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回头在后衙里布置个略๓高的讲台、下面安一方桌椅,让时官儿在下头念书，他在上头盯着他讲课,却不知是什么感觉？
当初他考中了举人试时，宋时就这样看着他,ไ用一种长辈点评似的神气对他父母说：“明年春闱，师兄必定能点中进士，与老师一样做个清廉忠直、铁骨铮铮的御史。”
他坐起来直了直腰，就把印过的废纸搁进去，重新夹好蜡纸，辊子在调墨板上滚匀了墨,ไ慢慢地刷了一遍。
而且不是他自夸，这几条没刷上墨的空白细纹看久了，还能ม看出几分木刻版画的艺术感。回头在封皮上或是内面插图里附个版画，不是显得这书更高级了吗？
他把目光转回来，不再看殿角那边，耳边却又听见有人议论“宋县令”“宋公子”。
那位巡按福建的监察御史黄大人，可不就是他们熟识的那位黄御史？
这些溪水夏秋间容易泛滥，多半儿因为ฦ水里淤积泥沙太深，排水不畅。趁冬日叫人筑堤坝束水冲沙,或直接排干一段溪水，下水清淤，再在较宽的溪流河道旁้挖出备用的排水沟,明年就能减少灾情。
这溪水两侧，回头也要研究一下种什么树来加固水土。
两边差役熟练地轻轻打过——打得重了就熬不过后头审问了——便将他按在堂前跪着受审。王钦๔这两天已听说林家出了事，他们盼来的救星黄大人成了宋家的倚仗，此时心灰意懒，身上伤口又疼得紧，早没了在宋时面前的张狂，伏在地上老老实实受审。
虽然一般案子都尽量不让妇人上堂，以免当堂抛头露面，损伤名节。可这王家侄妇丧ç夫失子，自己้又被卖往外地，千难万难才重回家乡为自家母子申ã冤，根本不在乎名节，主动要上堂作证。宋大人体谅她的心情，也不阻拦，每次审判都叫她在耳房旁้听。
宋时深深垂头，咬着牙应道：“不意县里竟出了这些大胆妄为的贼徒！若非大人明察秋毫，为家父分辩清白，我父子可如何立身！”
到得县衙里，宋县令等衙门官员和卫所黄指挥都已经在衙外等着了。两厢见礼，验明身份后，黄巡按便叫黄指挥与他留在武平大户家那边的快手班头吴弓上前，问他们林家那ว边究竟出了什么事。
他不禁露出个老父亲一样的慈爱笑容，对黄大人说：“待马其实就跟待人一样，只要多用心思就能养好。”
不光能用心在刑名上；还舍得叫他亲生儿子冒大水救人，是用心在救灾上；又不计个人考评，向朝廷请求赈济，这又是用心在百姓生计上……果然当得“百姓父母”四字。
那汉子叹道：“大爷们何不耐心听听？这个于娇娘是从头唱的，现在才要唱到杨白劳回家。过不久ื王家的狗头管事穆仕智就要上门逼债，逼着那杨白劳按手印卖女。可怜杨白劳只有这个独生女儿，却叫他自己卖成了奴婢，急得他回到家就喝了□□，大年夜间死在了门外……”
“那杨白劳只此一个女儿，还指望她百年后摔盆顶幡的。王家竟就生生把人拉走了，连安葬时也不叫她给亲爹穿白戴孝，抓一把坟土，那老杨魂魄怎安哪！”
李少笙只怕宋时瞧不起乐行中人，连声夸他们的好处，却不知宋时其实宁愿用他们，而不是那ว些书生。
比如黄世仁可以改姓王，主ว持公道的得是个ฐ姓宋的老县令。从山里救出喜儿的也别是大春了，是此地河水暴涨泛滥时，县令有个儿子带人救援灾民，救到了被洪水逼到เ庙里的白毛仙姑。
县官在堂上无权打生员，只能发到เ学校训导，教谕却是有权打、甚至有权剥其功名的。王钦不信宋县令敢夺他的功名，却怕他让教谕当堂打自己板子，紧绷着一张脸说：“宋大人，我等读书人即便有罪也该到เ学校里受罚，不得在堂上脱衣受刑的！”
皇上私库都没钱了，王家见欠着朝廷数千两税银，岂不该罚？
念头一起，就在他心底徘徊不去。
朱大人感叹道：“早知道写信问问武平知县有什么เ好主ว意了。”
