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清云大门，沿山道驰骋许久，眼前顿觉宽阔，驰出了连云岭延绵不绝的山区。
许绫颜往常出去，不过二三人随行，这一天，却大大铺起排场。前后左右、若远若近跟随有三五十众，妍雪捂着嘴笑：“这都是为了你——芷蕾。你简直是清云园的小公主ว，可这些人一同挤到别人家里，不怕把人家房梁顶穿吗？”
目光先停驻在那ว些断手折足不完整的人形上面，皱了皱眉。许绫颜裣衽为礼：“菁姐。”
“我喜欢，那又如何？”又娇又软又糯的声音，象是拥有无限风情，没法想象一刻๑前的血腥暴戾居然属于这个声音，并不给许绫颜半分面子。
一只温软的手伸过来，轻轻握住她，柔声问：“芷蕾，在想什么เ？”
第一次近距离接触到外界ศ那红尘千丈，只觉各种各样的颜色、热闹和喧哗，不问情由地争先恐后拥入眼睛和耳朵里来。
她正在料理花儿，坐在一张杌子上，正午的光照ั，使她苍白的面颊添了血色。静静看着远处跑来的小姑娘，有一如昨日那ว种平静详和的笑意，对于这孩子的出现，早在意料é之中，又有些无奈。
“师父……”
沈慧薇一抬手，阻止了这样的称呼，温和地说道：“你吃饭没有？”
妍雪吓了一跳，她是做足了准备，准备接受再一次拒绝，哪知对方开口说的，竟是这么一句平平常常的话。
“师父，我……你答应了？”
沈慧薇微微笑了，妍雪觉得她其实很是爱笑，而且那ว样宁静致远的笑容，令人看来无比舒坦。她从身边取了一枝小小的竹杖，站了起来，道：“我这儿只有粗茶淡饭，唯恐怠慢了华姑娘。”
“华、华姑娘？”妍雪觉得不妙，“师父，我叫小妍，叫我小妍吧。”
沈慧薇不作声，竹杖点地往屋子后头走。
妍雪跟着她走到屋后，远处山壁流泉倒挂，飞溅如珠玉，泉边怪石嶙峋，点缀着几株老梅，折枝横斜，树无片叶，姿态古拙虬劲，在石与水的映衬下，宛入画ฑ中，不由赞了一声。
有石桌石椅，她已坐下了，听到เ赞叹，倒似有些不安。
妍雪走过去，又叫：“师父！”
她有些苦笑：“华姑娘这样叫，折煞待罪之人了。”
“师父！”妍雪急，一个只管叫，一个只管躲，还是一无进展，“师父你说什么呀？——我是你救的呀，你还记不记得？……你救了我，还写了文晗心法给我，那时我便想着，我要拜你做师父。刘夫人、绫夫人她们都同意，就是谢帮主她说要看缘法，所以我老见不到你。可我还是看到เ师父啦，不是缘份是什么？师父，你明明都已教我入门，想不认也不成啊！”
沈慧薇微笑道：“嗯，原来是因为文晗心法。它除了帮你疗伤，再无别的用处。练个一两年，不必再理它。园子里刘夫人，方แ夫人，武功见识都远远较我高明，以华姑娘这般人材，跟着我这个废人，实非上选。”
妍雪泄气地说：“说来说去，师父就是借辞推脱罢了。我要拜你为师，才不管谁的武功见识高低，你不要我，是嫌弃我太笨？”
青衣小鬟拎着一个ฐ木桶走来，盛两碗米饭，只有一碗炒青菜，一碟子生黄瓜，放于二人之前。
沈慧薇见她只管注意那异常简单的菜式，解释道：“慧卿茹素า持身，已有多年。”
妍雪点头：“难怪你脸色苍白，看上去身体很不好的样子。”
沈慧薇失笑：“看上去身体不好么？我倒没有觉得啊。”
这一次是真正被逗笑，相见以来，还是头次见她放下心事的明朗笑靥，妍雪一下看呆了。她倒底是个怎样的人啊？为何她的举ะ止形容，竟能如此端庄自然、优雅无极？小姑娘稚气地生出一股强烈愿望，恨不能摩仿她神气，学她动作，甚至是学她的声音和她的笑容。
