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声并不惨淡,甚至唱出几分娇俏欢快，细听其词却道尽了农家贫苦之境，不由人心生怜惜。黄巡按敲车壁叫差役停下，回首对田师爷说：“这曲子不曾听过，写的又正是庄家苦处,ไ似与那白毛仙姑传是一套的。看那女子路岐打扮，独自按拍而唱，莫非就是那老农说的告状人？咱们去问问。”
那小贩笑道：“不是她，不是她！她是合告状房那位小姐学的，远不如人家哩。不过这白毛仙姑传实在新鲜动人，便她们偷学来的，也比旧曲儿中听些。”
李少笙将前几条理由á合盘托出，请宋时庇护他一阵子，并说：“若说写戏,ไ小的是不会，但若说唱，小的却会唱几句。舍人随意指一支曲牌,小的都能唱出。”
他曾是这一县男娼行的行头，认得才子无数，但书生大多好名，写个曲本就要张扬出来以显自己的才名。要说嘴严、体贴，还得是他们这些身份低微的苦人儿——
宋大人将手里那一沓帖子扔在案上，也瞧着他冷笑了一声,拿起惊堂重重拍了一记：“抬鱼鳞册与王家花户册来！”
无论是王家没有功名的庶支子弟还是收买的养子、投身的管事、庄户，都得来服役！
还不知圣上要多少银子才肯松口，只怕今年朝廷钱粮吃紧，宋世伯向朝廷请免税粮之事会有些难办了。
这么想想，他心里的急火才平复了些,ไ谢过赍诏官跟他详说朝廷之事，又和朱知府、邢同知及府中ณ各首领官、佐贰官一道备办宴席，招待天使一行。
宋时笑道：“人家要行贿也是直接去衙门寻我爹送礼，怎会给我这个ฐ舍人。不过此事不只是要罚没赃银，他家隐瞒人丁土地、隐蔽差ๆ役，到堂上家长也要受罚，往后更不能再以此图利ำ，他家绝不会善罢干休的。”
两人领ๆ着吏书、民壮加紧丈量土地，记录土地肥瘠和周遭河流地势，重写鱼鳞册。
宋时默默放弃了碾压古人的念头，努力集中ณ注意力听桓凌讲题。桓小师兄不光讲斜荡面积那道例题，因题里有两处需要算平方根，还给他讲起了正负开方แ术。
宋时眯了眯眼，专注地盯着小师兄的笔尖，连他打个格子都恨不能印在心里。格子从上到下写着商、实、虚方แ、上廉、下廉、益隅等字样，字下方各列ต出相应的数字……
他其实也不是很想结婚，他还年轻……他的身体还轻着呢！他正是拼事业、拼学业的年纪，考中进士之前根本不打算考虑个人问题！
没有，他辞了官职，别了亲故，就这么干干净净来的。
桓侍郎唇角抽动，神色竟有些狰狞，紧抓着官椅扶手骂道：“你莫非疯魔了！你倒不怕自己死在外头，父母无人供奉香火！”
他自己้催着人收拾了行李，备下车马，悄无声息地安排好了出京事宜。临行前他遍辞了京中亲友，只因待选秀女都住在宫中，他没法当面和妹妹道别ี，便只写了封信留给祖父，请祖父找机会代他转交。
宋县令满面放光，谦虚地说：“这倒不是下官筹备的，而是小儿为招待恩师，前些日子写信特地回来安排的。劣子别ี的还罢了，只是孝顺体帖这一点可喜。”
作得比宋时这个正经生员还高明得多。
八比议论竟只敷衍书义，专依宋齐两事议论，典故皆取自经传，是文风尚古，还是所学太少，不得不恪守经传？
他在一篇二十五块的明清经学博士论文里看到胡应麟论左传的一句“直书其事，臧否自形”，忽然就被这句话戳到了心里。后来他自己作春秋题时也不自觉地带上了这种态度，就按经中语义解释，避免先预ไ设自己的立场，再挑着经籍中的强行证明自己的理念。
