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龙惊变，满座瞠目，一时间静得落针可辨。
而方才出言戏谑的那人，便是今日东边尊席的主客。他年纪极轻，看着只二十出头模样，方颐乌鬓，眉宇间透着几分少年人的恣意飞扬，一双眸子生得极好，墨黑透亮，星子一般熠熠炯然，乍然看去，仿若重瞳。
她已近暮年，身子又一向单薄，从前年上便时常抱恙。而他身为人子，在这个时候却要辞母离家，委实不孝。
幼时，他总想着，有朝一日待自己长大成人，便能护着阿母。等到年岁渐长，却终于明白，他的阿母，从不需他来护。
七雄鼎立多年，诸侯国间尚行联姻。早些年，秦国的王后们，多是出身他国王族的公主或贵族公卿家的女公子——但现今，纵观天下，还有哪一国的公主ว堪匹配如今的秦王？
再者，秦王也并不需要一个女子常伴左右，宽慰解语——他幼年坎坷，命途多舛，是以疑心极重，终此一生怕都不会倾心信赖任何人，又哪里会向身边的妇人倾吐心事？
御有五要--“鸣和鸾”“逐水曲”“过君表”“舞交衢”“逐禽右”。
而除射御之ใ外，自三年前，王上便延李斯、尉缭为傅，分别教授史百家与兵法谋略，扶苏的颖悟恪勤，也常得两位国士嘉许。
**โ榻上的秦王没有等到เ回音，蓦地推枕而起，只着一身极单薄的泽衣，下榻站定，直身立在了她面前。
眸光触及此处，秦王蓦地微微色变，身子一动，手腕疾出——下一瞬，右手已锁在了她喉间，劲力很重，眸光刀锋似的冰寒。柔弱的女子没有半分反抗，连挣扎也无，只痛苦地深蹙了眉，喘不上气，脸色骤然泛上了青白--ๅ仿佛刹时间便会断ษ了气。
“天晚了，王上要回屋么？”顿了片刻๑，阿荼终于缓缓平定了心神，忍着颈间细锐的痛楚，她语声勉力平静道。
——看样子，是真醉得厉害。
更令阿荼暗暗心惊的是——这般大事，咸阳宫中ณ却没有一人提起，更无一字议论。好像，根本不曾发生过一般。
但，阿荼却从自他清冷无波的神色中察觉出了一丝异样来——那ว天，甫及弱冠的秦王独自一人静静跽坐在扶苏的小藤**边，从日中ณ到เ暮时，整整三个时辰。
十五岁的阿荼尚不懂这些，但她从来都明白……自己于秦王，不过是个豢养在不远不近的地方，闲时取娱的消遣。
而木衣绨绣、土被朱紫的咸阳宫，此时已然一派千殿覆雪、万木银装的壮丽气象。
单看衣饰装扮，这一众年轻人并不怎么เ张扬惹眼，几乎ๆ一色缁黑的衣裳，抬眼望去，尽是暗寂沉沉的一片。但，不论策马还是御车，这些人的动作简直整肃利落得不可思议，连本该纷沓杂乱的马蹄声都规律得有些出奇。
他逆光而行，背后初ม升的朝阳已有几分灼目，恍惚间竟仿佛有些看不清他的眉眼。
那歌喉极清越，却也极冷彻、极凛冽，仿佛阵前的金戈杀伐一刹้响回耳际，声遏行云——
闻声的霎时，项羽蓦然抬眼。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她一字字续唱，嗓音愈见清冽，一派铿锵铮然，又隐隐的慨然悲声贯于其中，直是震聋发聩。
“锵——”一声清锐的剑鸣，几乎是不由á自主地，项ำ羽五指聚力，拨剑出鞘，一泓寒刃湛湛泛着清光，银寒似雪。而后，他屈指相扣，其音铮铮，一声声应着这悲凉冷彻的曲调击剑而和……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她语声高处，他弹剑重击，宛石磬震响。
她语声低处，他沉力轻敲，似匕箸偶击。
她语声疾处，他轮指急拂，像羯鼓频催。
她语声缓处，他小意轻扣，如琴瑟调弦。
“……身既ຂ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她清冽冽的嗓音徐徐缓唱，渐而不断拔高，直至巅峰之处嘎然而止——
歌停，剑亦停。一室阒然，仿佛亘古岑寂。
原来，这世上，竟真有这样一种感觉，一见相知，倾盖如故——
过了许久，项羽方缓缓收回了神思。
“你如何会这曲《国殇》？”他看着她，清声问。
——优伶之流，习的不该都是些俚俗之曲，秾舞艳歌么？
“幼时偶间听闻，便一直记到了如今。”她抬眸与他对视，眼里一派清澈的坦然。
“缘何多年不忘？”他又问。
她神色挚切，郑重定定看着，凝眸对视：“身为楚人，本不应忘。”
项籍忽地笑了，继而纵声大笑，声震满室——三闾大夫已作古七十载，如今的楚国，竟还有人同他一般记得这大楚昔日的战歌！
“你，唤作何名？”少时后，略略沉定了神色，他看着眼前少女，问。
“无姓，名虞。”她凝目看向他，清声答。
“阿虞，自今而后，项籍会护你，一生庇佑，非死不弃。”他目光定定地看着眼前楚楚怜人的弱质少女，嗓音清刚，字字落地有声。
这一年，项羽二十三岁，虞姬ภ十三岁。
那个时候，他不会想到——
她知道他勇武超类，所以有意选了自己并不擅长的剑舞，引他留意；
她知道他父母早逝，所以有意透露出幼失怙恃的身世，惹他怜惜；
她知道他心中志向，
所以有意潜心学好了一曲《国殇》，与他共情。
美貌年稚的少女，双亲亡故，幼年无依，于是早ຉ早懂得了玲珑心机，学会了图谋算计。
而十三岁这一年，猜中了他的复国之念，也赌定了他的意气用事，于是步步为营，算计到了他一个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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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年，初秋七月，城阳。
“将军今日有心事？”十四岁的韶华少女，姿ู容愈发清艳照ั人，一袭烟青色三绕曲裾，用桧木小漆案捧着一整套酒鉴杯盏，抬手拂帘，语声珠玉般清越。
室中，项羽正踞坐在黑漆朱绘的曲几边，单手扶膝，神色是难得的沉凝。
“怎是你来了？”他听到เ她的声音，微微讶异地抬了眼，神色却也并不十分意外。
“听几个裨่将说，将军刚刚要了一整鉴酒。”说话间，虞姬ภ已步履轻盈地走到了他身旁，敛衽跽坐下了下来，一面将酒具错落有序地置在了那ว张黑漆朱绘漆的曲几上，一面抬眼向他，清波明眸里漾了几分笑意“阿虞贪杯，也想分一盏如何？”
有人对饮自然比自个儿喝闷酒要好得多——相随一载，她待他从来都是这般体怀入微。
项ำ籍不由á颔首，心头泛上些微暖意。
虞姬姿仪娴ຒ雅地抬手斟酒，烟青色的轻纱衣袖斜斜ฒ下滑，露出一段纤白柔润的皓腕，似白玉凝霜。
高爽醇厚的柏叶酒，满斟了面前两只兽纹漆耳杯，项羽径自执了盏，仰首一饮而尽。
虞姬也随他举杯，爽快利落地陪饮。
跟在这人身边快一年，她也从昔日那个被酒水呛出泪来的小丫头，练出了同他一般的海量。
接连几盏清酒下喉，一股热意仿佛自浑身散了开来，但，他仍轩眉不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