“不怕，我吃得惯。”妍雪端起饭碗，急急表白，“师父，我是山里猎户人家的女孩儿，吃惯粗茶淡饭。”
慧夫人点了点头，道：“华姑娘的口音，似是尧玉群山那ว一带的。”
她是没话找话，以使不冷场，妍雪可想说的紧：“我爹爹原来在秦州洪荒以打猎为生的，我三岁时，山林大火，一村人都差不多烧死。我爹爹带我侥幸逃了出来，一直逃到尧玉，仍干他的老营生。我现在的妈妈，是爹爹后娶ດ的。”
“洪荒？”沈慧薇眼神有一刻的恍惚，随即温柔地看着小女孩，“可怜……没娘的孩子……”
“有娘没娘都一样的啦。”妍雪笑道，巴不得把整个心儿都剖出来给了她，“我是爹爹在山里捡到เ的，所以我原先的妈妈，也不是我亲生的妈妈。第一个养我的妈妈我不记得啦，现在的妈妈，也很疼爱我的。”
沈慧薇沉默，仿佛被触动了心事。良久，问了一句：“你今年几岁啊？”
“十岁，”妍雪记起许绫颜有次怪怪的问她生辰，便一起说出来，“我生日是八月初八。”
沈慧薇叹了口气，道：“也是十岁。……唉，十年……十年了。”眉尖微耸，她那双美极、清极的眼睛蒙起一层晦涩。——坦率地说，妍雪不喜欢，非常不喜欢她现在这个样子。她心里埋藏了多少往事啊？她的心扉对人关着，甚至是对这个世界关着，在她身上，有着什么样曲折隐秘的过往，隐藏何种难诉的曲衷？
饭后，沈慧薇照惯例小憩á一会。趁着这功夫，妍雪和翠合混得烂熟。
翠合九岁就到幽绝谷来服侍慧夫人，除了每月两次按例出谷以外，从不见生人。即使一起生活了八年，翠合对其感情，也还是极端的崇拜和仰望，怀无限虔诚。只不过，她所知的也实在甚少。前帮主获罪罢黜，在清云是第一隐秘要事，慧夫人的名字，在园中有不成文的禁规，但偶然提起，还是有着至高无上的声望。至于她怎么会被罢黜，又是因何住到幽绝谷，翠合推说一点不知。
华妍雪问不出什么，便道：“她走路柱着那根小竹棍，是为什么เ呢？”
“嗯，也许是她武功好，所以即使有了那样的毛病……一般人也看不出来。”翠合一迟疑，“我告诉你，你千万别去问夫人，更加别ี说出去。”
“我不说出去！你放心！”妍雪举手誓。
翠合压低嗓子：“她脚筋断了啊！”
“什么เ！”妍雪失声惊叫，用手掩住了嘴。
翠合瞪了她一眼，叹气：“也没什么，夫人对这件事没有保密的意思。只是我想她未必愿意有人议论吧。”
妍雪低声：“那是怎么会断的啊？”
“我真的不知道了，夫人不讲的啊。”
妍雪眼里又涌起了泪花，和沈慧薇相识不过两天，竟如此易动感情。她一生是不是尝过了很多很多苦楚，才会变得和现在一样，看似亲切温和，实则ท拒人于千里之外？
这一日直到傍晚，妍雪始终不肯走。从沈慧薇眼神里，几次看出了拒客之ใ意，妍雪只当不懂ฦ。她在花田理事，便笑嘻嘻的在一旁้作伴，打下手，扇扇子，递块汗巾送杯茶什么的，她拒客的话就不好意思出口，只得谈谈笑笑，说些全不相干的话。无论她讲什么，妍雪都是如坐春风。
但是，妍雪没有离开的意思，她居然也没有开饭的意思。
翠合忍笑把妍雪叫到一边，说，她一天饭菜是有限量的，中ณ午两人份吃完了，晚上连她也会挨饿。“别说是你啊，从前象绫夫人来她也这么着，吓得绫夫人一次来再也不敢逗留很久。”
妍雪哈哈一声笑了出来，这一招可真是够绝的啊！看她温文尔雅的，想不到也会出这种歪点子。