宋大人听着他说话，腮边肌肉不由微微颤动，扯扯唇角，露出一个冷冰冰的笑容：“王先生所言甚是有理。不过，衙役们在城外清丈田亩之事是奉了本官谕令而为，此事也在本官职责分内，王先生莫不是要教本官如何为官了？”
宋县令憋着一股气说：“他还有隐田à隐户、欠缴税银、隐蔽差役几桩罪名在身哩！我只不立刻扒了他的衣冠问罪已๐是宽容，有什么得罪不起的！”
宋时看了看纸上的表格，又看向小师兄，缓缓挤出个笑容，真挚地说：“师兄算学这么好，到任后可以省一个钱粮师爷了。”
桓凌谦虚道：“我算什么大师，不过是守孝时没什么เ事做，跟着一位在户部任职的世伯读了些前朝算学名家的书而已。你只是从前没打过基础，猛然听着有些生疏，待看多了就好了。”
——刚才他真是头脑发热，光想着桓师兄不该抛弃前程到地方来工作，却忘了他祖父升了礼部侍郎，还有个正参选王妃的妹妹，马上就能当上皇亲国戚，根本就轮不上自己替他操心。
这一回他倒把另一杯酒给宋时了，却也不等他喝下去就又自斟自饮一杯，说道：“我初ม到福建，人生地不熟，这一杯却是要请世伯和师弟以后多关照我。”
桓凌抛却家人前程，两袖清风地下了福建。桓侍郎管不动他，便把火气发在桓文身上，叫人捆了他重重责打四十杖。他怒冲冲地数落这个ฐ孙子大胆妄为ฦ，私下违背自己的意思，将两家之间的关系闹到几至不可收拾的地步。
桓侍郎恨道：“宋家也只是和治下的乡宦、书生说这些话，至今也没有风言风语传进京，哪里比得上你与生员打架，还叫学政抓住，只怕都察院不知道咱们家！
世上哪儿有做官做到他这样潇洒的？
他还在文中提到，这学生的业师正是当年都察院御史桓公。桓公在世时爱他如亲子，数年后这学生单凭着早年老师留แ下的经籍讲义便考中了福建文学昌明之地秀才，果然以才学证明了老师眼力无差、教导弟子的水平过人。
一名治春秋的刘廪生问道：“这倒偏向汉朝经学之说，莫非是令先师桓公所授？”
或许回头搞几个ฐ表格，统计一下事件、时间、文字用法，能分析出来更多东西？
院试果然还是考小题。
这道题的原句为“武王末受命，周公成文武之德，追王大王、王季，上祀先公以天子之礼ึ。斯礼也，达乎诸侯大夫，及士庶人”。是说武王晚年受命为王子，周公继承文王、武王之志，追封文王之祖大王、父王季为王，又以祭祀王的礼仪祭祀周室历代先祖，并把这礼ึ制广推到天下：凡诸侯士庶死后，葬礼比照自己้的封爵，祭礼比照祭祀的子孙官职。
不过当初桓先生看他有学历史的基础，教春秋时就给他延伸了一下，不光教他左传，同时也授了汉代的公羊谷梁二传，与北宋胡文定的胡氏传、南宋张洽的张洽传。
帖ຆ括名士，也就是时文名士，共分两种：一种是擅长写八股制艺，文名满天下，甚至本人也凭一手好文高中进士的名士；还有一种则是擅长选编时文集，让读者中试的名士。
桓凌叹道：“你无需担心入选的事。家里虽然把你的名字递上去了，但兄长也能回按院寻同僚帮忙，把你刷下来。一入宫门深似海，我只有你一个ฐ妹妹，又怎么能ม眼睁睁看着你走上这条路？”
他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说：“元娘，你听兄长的，我桓家世代书香门庭，立身持正，岂可为ฦ了攀附皇亲而背弃婚盟？”
宋时往后一扬手，冷淡无比地叫人离开，还告诉那ว人以后不必再来替那行头传话——他不好男色，以后不会再去这种人家。
明面上两ä地都是中ณ县，人口只差ๆ几百户，不分高低，可实际上两处为官的难易、油水的丰瘠，相差可是不小的：容县是汉瑶杂居之地，百姓性情剽悍，常拖欠粮税，为小事就敢聚众斗ç殴，官员在此处难出政绩；而福建却是海ร运发达、地方富庶，百姓都肯纳租税，读书风气也盛，比广西的官好做得多。
