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内许多古塔已经禁止人们攀援,而开封古塔却听便。不必过于担心有无数的人在塔中拥挤,爬塔是一种体力和意志的考验。塔阶很窄、很陡、也很暗,不拼力爬到เ每层的窗洞口你不可能停下,到了窗洞口又立即产生更上一层观看的渴念。爬塔心理可以构成一种强烈的悬念线,塔顶塔尖是一种至高无຀上的召唤。要么不进塔。进了它,爬了它,很少有人半途而返。让体力心力不济的人们静静仰望吧,塔身中天天地进行着青春和生命的接力赛。千年前๩建塔的祖先们,不经意地留下了物理上和心理上的两个制高点,来俯瞰一代代的子孙是否有点出息、有点能ม耐。当我爬到最后一层,我真想气喘吁吁地叫一声:“我报到,我的祖๢先!”

陪同我的人说,宋史上记载的旧地名,都在今天开封地底下好几公尺。黄河经常决水,层层淤泥堆积,把宋代繁密的脚๐印深深潜藏。庞贝古城潜藏得过于轰轰烈烈,中国人温文尔雅,连自然力也入乡随俗,一层层地慢慢来。开封古都,用灾难的刷把,一次次刷新า。人们逃了又来了,重新า垦殖,重新营建,重新唤醒古都气韵,重新召来街市繁荣。开封最骄傲的繁荣,见之于《清明上河图》。

游玩狼山不消很多时间,我倒是在山脚下盘桓长久ื。那里有一些文人的遗迹,使小小的狼山加重了分量,使万里长江在入海前再发一声浩é叹。

起这个ฐ名的由头,有人说是因为山形像狼,有人说是因为很早以前这里曾有白狼出没。不管什么เ原因吧,我只知道,就在很早以前๩,人们已受不住这个ฐ名字。宋代淳化年间,当地官僚终于把它改成“琅山”。幸亏后来又被改了回来,如果仍叫琅山,那多没劲。

能不能再出一个人呢,哪怕仅仅是一个,他可以把上述种种苛刻的条件提升得更加苛刻,他可以把管理、保存、继承诸项关节琢磨到เ极端,让偌大的中国留下一座藏书๰楼,一座,只是一座!上天,可怜可怜中ณ国和中ณ国文化吧。

不错,它只是一个藏书楼ä,但它实际上已成为ฦ一种极端艰难、又极端悲枪的文化奇迹。

小镇上已有不少像我们一样的旅游者,他们大多是走陆路来的,一进镇就立即领悟了水的魅力,都想站在某条船上拍张照,他们蹲在河岸上恳求船民,没想到这里的船民爽快极了,想坐坐船还不容易?不仅拍了照ั,还让坐着行驶一阵,分文不取。他们靠水吃饭,比较有钱,经济实力远超这些旅๓游者。近几年,电影厂常来小镇拍一些历史题材的片子,小镇古色古香,后来干脆避开一切现代建筑方式,很使电å影导演们称心,但哪来那么多群众角色呢?小镇的居民和船民非常帮衬,一人拿了套戏装往身上一披,照样干活,你们拍去吧。我去那天,不知哪家电影厂正在桥头拍一部清朝末年的电影,桥边的镇民、桥下的船民很多都穿上了清朝农民的服装ณ在干自己的事,没有任何不自然的感觉,倒是我们这条船靠近前去,成了擅闯大清村邑é的番邦夷人。

当代大都市的忙人们在假日຅或某个其他机会偶尔来到เ江南小镇,会使平日的行政烦嚣、人事喧嚷、滔滔名利ำ、尔虞我诈立时净化,在自己的鞋踏在街石上的清空声音中听到自己的心跳,不久ื,就会走进一种清空的启悟之中,流连忘返,可惜终究要返回,返回那种烦嚣和喧嚷。

在此前漫长的绘画ฑ发展历史上,当然也是大匠如林、佳作叠出,有一连串ธ说不完、道不尽的美的创造,但是,要说到艺术家个体生命的强悍呈现,笔墨丹ล青对人格内核的直捷外化,就不得不把目光投向徐渭、朱耷、原济以及“扬州ะ八怪”等人了。

没到青云港来时我也๣经常想起他。为此,有一年我招收研究生时曾出过一道历史文化方面的知识题:“略谈你对八大山人的了解。”一位考生的回答是:“中国历史上八位潜迹山林的隐士,通诗文,有傲骨,姓名待考。”

这就是中国古代文人游庐山的实际生活。道如此困境而不后悔、不告退,还自得其乐地开着文绉绉的玩笑。在游庐山的文人中,舒白香还不算最苦的,他至少还有学生和仆人跟随着,侍候着他,与他说笑。

周作人、林语堂先生曾刊印过清代嘉ล庆年间一位叫舒白香的文人游庐山的日记,可以让我们了解当时的一些情况。且抄几段:

