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戏园子已经像一口烧开了锅里的水一样人声鼎沸。
一股股烟雾从一张张嘴里、鼻孔里和手指缝中冒出来，就像从热锅里冒起来的蒸汽一样，袅袅上升。由于无法排遣出去，这些烟雾便在空中纠缠在了一起，在明亮的灯光下，这些漂浮着的轻烟显得格外清晰。
戏园子里面一片雾蒙蒙的，空气开始变得混浊而又沉闷。
几百张嘴同时张开闭合，嘈杂的声音就像是海浪一般，一波又一波地涌来。仿佛每个人都在说话。声音重重叠叠地搅合在了一起，那些没有参与聊天的人简直什么都听不清楚，好像自己正身处一个巨大的蜂房中ณ，只能听见周围的一片嗡嗡声。可是对于那些正在交谈中的人们来说，对方所说的每一个字，他们却都听得清清楚楚，并且他们谈话的兴致好像由于这种环境的嘈杂而变得格外高涨起来。
所有的人似乎都在兴高采烈地交谈着，仿佛他们来到这里就是为了能够大声地与熟人打声招呼，好好地聊上一回，或者痛痛快快地大笑一场，好像这就是他们花钱买票来到这里的唯一目的，关于一场演出的事情似乎已经被人们忘在脑后了，没有人为此感到着急。唯一没有受到这种吵吵嚷嚷的环境影响的，就是那ว个空空荡荡的舞台了。现在那ว上面静悄悄的，一个人影也没有，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生。偶尔在那块遮挡住后台的白色的帷幕的边角上会露出半张脸，探头探脑地朝台下瞥上一眼，很快又缩了回去。
此刻，罗长今正静静地站在舞台的一个侧门边上，双手交叉在胸ถ前，平静地朝着台下望去。在后台的灯光下，他那一丝不苟梳向脑后的大背头显得更加油光锃亮，那些嘈杂的声音，连他的一根头丝都没有影响到，他站在那里，纹丝不动。尽管他是第一次来到这座城市，但是对于眼前所看到เ的这副情景，他似乎ๆ早已司空见惯。他面无表情，平静得就像海浪ฐ冲击下的岩石。
这个戏园子是上下两层。与这个社会上的任何场所一样，瑞祥戏院中也将观众划分成了层次分明的三六九等；但是与外面不同的是，在这家戏院里，坐在下面的是那些衣着鲜亮的上层人士，而那些没什么地位的下等人则被请到了楼上的二层。
楼下正中ณ间这一片摆了六排桌子，每排四张，每张桌子上都摆放着一些简单的食品，如水果、糕点、瓜子和茶水之类的小吃。这些为有身份和有钱的人准备的座位总是摆放得宽宽敞敞的，与此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在这些桌子两ä旁和后面的那些长凳上已经被人挤得满满登登的了。不时有戏园子里面的伙计提着茶壶走到雅座中ณ间，点头哈腰地招呼着客人。有时一个ฐ伙计急匆匆地走过来，给客人递上一块热呼呼的毛巾。这些伙计彬彬有礼ึ，面带微笑，但是转过身后，笑容立刻就消失了，他们对两边长凳上的普通客人几乎理都不理。
现在，楼下这些雅座的基本上都坐满了穿金戴银的客人，只有最中间第三排的桌子后面依旧还是空的，那四张桌子后面没有一张有人，连个影子也没有，空荡荡的。由于现在楼上楼ä下整个场子里基本上都已经坐满了人，这几张位置最好但却空着的桌子就显得格外抢眼了。从楼ä上望下去，那ว些空出来的地方就像日军飞机在密集的居民区里投下了一枚炸弹以后留下来的一片废墟。
在楼下这片给有身份的人预备的雅座的后面和两侧，就是由一条条的长凳组成的普通座位。那ว些坐机关的小职员、经济拮据的小学教师、做小买卖的小商人、在校的大学生、窑子里的窑姐以及其他各色人等挤坐在一起，他们构成了瑞祥戏院票房收入的主要来源。因为ฦ楼下那些雅座虽然是给有钱人预备的，可是这些人看戏偏偏大多数都不用花钱，因为这些座位大多是赠票；而楼上虽然看戏的人最多，但是楼上的站座票价低得可怜，只能赚个热闹，却赚不到票子，所以，瑞祥戏院主要就是靠这些中层以下的观众支撑着的，这倒是和中国甚至全世界社会本身的状况有几分类似之处。
