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书人口中的笑谈,止语一拍,盖棺定论。他终究逃不过天意的造化弄人,也逃不过情劫地神出鬼没。那两位披着凡人皮囊的仙,你来我往的字句纷乱ກ地遮蔽了视野,愈加清晰的,唯一张唤他“佞臣”的脸。历劫未毕,他的魂魄仍不知在哪处游荡,难道只能眼睁睁看着文曲得偿所愿?
可如今,一切都已成定局。
文曲一惊回过神来,怔怔瞧武曲半晌,搁下笔道:“你如何记得的?”
“好端端的,怎说起这个?”武曲心虚地别开眼,“那ว仙翁说与你的?”
比武曲来得更迟的,要属火德荧惑星君,他风风火火地带了对说也是法器的玉思南佩来,却只给了文曲其中一块。
文曲星君倒是依旧不为所动,谢过了,将玉佩搁在棋盘边上,令仙童一同拿了去。
他眼中所见的,是凭空而生的无数张如出一辙的眉目如画的脸面,或嗔,或怒,或喜,或悲……它们从背后的朱门里争先恐后地探出头来,雪白的脖ๆ颈纠缠在一处像千万条扭曲的蛇,它们用熟悉的声音嘈杂不休,问他怎不相伴,问他何不停留。
吴杰刚ธ想说什么,一张嘴,那ว腥臭的湖水便灌进来,紧接着无数只手拉扯着他,将他拽了回去。
“而彼时,你早被我藏在这棋盘里,用锁魂犀锁着,在这聚阴之地逃脱**的桎梏……我自会寻人补了你天上的缺,而早ຉ忘了此世经历的荧惑星君,必将那冒名的当了你。”
一幕幕像重重影灯,旋๙转如飞地掠过视野,热闹了片刻,却又归入浓重的黑暗,就像一场烟花的落幕。江彬浑浑噩噩地飘着,也不知自己如今是个什么เ。片刻后,隐隐见着不远处亮起萤火虫般的绿光荧荧。凑近了瞧,却是那ว刻满了墓室的殄文。那原是活着时看不懂的鬼语,如今,却一个个跳脱出来,排成一行行心心念念:收为义子,斗虎相救,宣府试射,年节嬉闹,暗查私矿,应州之战,扬州缠绵……
如何就不认得?朝夕相处,却形同陌路。
呵!可不就是个戴了面具的鬼?今日这模样,明日又换了身皮囊,将他们戏耍得没了头绪!
养虎为患,正德皇帝以为他能用“将功补过”降住宦官中的“八虎”,可到เ头来,还是栽在这几个联手文官作乱的小人手中ณ。
一拥而上的锦衣卫架起江彬就要上枷锁,张永此时方抬手止住,让身后一小太监捧上一件提花袍子。一针一线都是仇瑛缝制的,那暗纹在火把映照下似要燃起来似的,一个圈一个,翻天覆地地烧红了江彬的眼。
孙镇愣了下,张輗却面不改色地领了命,孙镇只得跟着领命起身,偷眼去瞧江彬与萧滓,都是不为所动的模样,心道“正德皇帝ຓ”这命令,岂不是要他二人投石问路?万一起了变故不得周全,便要丢车保帅?
江彬一点头上了马,与萧滓带着十万大军浩é浩荡荡地往正阳门去了。
吴杰也不去管他,随意寻个下榻之处,吃毕,梳洗干净了,回自己房里睡了。
江彬越想,越觉着月色凉进了心底,忙关了窗,却又听敲门声。问是谁,却不答。江彬操起床边的刀躲在门后,却听外头低低一声:“是我。”
“他也是个性子急的,心肠原是好的,并不当真要为难你。”
如今被从辽东调到大同就任都指挥使的萧滓正在都指挥使司议事,他也早听得宫变消息,正担心江彬、王勋等人的安危,便听人来报说,有其表兄求见,又呈上那九节鞭,不动声色地说出去会会表亲,便带了两个随从出去。
眼前那张诡异之极的人皮,在他扭曲的视野中,仿佛微微抬起脑袋,冲着他咧嘴一笑。
吴杰见江彬回神,便松了手,端详那人皮片刻后道:“这是仙家之物,但凡历劫,不可以真身示人,必定是要取了这面具戴在脸上,方能幻化出容貌,而这皮囊,也非寻常魂魄消受得起的。你叔父,怕也是位列仙班的,只是若他来凡间历劫,该是不回天庭便脱不下这皮囊的……”
正德皇帝听他问这个,便将这前因后果都说了。
蛟龙端详半晌,也不曾记得这人。
那微启的唇,似在说着什么。凑近了去听,却只听了一声冷笑。
霎时间,一股秽念冲破了神识,吴杰只觉得天旋地转,痛贯心膂,一会儿置身于火海,一会儿又被丢入冰潭里,摇摇晃晃的竟不知身在何处。
说罢已是鼻衄咳血的,正德皇帝忙命人将他带下去解了药性好生医治。被抬下去那一路,汤禾仍睁着双赤红的眼,瞪着那奄奄一息的“严嵩”,却不知,那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死囚罢了。
朱宸濠苦笑了一下,唯有谢恩。他孤注一掷,此刻也只能耐着性子等那消เ息。
而严嵩,又是那人门生。
江彬忆起那一日,他于城门前说的“路长日暮”……师徒一场,却抵不过“君臣”二字。
江彬听王勋那笃定口气,只敛眉道:“若不成呢?”