绣口一吐就半个盛唐

幸好还留存了一些诗句,留存了一些记忆。幸好有那么多中国人还记得,有那么เ一个早ຉ晨,有那么一位诗人,在白帝城下悄然登舟。也๣说不清有多大的事由,也没有举行过欢送仪式,却终于被记住千年,而且还要被记下去,直至地老天荒。这里透露了一个民族的饥渴:他们本来应该拥有更多这样平静的早晨。

它们觉得自已被一股旋风吸到了一个巨เ大的黑洞口,并且在黑魆魆的洞里飞速向前冲去。而且觉得自己的身体被牵拉、挤压,洞里不时出现嘈ฤ杂的音响。这时,他们的心情更加平静。

论安逸,是它们。躲在这么个洞子里,连风暴雨雪也没挨到一次,一代又一代,繁衍至今。人类自从与它们揖别,闯出洞口,真无一日安宁。凶猛的野兽被一个ฐ个征服了,不少伙伴却成了野兽,千万年来征战不息。在这个ฐ洞中已๐经能够燃起火炬,在洞外却常有人把火炬踩灭,把寥廓的天地变成一个黑洞,长年累月无຀路可寻。无数的奇迹被创造出来,机巧的罪恶也๣骇人听闻。宏大的世界常常变成一个孤岛,喧腾的人生有时比洞中还要冷清。

茫茫沙漠,滔滔流水,于世无奇。惟有大漠中如此一湾,风沙中如此一静,荒凉中ณ如此一景,高坡后如此一跌,才深得天地之韵律,造化之机巧ู、让人神醉情驰。以此推衍、人生、世界ศ、历史,莫不如此。给浮嚣以宁静,给躁急以清冽,给高蹈以平实,给粗犷以明丽。惟其这样,人生才见灵动,世界ศ才显精致,历史才有风韵。然而,人们日常见惯了的,都是各色各样的单向夸张。连自然之神๰也粗粗糙糙,懒โ得细加调配,让人世间大受其累。

色流中很难再找到红色了,那该是到了元代;

色流开始畅快柔美了,那一定是到เ了隋文帝统一中国之ใ后。衣服和图案都变得华丽,有了香气,有了暖意,有了笑声。这是自然的,隋炀帝正乐呵呵地坐在御船中南下,新า竣的运河碧波荡漾,通向扬州名贵的奇花。隋炀帝ຓ大凶狠,工匠们不会去追随他的笑声,但他们已经变得大气、精细,处处预ไ示着,他们手下将会奔泻出一些更惊人的东西;

当然,希望也只是希望罢了,何况这实在已是一种奢望。

我抛弃了所有的忧伤与疑虑,去追逐那无家的潮水,因为ฦ那永恒的异乡人在召唤我,他正沿着这条路走来。

孩子们每夜都抓蟋蟀,连乱坟岗子也不怕。这里已是村边,村外是无边无຀际的荒原。于是,两道灯光,宛如黑海渔火。

吾乡๥东去6๔里许,有一座辉煌大庙,名曰金仙寺。寺门面对宽阔的白洋湖。寺庙前半部ຖ在平地上,后半部则ท沿山而上,路人只见其黄墙耸天,延绵无຀际,不知其大几何。进得寺门,立即自觉矮小,连跨过一条门坎也得使劲搬腿。谁也走不完它的殿阁和曲廊,数不尽它的佛像与石阶。曾扒窗偷看过它的一个ฐ厨房,其锅之大,几若圆池。老人说,兴盛之时,此寺和尚上千,一睹此锅,大体可信。记得此寺一个院落,有洒金木雕的全本西游记连环故事,刻工ื之精,无与伦比。乡间儿童,隔些时日便蹑脚进去,低声指认,悄声争辩,读完了一部浪漫巨著。也读完了一门雕刻美学。

金仙寺东侧,便是小镇鸣鹤场。走完狭长的街道,再走完一道长堤,又有一座小庙,上名石激头。该地石揪处处,故而得名。石批头小庙只是通向一座比金仙寺更为宏大的庙宇的。由它向南,翻过五座山头,即见远近闻名的王磊寺。

在乡๥人心中,金仙寺和王磊寺,无异于神秘天国。那里也该有住持或首领ๆ吧,他们会是何等样的超迈人物?如此浩大的排场,开支来自何处?这些问题,连小庙里的两位胖瘦和尚也完全不知。一天又一天,只听山那边传来的晨钟暮鼓,堂皇而又沉着。

大概ฐ是从30年代起始罢,两寺渐渐有了新的动向。山薯出土季节,常见田埂阡陌间,有两寺和尚挑担来往。他们把山薯送给有过施舍的人家,说是答谢,实则ท提醒,请施主赶紧再结善缘。看着汗渍涔涔的和尚,看着沾满黄泥的山薯,乡人们终于知道,两寺的财脉已经枯竭。黄泥山薯确是佳品,浓甜嫩脆,比平地红薯好得远了。

年长之后翻阅史料é,看到一段记载惊了一跳。我离开座位,仁立南窗遥望家乡。岂能想到,和尚们挑着山薯走出庙门,五磊寺里住着的,竟然正是——写歌词的李叔同!