干薄荷煮水加酒精、薄荷油可驱蚊；鸡血藤根茎捣烂浸泡后加上肥皂片可以杀灭多种害虫，对孑孓和苍蝇都很有效。他眼下寄居桓府，配不齐全套材料和工ื具，只能把方子简化再简化，用薄荷水调烧酒，鸡血藤直接浸汁，连弄了几大桶，洒得满屋满院都是，完全靠数量取胜。
跟他同住一院的桓小师兄也熏得蔫ຑ蔫的，掩着鼻子求他以后别ี洒那么多药。宋时从善如流，剩下的药都往自己屋里洒，在杀虫剂富有安全感的气味中ณ背下了这三篇文章。
“不必了，”宋时待要谢绝，目光扫过僧人那张人如其名，绝无尘俗气息的脸庞时，脑中ณ蓦地灵光一闪，没说完的拒绝就在舌尖上打了个弯，改口问道：“大师可会作诗么？在下一向羡慕前朝坡仙携佛印大师共游的故事，大师若能ม作首偈子赠我，倒比念经更好。”
随他同行的都是读书人，虽然不一定能读出什么来，倒都有颗附庸风雅的心，见这和尚竟能随口作诗，看他的眼神顿ู时跟刚才不一样了。
他不再刻意放洪声量，用台下听不到的声音，平平和和地说：“罗兄若一味绝弃人欲，恐怕流入佛老之说了。”
说得好，宋兄说得太好了！
刚答完题，却被提问者彻底否定，还想让桓老师答题打他脸的罗嘉宾就差起立鼓掌了，下台之后拉着亲友口沫横飞地骂那罗书生：“简直是佛门混进来的儒奸！”
他是头一个被提问之人否定的，要是桓老师在台上点评几句，流露出他解答不好的意思，那他的脸就丢大了！
岂止这台下二百多人，那ว书印出来呢？
他自己都想买回去印几百本慢慢送人，天下看到这本语录的儒生得有多少？岂不都要笑话他沙县罗敬斋先生？
那位林生员倒是平平和和的，听着别人骂他也不动怒，反而有种豁然开朗的意思——理学中寻不到他要的清静，或许可以看看佛学。
宋主持把这场嘉宾送下去，也解脱地松了口气，看着差ๆ役换了几套新า纸笔、杯盘，自己倚在桌边喝着晒得发温的梅汤，低声感叹：“办这大会真不容易，幸亏叫上来的人少。”
也幸亏只按着辩论会的规摸放了桌椅，没按辩论会的架势让他们自己辩，不然他一个主持人恐怕劝不住架。
福建人能ม打啊。他顶多能劝一两ä对儿，得多几个小师兄这样的才能镇得住全场。
他喝了自己้那碗还不够，又拿过师兄的喝。桓凌刚说了句“我喝过”，那碗梅汤就见了底儿，宋时拿手背抹抹嘴，无辜地说：“都热了，回头叫差役再给咱倒杯凉的来。”
桓凌不敢看他湿润后微微发红的唇色，低下头却又见那滴酸梅汤顺着他瓷白的掌缘滴下去，心里越发翻腾，垂着眼问他：“师弟可否再说一下方才与他罗生员说的，天理人欲之辩？”
他想再听一遍那句“饮食衣服，男欢女爱都是天理”。
宋时却不懂他的苦心，啧啧两声：“要不师兄能当进士，我才是个儒生——差ๆ点连儒生都不是，只是个监生呢。这学习态度我可比不上。不过我刚ธ才说的都是背熟了的旧词，再学也学不出什么เ来，我跟你咱们亲师兄弟就不讲这个了，我给你讲个新理念。”
心即理也。
天理必寓于人欲。
两个理念都是姓王的大师提出的，前一位是王圣人，后一位是明清三大思想家之ใ一的王夫之。
要是学王圣人的心学，说不定就能承启陆王，当个名垂青史的贤人；要是学王夫之要是学王夫之ใ——王夫之可比王圣人晚生一百多年，讲的还是反人性压制ๆ的朴素唯物主ว义，哪怕现在不出名，过几百年妥妥就是反抗程朱理学压制ๆ的先锋级大师。
这可抵得过他的一碗酸梅汤了吧？
宋时笑吟吟地看着桓凌，等他问自己้这两条是什么เ意思。可他师兄竟像是触发了悟道模式，直勾勾看着他的脸，自己参悟起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还是主要参考明儒学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