭，我想开口跟我爹聊聊，我弟弟又缠上我了，他说他认识了不少字，然后就用铅笔在墙壁上写道“我爱北京大女门”。我笑得不轻，捏着他的鼻子羞辱他，北京的“大女”没你什么事儿，等你长大了，我给你找咱们这里的“大女”。我弟弟说，不是大女，是天安，你能给我找来个天安门吗？我说能ม，只要你哥哥活在这个世上，就定能ม满足你所有的要求。我爹不在原来的学校当教导主任了，他调到了离家近的个小学，继续当他的语文教师。我爹可真是个好样儿的，他的视力差到เ那种程度还在教课，他经常笑着说：“大远，我上辈子可能是个神仙呢，别看我的眼睛快要看不见了，可我看我的学生可清楚着呢，他们的脑袋在我眼前像脸盆那么เ大，书上的字也大，像苹果。”我问他：“那么你看我和我弟弟像什么呢？”我爹都要笑躺下了：“像两座金山。”第二天，我回到厂里，刚换好工作服，主任就过来拉我：“杨远，厂长找你。”这事儿终于还是来了，我稳住精神去了厂长办公室。厂长笑眯眯地在等我，见我推门进来，他忽地站起来，热情地跟我握手，嘴里不停地念叨，小杨是个好同志，小杨是个好同志。我有些发蒙，难道开除个ฐ工人还需要客气着开除？那刻，我把提前在肚子里想好的词儿全忘了，我抽回手，傻忽忽地问他：“厂长，千万别ี跟我客气，有什么话你直接吩咐得了。”厂长边给我敬着烟边问我多大了？什么学历？家庭状况？个人爱好？最后，他斩钉ล截铁地说：“写个ฐ申请吧，入团。”出门的时候，我的脑子晕晕忽忽的，这是怎么回事？耍猴的？李俊海像戏剧里的臣那样笑着来找我：“兄弟，昨晚我去厂长家了，哥们儿当了把滚刀肉。”我没问他具体是怎么当的滚刀肉，当时我笑得岔了气，腰里生疼。入了团没几天，厂长又找我了：“小杨同志，经过组织研究，决定委任你担任本厂团支部文体委员。”晚上喝我的“升官酒”的时候，李俊海笑成了只蜷成团的刺๐猬。那夜，我失眠了黎明的微光中，我看见我爹站在我面前冲我竖大拇指，他的腰板挺得笔直。忽然有天，李俊海ร鼻青脸肿地回来了，我问他怎么了，他不说话，坐在床头上像老僧入定。隔了几天，我跟社ุ会上的个大哥起喝酒，那ว大哥告诉我，李俊海ร被人绑到了间小黑屋，没揍几下他就软了，可能他以为是你们厂长找的人，哭着对人家说，去厂长家闹事儿是受了你的指派。我不相信，让他带我去找曾经参与绑人的个ฐ朋友。那朋友开始还以为我是来打架的，吓得直哆嗦，等问明了来意，他说，因为李俊海打过他大哥的个ฐ亲戚，他们就起去绑了李俊海，谁知道弄了这么出，当时大家都很害怕，怕你知道了来找麻烦，有的伙计到现在还不敢回家呢。我听得起了身鸡皮疙瘩，难受得上吊的心都有。我嘱咐他们，这事儿别声张，说出去难听。当牛玉文再次提起这件事情的时候，我豁然开朗，李俊海肯定对警察胡说八道过。从此，我变得更加沉默了，门心思地上班，几乎与外界隔绝了。
第七章谁在背后捅了我刀
第七章谁在背后捅了我刀84年的春节我是在看守所里过的。年三十傍晚，段所长把我叫到值班室，指着桌子上的电å话说：“杨远，接个电话。”我的心砰砰直跳，凭预ไ感，我知道那是我爹打来的电话。我对段所说声谢谢政府，段所说，大过年的就不用谢了，本来是不允许犯人跟家属通电话的，看在你爹打了好几次的份上，你就接个，快点儿啊。我扑过去拿起话筒，那ว头只听见喘息的声音，没有人说话，我“喂”了好几声，那头传来我弟弟的声音，他说，哥哥，来家过年呀我的眼泪哗地就流了出来。