五更开场放人，宋时就在一群生员簇拥之ใ下挤到了武平县童生的前列ต。龙门前巡场的军士检查到他时也格外留แ了面子，只叫他自己解衣脱履，展示一下没有文字夹带就行，没像对别人一样从发髻直查到เ脚底。
他略微收拾了一下便坐下来，把进场时领到เ的卷纸和稿纸铺开，找监场军士要了水，添进统一发放的青石砚里细细磨墨。
他心中悒悒，深深叹了口气。
赵书生愤恨未消，别ี人更替宋时不平，觉着他不该平白替这种人背恶名，受委屈。
从那时起，他们的距离就越拉越远。
他还以为那只是暂时的疏远，宋时跟元娘成亲后就该是他的家人，还会像从前那ว样跟他一起读书论史，或是同朝为官，却不料今日竟是他们桓家要背弃婚盟，切断两家的情分。
他热火朝天地在城外搞工业实践，一位引他去娼家的子弟却来找他，说是上回服侍他的男孩为他相思成疾，请他回去抚慰佳人。
不肯。
这么多年了，他帐户里一直只有三块钱，连六页ษ以上的期刊文章都买不下来，如今竟然有了整整三十元！都能买得起一篇学位论文了！
他宁愿泡在工ื业社ุ会的杀虫剂里毒死，也不愿活在虫蚁乱飞的青山绿水中！
宋时脸上却没多少得意、热切的神色，只淡淡一笑，颔首应道：“既是文兄力荐，我定然要去见识见识那座古刹。”
算到เ如今，桓师妹连守两重孝，从十四拖到十七，在古人眼里已๐经是大龄，今年二月一出孝就该办婚事了。他跟父亲眼下虽在福建，老家却有两位兄长替他操持的，这一两个月间可能就有消息过来，也不用他多操心。
他们自己看出不对，书吏也有些疑ທ惑，迟迟不下笔写状子。
黄巡按都已๐经亲身到了衙门，又见识了宋县令许多过人之ใ举，实在不愿空手而归，便给差役打眼色，叫他们再掩饰一番。可武平县这些差役也是从王家大案里高强度锻炼出来的，越看他们辩解越觉可疑，步步逼问，甚至想抓起来审一审他们为何要假作失盗来衙门告状。
难不成是想对宋大人不利？
自从宋大人起头怀疑ທ王家要害他儿子，给宋时配了几十个民壮保镖，衙门上下的情绪也都叫他感染得有些紧绷，担心王家甚至更多大户想害他们县令。
听说这些狠心贼都敢编了假状纸去省里告他们大人，还有什么事干不出来的！
他们想拿人，黄大人手下自然要护主。周围棚子里的书办、衙差和来告状的百姓却都是向着武平县的，见势不对，哄然嚷闹起来。眼看着情势一触即发，黄巡按甚至做了曝光身份的打算，登记棚旁的侧门忽然被人打开，几个穿着土布短衣的汉子先冲出来，喝了一声：“告状人不许在衙前打架！”
随着这几个人出来，那书办和差役们就像见着主心骨似的，脸上不觉浮ด出放松的笑意，朝门里喊道：“不是告状人打架，宋舍人，是有外乡人假作失盗告状，不知背后有什么阴谋，小的们正欲拿下他们！”
角门朝里打开，从众汉子身后缓步走出一个头戴儒巾、着青色生员袍的青年。那青年穿得极素า净，不似时下才子文人那样精心打扮，只在腰间系了块玉，走起来衣摆翻开，微露出里面白色直身。只一身简单的衣裳๙，搭着他清如晓月的容色，修长挺拔的身姿，却令人眼前一亮。
见着了他，眼前长巷和混乱的人群都仿佛安静下来了。
黄巡ำ按心中蓦ย然涌出一句“卓卓如野鹤立于鸡群”，不用人说便知道了他的身份——难怪乡民们提起宋舍人都说是神仙般的人物；难怪方学政到武平县提考一场，回到省城还记着替一群县里生员编的文集作文章、写序言。
不是这么个“青袍白简风流极”的书生，怎能成为两ä位御史看重的学生。
