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好笑,从前的文初也是这么想的,那个冲动任性肆意妄为的小姑娘,视所有长辈的教诲为狗屁。却在十年囚禁之中,将这些狗屁一一琢磨,一一沉淀,品出人生真味,奉为ฦ圭臬。
“拿银子来了,算不算喜事儿?”
“冷的邪门儿呢!”杏子搓着手连连点头,“哪有冬天打雷下雨的,还连下了这么多日子,往年可没这样。”
她却不答,指着前面道:“有家绸缎庄子,正好,就这儿吧。”
没等她说完——
亏得杏子手快,才保住了剩下半碗,“这可怎么办,衣裳全脏了!蓉儿姐,快去换换吧。”
“小的哪敢骗您哪,这次是真真的,拐过这鹿儿巷,就回坊子咧。”
那是一座三层小楼ä,就着苟延残喘了一路的风灯,正正看清楚上头那镶金底儿的大红匾额,三个大字铁画银钩,在这荒僻之地也算气派,偏生怎么瞧都透着一股子下作气儿。
“姑娘是来找杏子的吧,可是快要挂牌了,心里紧的慌?”子时挂牌,距现在不过两个时辰,她发髻未梳,妆容未上,贴身婢子也不在身边,按理说是该紧ู张。
文初ม也不反驳,“那丫头人呢?”笑着朝杏子房间望去,里面一片昏黑,显然没人。
“咦,刚ธ才还在的,不知道跑哪儿去了。”婢子们四下里瞧瞧,“姑娘且放宽心吧,为ฦ了您啊这丫头连灯会都不去了呢,这会儿子,说不定已๐经上厢房了。”说完,福福身,喜滋滋跑出门去了。
文初ม便径自进了杏子的房间。
一桌,一凳,一柜,一床,两丈见方,简陋逼仄。她在凳上坐下,这小屋顿显拥挤,四下里尽是一股子发霉的味道,怪不得那蓉儿盼来盼去,就盼着挂牌儿的日子了。
没等多久,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
吱呀一声,房门应声而开。
杏子跨步进来正要反手关门,忽然余光瞥见房中人影,那ว人身形纤细,姿态悠然,一片昏黑中唯她双目乌亮,那ว么平静地望着她错愕的惊容。“砰”,手中茶盅跌落地面,瓷片四碎,茶汤倾泻!
“是我。”文初ม点起油灯。
“文……文姑娘?”杏子瞪大了眼,“您怎么เ来了,婢子正要送安神茶上去呢。”
“安神茶?”
“是呢,想着姑娘必定心慌,喝点茶会好些。瞧我,慌里慌张的,都打碎了。”说着,赶忙蹲下捡起碎瓷来。
文初ม却笑了,语调轻轻,“你不是怕我心慌,是怕我跑了。”
“姑……姑娘?”捡着瓷片的指尖一颤,顿ู时刺出豆大的血珠。杏子大惊抬头,正对上文初ม平静的眼,这双瞳眸仿佛洞彻一切,让辩驳都显得苍白无力。文初也不说话,只这么静静地看着她,四下里寂静无声,唯有墙外遥遥传来欢声笑语,显得极不真切。
杏子如同做梦般呆住了,过了不知有多久ื,才砰一声跪下,带着哭腔的嗓音颤抖着响起,“婢子……婢子不明白姑娘的意思,姑娘有大学问,想的也多,可婢子只知道好好侍奉主子,不敢有丝毫……”
话音未落,她陡然腾起!
一片碎瓷划ฐ破气流,直逼文初门面!
尖利ำ的瓷片在文初ม瞳孔中ณ放大,后面是杏子紧扑而上的嘴脸,那面上犹自保持着惊怕委屈的表情,眼中ณ却是阴狠毒辣,再无怯懦!这一切说时迟那时快,眼见寒芒刮ุ肤,文初迅然偏头!
瓷片贴着发丝而过,映照出杏子乍变的表情,“你……”
“既怀疑你,我岂会喝药!”文初趁势而上,素า手成拳,不退反进!
这一击用尽全力,来势汹汹,奔雷电å掣般轰向杏子胸ถ口,杏子不敢怠慢飞快后退,却不想文初猛地一提,那看似力若千钧的拳头霍然成爪,一把抓住了她的前襟,狠狠向后一甩!
“你诈我!”只来得及发出一声尖叫,杏子霍然失重,被文初向后扯去。后方“铎”一声响,恰恰尖瓷嵌入墙壁,另一头,被文初狠狠压入她的后背……
麻痹的感觉游走全身,杏子周身一软,便听文初ม掐着她玩味轻笑,“安神汤里下了迷药?倒要多谢你。”
杏子死死得盯着她,“你功夫根本没恢复!”
一点儿也没错!后来的汤药她虽没喝下,然重生那ว日的晌午杏子曾亲手给她灌下了一碗,即便吐了血,依旧有少许毒性残留在体内。刚ธ刚那ว看着力道迅猛的一拳,她连吃奶的劲儿都用上了。这会儿只觉全身酸软,一股子辛辣在心口横冲直撞,冲撞到เ她眼前发黑。
她压下这股腥甜,便听杏子不甘心地接着问,“我不会有破绽的,你怎么看的出来?”