李叔同,留学日本首演《茶花女》,揭开中国话剧ຕ史。又以音乐绘画ฑ,刷新故国视听。英姿翩翩,文采风流,从者如云,才名四播。现代中国文化,正待从他脚下走出婉约清丽ษ一途。突然晴天霹雷,一代俊彦转眼变为苦行佛陀。娇妻幼子,弃之不见,琴弦俱断,彩色尽倾,只换得芒鞋破钵、黄卷青灯。李叔同失落了,飘然走出一位弘一法师,千古佛门又一传人。

我们唱着他的歌,与和尚比赛,而他自己้却成了和尚。

他在挣脱,他在躲避。他已耗散多时,突然间不耐烦嚣。他不再苦恼于艺术与功利的重重抵悟,纵身一跃,去冥求性灵的完好。

松涛阵阵,山雨淋淋,这里已没有一个现代的颤๶音。法师自杭州出家,历十余年,由净土而皈南山律宗,在五磊寺受菩萨戒,发愿弘扬律宗,创建道场。

五磊寺住持栖莲,金仙寺住持亦幻积极响应。一所“南山律学院”正酝酿建起。法师只提倡议,不管实务。两寺住持,只得到上海ร募钱。上海名士得知法师倡议,慨然解囊,两寺住持随即办置化缘簿,请法师๲写序。

法师一见簿册,突然大怒,严责两ä寺住持“藉名敛财”。但无财何从建院?法师也๣是进退维谷。重去招惹早已๐诀别ี了的世界,是他所忌讳。于是律学院停办,法师不久也云游别处,留下尴尬的庙宇两座。

或许可说,法师出家,是新文化在中国的尴尬;法师发怒,是佛教在新时代的尴尬。我由此想到小庙与学校间相对的灯光。两道灯光间,法师的袈裟ู如云如雾,飘荡隐约。

金仙寺旁,土木工程正忙。和尚们念经完毕,或挑山薯回来,成群结队傻傻地观看。

那是一位叫吴锦堂的华侨在重建家乡。吴氏不知何许人也,据传,乃ี近乡一普通农孩,长大流落上海ร,被雇于一家日本餐厅,如此这般,到了日຅本,竟日渐发达,成高官巨贾。然后倾其资产,投于桑梓。金仙寺面临的白洋湖,由他筑岸建堤,光洁坚致,气势恢宏。沿湖民房,悉数重造,皆若层层别墅。由东到西,长几里许,竟成了一个世外桃源。更为甚者,还在北面东山头,耗巨资兴建一所学校,曰锦堂师范。古地之大,建房之多,令乡间财绅咋舌。不久他便去世,金仙寺西侧,筑豪华墓道,成一名胜,供人凭吊。

墓体为白石,正如湖岸为白石,长堤为白石,荡荡展开,白得晃眼。圈圈白光围住了金仙寺,金仙寺依旧黄墙高耸,藤葛缠绕,暮鸦回翔。

和尚们洗涤๨打水,也享用着平臻臻的洋灰河埠。葛麻芒鞋,踏在上面,总觉得过于挺滑,不大自在。不知弘一法师可曾在这条长堤上漫步,估量他不会喜欢。他逃避着现代,而现代却莽莽撞撞,闯到เ了庙门跟前。

天长日久,无人修葺,吴锦堂的种种建筑,也渐渐污损,与四周萧索的村落悄悄扯平。唯有你到浙江的所所中学,遇到เ几名老教师,一问之下,常答曰出身锦堂师范。我在京沪两地,遇到เ一些浙籍知名学者,叙完同乡之谊,总能ม发现,竟也๣是锦堂师范的人才。

抗日຅战争时期,曾有几名日本兵,为吴锦堂墓站岗。乡民疑惑了,不再对他感恩戴德。他的坟墓,一度成了晒谷场。

数月前๩在报上读得一条新า闻:全国青少年珠算比赛,前面一批名次竟然全部属于浙江一座小镇。记者用惶惑不解的笔调写道,神童荟萃一处,实是奇迹。这座小镇,便是金仙寺旁侧的鸣鹤场,吴锦堂修建世外桃源的所在。

我是理解的,自豪地一笑。耳边响起哗哗的珠算声,如白洋湖的夜潮。

听说两大寺庙又在重新修复,款项ำ甚巨。工ื棚里,应有锦堂师๲范的毕业生,指挥着算盘的交响乐。

注:此文发表后,收到เ从家乡寄来的《慈溪修志通讯》,其中有一段文字介绍吴锦堂:

吴锦堂1855~192๐6,名作莫,东山头乡西房村人。出身农家,少时随父耕作,及壮东渡日本,经商致富,名重中外,素า以桑梓为重,先后捐银数十万两,兴修水利,创办学校,泽被乡๥里。本世纪初,与陈嘉庚、聂云台并称全国“办学三贤”。又积极支持孙中山先生人人事辛亥革命,是我国近代著名爱国华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