几个胸前挎着烟盒子的小贩在过道上走来走去，兜售着香烟。烟盒子折成九十度角，将里面摆满的花花绿绿的各式香烟都展现出来。这些卖香烟的小贩都是十三、四岁的孩子，其中一个卖烟的还是个小姑娘，大概ฐ十二、三岁左右，梳着一根长辫子，身穿一件红色的上衣，这让她在人群中ณ很是显眼。
看样子大家都喜欢找她买烟，不时有人从远处站起来，摆着手招呼她过去。每到เ这时，这位小姑娘就会甩动一下她的长辫子，快步走过去，有时半路还可能ม被另一个想抽烟的人截下。在掏钱买烟的时候，有的客人有时会开上一两句无伤大雅的玩笑，那个小姑娘只是笑一笑，露出两ä个浅浅的酒窝，也不反驳。这个小姑娘的生意这么好，让另外两个与她年龄差不多大小的小烟贩嫉妒不已。这两个半大的小子无奈地互相看了一眼，然后分头走开，边走边吆喝起来。
戏园子的楼上除了前面一排的木栏杆外，就是一片空场子，那上面什么都没有，既ຂ没有桌子，也没有凳子，那些想要看戏的人就只好站着了，所以这里卖的就是所谓的“站票”。楼ä上是给那些没什么钱的人预备的，对于那ว些不想去赌钱的穷人来说，花几分钱看一场戏已经是非常难得的娱乐了。瑞祥戏院不是一家大的戏院，主要的观众集中ณ在中下层，买站票的常常要占到观众的一半以上，这给这家惨淡经营的戏院积攒了不少人气，可是却积攒不了多少财气，因此瑞祥戏院常常入不敷出。
下层观众人数的众多也造成了一种恶性循环：那ว些有点儿名气的角儿谁也不愿意到这里来唱戏，觉得丢了身份，失了面子，而那ว些过气的或者是尚未成名的艺人又吸引不来多少愿意掏钱的观众，结果造成了瑞祥戏院目前这种半死不活的状况，多亏了戏院经理李老板脑子活络，总能ม想出一些歪点子，好歹将戏园子勉强支撑下去。
本来楼上的第一排也是给有钱人安排的座位，像楼ä下一样摆上一排桌子，在这排桌子的后面才是站座。在这排桌子的后面原先立着一道木栏。就是这道木栏将上等人与下等人截然分开。可是一来瑞祥戏院本来就吸引不了多少有钱的客人，连楼下的雅座都常常坐不满，更别提楼ä上了；二来楼ä上都是些卖苦力的人，人倒是不少，可是大都不懂什么规矩，搞得楼ä上吵吵嚷嚷，咋咋呼呼的，再加上那种气味更是让人受不了，这样一来二去的，这一排雅座也就没人愿意去坐了，倒便宜了那些没钱的穷汉子们，他们常常为了争夺这些座位打得头破血流，反倒比戏台子上的节目还要热闹，惹得看他们打架的人比看台上唱戏的人还要多。最后，戏园子经理李老板一拍已经谢了顶的脑袋，毅然决然地做出了拆除这一排座位的决定，让楼ä上彻底沦为下层人的世界，用李老板的话讲，“让这帮穷鬼在上面瞎折腾去吧”。
今天晚上，楼上已经被那些拉车的、抗包的、卖苦力的和在工厂里做工的人挤得满满当当的。这些粗声粗气的糙老爷们说起话来完全没有什么讲究，与其说是在说话，还不如干脆说他们在那里喊叫。这里的吵嚷声比起嗡嗡嗡的楼ä下来还要响上好几倍，几乎每个人都是扯着脖子在喊，南腔北调的，什么口音都有，不时还会爆出一阵哄笑声。不过，楼下的观众对此早ຉ已经见怪不怪了，他们照样聊着家常，只有当楼上出的哄笑声过于响亮的时候，他们才会向上面瞥上一眼，看看那ว里是不是又打起来了。
由于距离屋顶很近，楼ä上这种相对封闭的空间进一步阻碍了空气的流通，在那里各种刺๐鼻的气味争先恐后地冒出来，汗味、蒜味、烟味、口臭、脚๐臭，狐臭……什么味都有。有好奇的人偶尔到上面去了一回，想瞧一瞧上面到底是什么样的，结果竟然被熏晕了过去。看来，社会等级的划分至少在保障个人健康上也可能有些道理。那ว上面的气温比楼下上蹿了足足有十几度。不一会儿，那上面的每一个ฐ人都出了一身的臭汗，可是人们却依旧其乐融融地挤在一起，吵吵嚷嚷地喊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