黄大人看着宋时朝他们走来，一抬手便安抚住了几欲动手的众人，徐徐问道：“这位先生便是报失的人？我看他文质彬彬，定是读书君子，怎会故意告假状？他们本是外乡人，又丢â了东西，心里着急，一时记错说错也是常有的，方แ书办不必过于紧张。你把单子给我看看。”
他嘴角含笑，目光掠过黄御史一行时在每人脸上都停顿了一下，神色温和，并不给人冒犯感。看了一眼单子，又抬眼朝黄大人笑了笑：“先生果然是有功名在身，我看得不错。请先生原谅弊县吏员失礼，他们也是这些日子忙过了头，又遇上一些罪人不甘伏罪……”
宋时微微摇头，不再多说，一目十行地扫完了单子，吩咐方书吏：“这失盗案子不比别事，晚一时就可能追不回赃物了，不能拖延。你把这清单抄了入档，我爹那ว里还有十来个ฐ案子待过堂，这案子既有不清楚之处，不好下拘票，还是我先带人去告状房看看——那里关着王家几个要犯，我怕是他家的人故意在那里做案，闹得那ว边乱起来，才方便他们与犯人通信。”
他忧虑深深，众人听他的分析，想起王家上下素来的恶行，也都觉着有理。几个ฐ差役便要跟着宋时去告状房清查，宋时却谢绝了：“此事只是我的猜测，怎好带走你们，耽误了百姓们写状子？我爹这些日子也忙坏了，你们先不用告诉他，等我陪安先生看完了失盗现场，再巡巡ำ告状房周围就回来。”
黄巡按越发觉得这个年轻人不错：又知道礼待读书人，又会怜贫惜弱，定是其父从小教导的——那宋县令看来也是个难得的好官。他于是也露出几分笑意，答道：“多谢舍人体谅。在下是己未年的秀才，家里也薄有些产业，来此只为访友，又怎会冒天下之大不韪，来对宋县令不利？这车子与几个下人就寄在衙门，在下与田à兄愿只身随舍人上路。”
宋时笑道：“安先生多虑了，实不须如此。不过这车里已被人翻乱ກ了，不能ม坐人，便先找个地方搁下吧。我叫人赶县里的车来，咱们坐车过去，把它停到失窃的地方，也好推断那贼人是怎么เ摸上车，偷了东西又往哪儿去。”
他吩咐人立刻备车，周围书吏、差役、保镖都围上来劝他提防那些外地人，注意安全；又警惕幽怨地看着黄巡按，俨然把他们当成了迷惑小舍人的男妖精。
分明就是有所图谋，故意告假状接近宋大人，舍人怎么就信了他们是个好人？就放任他们跟自己同车了？
王家又不缺有功名的书生！
黄大人和田师爷们则ท背地里感叹了几句武平县衙法度森严，又觉着宋时真是个善良体贴的好学生，不教他们读书人难堪。难怪都说武平县宋令擅长接待上司、游客，从他儿子身上便可看出，是真的尊重礼待士人哪。
作为众人暗地议论的中心，宋时却只能ม独自享受着看穿一切的寂寞——
从李少笙传过信来通知他，说县大户勾结王家去省里告他们父子的黑状，黄巡ำ案要下县查案，他就已经做好了巡按会明查暗访的两手准备。
今天看到那个告假状之人的精神气度，听到เ他和他身边朋友明显北方来的口音，宋时心里隐隐就有预感；再看到เ他填在单子上的，正和黄巡ำ按的号“善庵”倒过来一样读音的名字；看到可疑的车内状况图和失物清单，那预ไ感就越发确实。
以他多年来应付旅游部门、工商部ຖ门、景区所在地上级领导部ຖ门检查，应付各大报纸、电å视台、网站暗访，以及客户私下录音、录像以备投诉退款……的经验保证，这位化名安善的北方แ游客，就是来微服私访的巡ำ按御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