我憋住气，稳了下情绪，大声笑起来，我说：“弟弟，我在北京天安门这边玩儿，等过了年，哥哥给你带回家个大模型。”我弟弟在那ว边又喘了阵气，磕磕巴๒巴地说：“哥哥，不用了那得多少钱呀。”我想说点儿什么เ，可是我实在是说不出来话了，就这样个ฐ劲地咽唾沫。我爹在那ว头嘿嘿地笑：“大远大远”我放下电话转身走了，外面下着很大的雪，雪花扑在我的脸上，让我睁不开眼睛。大约是四月份，段所给我们劳动号开会。他说，上面有指示ิ，让大家交代余罪，如果大家还有没有交代完的罪行就赶紧交代，争取得到เ政府的宽大处理，不交代的话不行，因为ฦ凡是在押人员不但要交代自己้的，还要检举揭发别人的，不交代没有好下场，旦被揭发出来，那就是抗拒改造，关小号那还是小的，弄不好还得加刑。说完了就指着我说：“杨远，你先说。”我的心里很敞亮，我那点儿事情早ຉ抖搂得比水还清呢，我有什么可交代的？我回答他：“我没有余罪，都交代清楚了。”段所笑得很暧昧：“没有？呵呵，我这可是给你机会啊。”我也笑了：“段所，你就是把我枪毙了，我也想不出来我还干了别的什么。”段所走了，临走对大家说，都记着啊，有余罪赶紧交代，现在可是严打。回到号子，大家都在冥思苦想，叹气声比老贾的放屁声还压抑。我躺在床上把自己以前做过的事情从头梳理了遍，梳理得脑瓜子生疼，也没梳理出值得交代的问题。那边，老贾突然跳了起来：“我娘！我得去交代，我还偷了生产队麻袋地瓜。”我吓唬他：“那就赶紧去呀，这可是盗窃罪呢，起步就是三年。”老贾慌了，就地放个响屁，鞋也没穿就窜出门去：“报告所长，我有罪，我该死”第二声“该死”还没喊利落，段所就来了：“咋呼什么？”老贾扑通跪在地下，头磕得像鸡啄米：“政府，我该死，我有罪，我还偷了麻袋地瓜”段所哧了下鼻子，骂了声神经病，转过身来对我说：“你来下，有人找。”我的心紧，这种时候找我干什么？眼前阵恍惚。忐忑着拐过监号的时候，我看见了以前审我的那ว个ฐ胖警察。他站在值班室门口笑眯眯地冲我招手：“老伙计，又见面啦。”“杨远，你认识个ฐ叫宋文波的吗？”还是在那间审讯室，胖警察问我。“认识，他是我在废品站时候的个工友。”“你跟他都干过什么？”胖警察不动声色。我下子陷入了沉思，是啊，我怎么เ把他给忘了呢？在废品站的时候，我俩跟街上的混子们打过好几次架呢有哪次比较严重？我抬头对胖警察笑了笑，我说，大哥你等等，让我仔细想想。那时候我不想叫他叔叔了，我不是刚来时候的那个没头苍蝇了，锻炼了将近年，我长大了。我低着头死命地想，从我认识宋文波开始，直到我家搬去城里，我跟他失去联系为止，想了大半个钟头也没有想出来我和他哪次架打得厉害了点儿。胖警察着急了，用力拍拍桌子：“快说呀。”“我想不起来了，”我出溜到เ地上蹲下，我怕他打我，“要不你给提示下？”“回去坐好了！我提示？我提示那还算你主ว动交代？我这是在给你机会呢。”“哪方面的？”我重新坐回铁椅，搓着头皮问。“跟我玩‘二八毛’是吧？好好想。”“我说过了，我想不起来。”我的心很乱ກ，你直接说就是了，绕什么弯子？胖警察眯着眼睛好象在欣赏他的猎物，看了我足有三分钟，起身绕着我转了几圈：“提示ิ下，盐工俱乐部。”盐工ื俱乐部？这个名字很熟ງ悉，我眨巴了两下眼皮：“是不是我上班的废品站前面的那个？”胖警察坐回办公桌，冲我点点头：“我就提示到这里，该你说了。”我猛然想起来了。那年秋天的个傍晚，我正想用我爹的自行车带我弟弟去河底捉蛐蛐，废品站的个ฐ大叔就气喘吁吁地跑来了：“杨远，杨远，快，小宋在盐工俱乐部门口跟人家打起来了，满身是血”我把弟弟抱回屋，拎着把菜刀就跑出去了。