“没有?”文初忍不住笑出声来,“三处。”
“不可能!”
“第一,你心太善。”
教坊司里这一窝女人,哪个不是利益至上,唯有她出淤泥而不染,这本就是破绽。“第二,你两次说我有学问,却不想正是这个ฐ暴露了你,官家出身,岂会不通学识?”
杏子低头咬唇,“第三呢?”
第三,便是她的记忆了,上辈子她毁容的汤药正是求杏子得来,那ว时她只道此女心地纯善,连几次三番๘提起毁了容的羌婆子也仅是偶然,却不想,三月后教坊司里一场大火,便开始了她地牢十年的噩梦。也因为这三点,她对杏子从一开始便起了疑心,不论她端来的汤药还是饭食,她从没动过一口一粒!
文初并不打算继续解释,只看着她静静道:“让我猜猜,烧热的汤药里下了毒,让我失去功夫,无法反抗,你想逼我到เ绝望,趁机劝我自毁容貌,被贬为奴。到เ时一场大火,羌婆子正是那个ฐ替死鬼,换上我的衣裳,神不知鬼不觉制ๆ造文初ม已死的假象……”
“你……你怎么知道?!”杏子猛地瞪大了眼,“不可能的,你不可能知道……”
“我非但知道,还看出你后来所为ฦ——发现我心态转变,竟主动提起挂牌之事,你便趁着那日回来去了厨房,给蓉儿下毒的机会,反正自毁和被毁都是毁容,殊途同归,你要的只不过是三月之后,整个南朝都认定‘文初已๐死’!”
“你……你不是人,你不是人!”
“说吧,你的主子,到底是谁?”
话音方落,便见杏子眼中一抹决绝划ฐ过。文初心下一跳,暗自叫糟,然而来不及了,杏子已经绝望一笑,嘴角溢出一线黑血,缓缓垂下了脖ๆ子……
她死了。
服毒自尽。
文初瞪着她尸体良久ื,好半天,才苦笑着摇了摇头,“还是不够老道啊,经验不足,早ຉ该卸了她的下巴。”
懊恼只在心头划过片刻,便整理好心情,除了她背后的主子身份,最起码,她已๐经印证了大部分想知道的,让她来到这西北荒芜地,让她毁容,让杏子潜伏左ุ右,不过都是为了一个目的——偷梁换柱!
那么,对方แ做了这么多准备,必定有所顾忌!
窗外响起更夫的梆子声。
亥时了。
文初不再耽搁,为今之计,还是先离了这里要紧ู。
快步走出下人房,然方出院子,她猛地一顿ู,“谁?出来!”嗓音之冷,杀气四溢。
四下里静悄悄的,连方才那被人窥伺的感觉都没了,文初转过身来,在院子里一遍遍扫过。忽然一侧房中响起一阵咣当之声,像是有人打破了什么,紧ู跟着嘻嘻哈哈的疯笑声。
文初步子一动,一旁一道稚嫩的嗓音先一步响起,“是我!是我!”
这把嗓子……
是那晚一遍一遍念着打油诗的孩子。
扭过头去,院子的角落里一只巨大的水缸,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正从后面跑出来。他跑到房门前,死死抵着砰砰乱响的门,“求你,是我,我都看见了,也听见了,没有别人。”
文初静静看着他,“你上前来。”
小男孩咬着下唇,犹豫良久,噗通一声跪下,以膝盖着地一步步跪了过来。
没了抵挡的房门一下被撞开,冲出满面疤痕的女子,浓雾将月光遮蔽的严实,就着外头隐约照来的花灯,能看出这女子姣好的五官。她嘿嘿笑着站在门口,一会儿看看文初,一会儿看看孩子,也不上前,也不退后。
“她是羌婆子?”
“是,姑娘,你放了我娘吧,她是疯的,什么เ都不知道。”
孩童很快跪行到眼前,离着近了,文初ม才发现他应该有十岁多了,面黄肌瘦,发育不良,而显得年纪更小。这么冷的天里,只着了件不合身的破烂单衣,露出的青红发紫的胳膊上,尽是一条条被虐打的伤痕。
像是注意到她的目光,他缩了缩手脚,却执着地一遍一遍道:“求你,放了我娘,杀了我就好……”
心头一股子说不出的酸,文初ม高高扬手。
砰!男孩昏倒在地,嘴角却挂了抹开心笑容。
“挺聪明。”她不知道自己้这一时心软是对是错,然杀了这个ฐ孩子,她却下不去手。没有时间多犹豫,素手一挥,一道亮光划破黑暗,正正落到杏子的房间门口。在羌婆子啪啪鼓掌手舞足蹈的兴奋中,和文初ม一跃而出的背影中——
轰!
火舌缠绕而上,迅速蔓延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