于是向她说：“师父，我明天再来陪你。”
沈慧薇不语，笑着摇了摇头。话外音是：“你不要再来了。”
妍雪兴致勃勃地道：“我明天带着饭菜过来。不过，再过两ä天，便不必这么麻烦。等绫夫人回来，我叫她帮我去求帮主，我要住进幽绝谷来。这样，就能ม整天整天陪你啦。”
沈慧薇明显吓了一跳，忙道：“万万不可！”
妍雪笑道：“我决定啦！”
“不！”沈慧薇是真的有点急了，“幽绝谷是禁地，向无人至，华姑娘，你不可常常来。今儿你来，是帮主ว了话，我不敢违拗。但你若固执天天来此，我只有去跪请帮主，责罚我不遵上命之过。”
这番话说得坚决无比，已无通融余地。
“你是看不起我。”妍雪带着哭音说，“你根本就是看不起我！既然这样，从前给我文晗心法又干什么เ？你当初ม不要救我，我早ຉ就死了，也不会再来烦你了。你看不起我，大家都看不起我，……我爹爹妈妈不要我了，现在的爸爸任凭我在这里也不要我了。你也不要我，……我根本不要你来救我！你假惺惺的，压根儿就不想救我的，我不稀罕，不稀罕！好，慧夫人，你瞧不起我，我把你教我的，全都还了给你！”
这一天以来的大起大落，喜、悲、惊、疑、憧憬和失望，种种患得患失，终因沈慧薇明明白白的拒辞而揉合到一处，不可遏制地爆起来。口中胡乱嚷着，一面嚎啕大哭，扭头冲出山谷。
沈慧薇坐在原处，望着那女孩儿远去背影。落花一丛丛飞满她衣襟，使她容颜变得绰约难寻。她信手拈起一片飞花，望了半晌，唇边有不可捉磨的凄清笑意。
“瑾郎啊……”她轻声唤。
沉谧的山谷，斜晖浓于酒。只有飞瀑不变的潺潺，坠入深渊清冷莫名。
沈慧薇出神不已๐、端然凝坐的身躯忽然一动，移开数尺，一条人影在流水中ณ映出淡淡的影子，随即那条淡淡影子挥出灿若霞光的万道剑芒。
剑势并不因沈慧薇的躲闪而放缓，反有咄咄逼人之意，几乎把蓝ณ裳女子罩在了剑气纵横的中心。沈慧薇一手按着微扬的秀，自剑隙内探身，将置于身侧的竹杖取到手里，从容挥洒，那竹杖是普通竹子所做，如何禁得起刀兵相接？只见纷纷散碎撒满一地，但那剑光也因此未能逼近半步。
“菊花？”
来人以蒙面巾遮掩真容，密密包匝的头巾下隐有白丛生，和记忆中的那个人并不相同，但是这般奇诡莫测的身手，不可能有第二个人，沈慧薇再三辨认后，终于试探着问：“菊花是你？”
“慧姑娘，你残了，本领可不比从前差了。”来人毫不客气沉声说着，竟似能ม肆意评判清云园第四代帮主的武功高低，手中剑挥过，罢如江海ร凝清光。
“是。”沈慧薇苦笑，“得菊花此言，才令我能够自信。只是你一向在哪里，是怎么进来的？”
“我要来便来，谁能拦得住我？”那女子声音苍老，大大咧咧道，“不过你放心，我已点了你身边那丫头的晕睡穴。除我没人惊动于你。”
“哦。”蓝裳๙女子并不过多追问因由，脸上浮ด起重见故人的欣然，微笑道：“菊花，你何以这样来见我？我很想好好的看看你，把蒙面巾取下来，让我看看好吗？你一定吃过很多苦，你看你头白了，声音也变了很多。”
蒙面女子疾向后退，粗声道：“不，你不必看了！——我只是来问你一句话：她们有心叫你出去，为何你不肯出去？”
沈慧薇深深注目看她，问：“是谁告诉你，谁有心叫我出去？”
“那你别管！总之这是事实没错？”
沈慧薇容色寥落，点头：“看起来是这样。”
“那你就该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