俱乐部ຖ门口群人在围着什么เ看，不时散开，不时又围上去，里面传来阵阵的踢打声叫骂声。我估计那里面正发生着场战斗，也许宋文波就在里面。我刹住脚步，深吸口气，然后将菜刀抡得风车般飞转，哇哇叫着就冲了进去唉，现在想想，那ว模样肯定傻极了，跟个武疯子没什么เ两样。宋文波正操着根竹竿跟四五个人在玩“挑滑车”，眼看竹竿破成了笤帚苗，人也快要变成死耗子的时候，我来了。那时候我还不敢直接用菜刀往人家的脑袋上劈，只是哇啦哇啦叫着劈人头旁边的空气，即使这样，那几个街痞也吓破了胆，溜烟地跑没了。我害怕他们去搬救兵或者回家操家伙，二话没说，拖着宋文波就跑，当时的速度估计要超过刘易斯什么的。我们没敢往废品站跑，也没敢往家里跑，跑到了三里以外的火车站，在那儿躲了大半宿。刚才胖警察这么提示，我的脑子像是开了闸，当时的情景哗地流了脑门。我边跟警察交代这件事，边纳闷：难道宋文波也进来了？这小子是不是疯了，连这个也说。“就这些。”交代完了，我舒口气，冲胖警察呲了呲牙。“就这些？”胖警察反问了句。“就这些。”我又重复了遍。胖警察讪笑着又站了起来，这次他绕着我多转了几圈，转得我虚汗淋漓。我长叹声：“别转了，我全说。”“哈哈，晚了，我们早已经掌握了，”胖警察拍拍我的脑袋，“在火车站偷了三箱啤酒是吧？”“是，偷了三箱啤酒。”我垂下头，使劲拧了自己的大腿把，我后悔，怎么以前没想起这事儿来呢？“还是那句话——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ฦ，我们是干什么的？警察！警察是吃素的？你干了什么都别想逃脱我们的法眼。说吧，你还有问题没交代呢，刚才我只不过是给你提个醒，让你知道知道我们的厉害。来吧，把那件最大的事情说出来。”我懵了：“什么เ最大的事情？”胖警察又开始绕着我转圈，我急了：“你就直接说吧，别转啦。”胖警察站住了，用根手指勾起了我的下巴：“那好，听清楚了，抢劫。”抢劫？我茫然窗外只小鸟在唱歌：抢劫抢劫！我委屈得都要哭了，就这样可怜巴巴地望着他：“大哥，什么抢劫？我抢劫了吗？”胖警察示意旁边的个记录员开始作笔录，然后对我说：“对，你抢劫了。”我的脑袋下子就炸开了，我几乎ๆ要瘫在椅子上了。我知道，抢劫这个罪名可不是闹着玩儿的，起步就是三年，弄不好有可能ม“打眼儿”！我什么时候抢劫过？我真的记不起来了，我为什么要抢劫？我最瞧不起的就是平白无故地拿别人的东西，我哪能干那样的事情呢？我涨红着脸，把手拍得山响，嗓音也变成了鸭子叫唤：“大哥，你别吓唬我，我什么时候抢劫了？”胖警察刚才还笑眯眯的脸蓦然拉成了丝瓜：“不想交代是吧？不想争取主动是吧？”我索性放赖了，大声吆喝：“我就是不想争取这个主动，你来告诉我吧。”胖警察用两根手指轮换着敲了阵桌子，他好象在敲支很有节奏的歌曲：“别这样，我再给你次机会。”“你还是别给我机会了，我不想要”我心乱如麻，瞅着他喃喃地说。“真的不想要？”胖警察开始搓桌面，吱吱响，像老贾的放屁声。“真的不想要，给我来点儿痛快的。”“别这样，这样不上算，将来对判ศ决不利。”“那ว么我告诉你，”我猛地抬起头来，“我没抢劫！”胖警察嘿嘿笑了：“我说杨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