这珠子,只在江彬与正德皇帝浓情蜜意时水下戏耍过一回,这一本正经地交了王勋,可不就有揶揄的意思?
“他可在此?”朱宸濠沉默许久,只问了这么一句。
果不其然,江彬被直接押往衙门大牢,来见他的,唯有兵部尚书王琼。王琼看他半晌,递了壶酒:“江大人这是何苦?”
于是狐狸漆黑的眸子亮了,映出乔宇温和的面容。
那一夜之后,狐狸又一声不吭地没了踪影,这回乔๒宇不急了,只是甚为挂念。狐狸不在的日子里,乔๒宇去给大户人家写字作画,赚来的钱则都买了麻糖糕饼,一袋袋封好,等着狐狸回来……
江彬这般想着,心中便有些不是滋味。回到乔宇府邸后,坐在庭院里看那池水中几条被养得干瘪的锦鲤。
乔宇不言不语,只拿眼瞧着江彬。
那ว一团黑影背着月光,看不清神情,却引出他心中埋藏的刻骨铭心的苦痛……
江彬穿戴整齐后,已๐换上那套有些陈旧的二品官服在中厅端坐的乔宇便带着他前去见了三位守备勋臣。那ว些个守备勋臣并不见得曾立过多大的功,不过与武将的世荫异曲同工ื罢了。乔宇只请了半日的假,带着江彬去见了一侯、一伯、一都督,这三位南京勋贵,最年轻的也已过不惑之ใ年,自然没将江彬这武将出身的黄毛小子放在眼里,不过卖乔宇面子冷冷唤一声江大人。那倨傲的态度,让江彬对这些不劳而获的勋贵反感至极,更有甚者满口答应着照应,话里却暗示二人须有所表示。打最后一位都督的府邸出来,在外头寻了些吃食后便去了兵部ຖ。江彬这守备勋臣本就是闲职,官府怎也不想去,便四处闲逛。
江彬怔在那处,他从未见过气定神闲的江梓卿露出这般神情。好似春回大地的那一声惊蛰,在明鉴般地冰面上裂开了一道深壑,寒冰前赴后继地塌陷成了一池春水,流到江彬脚边,期期艾艾地扯着。
江彬一阵心劳意攘,他以为他的恨如千军万马,气吞山河,可却在一望间,丢盔撩甲â,溃不成军。
他只木木站着,再听不进吴杰提点的只字片语。
他未见识过文曲的情深意重,只道他心机深重、暴戾恣睢。哪知这九曲回肠的欲语还休,竟胜过泣下沾襟的久别ี重逢。
文曲,原是动了真情的。
江彬恍惚地想着,若他前世真是武曲,这一段,便是一场彻底的辜负。
忽的,一阵凉意自脚心钻入,横冲直撞地占据了他的肉身,双手不由自主ว地抬起来,将文曲搂入怀中ณ,口也不听使唤地一句接着一句:
“这些年你受了这许多苦,都是因我而起。”
“好在你先前施了法,我这一魂一魄才能ม寻着这槐树回来。”
“我说过,即便无了这一魂一魄,我也能记得。”
“你写一字,说一句,都烙在我心上。”
“梓潼……”
“梓潼……”
“你应我一句可好?”
这一句句,一声声,如杜鹃啼血,在心上晕成相思入骨的癫狂。
他为武曲,耐得了寂寞,承得住苦痛,却受不住这骤然而至的失而复得。
他几是要痴了,疯了,死了。
半晌,方回抱住跟前人,合了眼道:“我……做了一个梦。”
一个冗长的梦。
梦里,他亲手将武曲送到投身帝王的荧惑身旁,眼睁睁看着他们双宿双栖,只为了令武曲魂魄归位。
被吴杰操控了身子的江彬,轻抚着他散下的青丝,复又道:“当初说的长相厮守,可还当真?”
文曲稍稍推开江彬,望进他眼里:“你真愿与我跳脱**,去渺无人烟之ใ处?”
江彬像被无形的手按着,慎重地点了点头。
文曲垂眼,道了声“好”。
一如当年,缘起之ใ初ม的那一声轻描淡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