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说：“是秃子告诉我们的。”
秃子左右一看忽然明白原来大家都在怀疑他。当下就脸红脖子粗地争辩：“我是告诉明明和狗娃了，谁让他俩是我的结拜弟兄呢！但我再也没告诉任何人——连我大都没说。你们都不相信我？那好，我在这儿发个ฐ誓：我要是到เ公社告密了，我就是四条腿生下的！”
赵俊良笑的前仰后合，问他：“车子都成了零件，我还有啥办法？”
马碎牛听到自行车还能重新装ณ起来就放了心。等赵俊良把书放下后拉着他就拐下了原。走进窑门，看见草叶又是拍又是扫的清理炕上的被褥；空气中ณ悬浮着灰尘，窑洞里依然弥漫着一股呛人的土腥气息，赵俊良接连打了三四个喷嚏。
叔叔坐在院子里晒太阳。一些学生从他身边走过都远远绕开，赵俊良当下就有些心酸。叔叔也看见了他。一边慢慢往起站，一边奇怪地看着他身后的架子车。
叔叔笑了，他问秃子说：“你又是第几员大将啊？”
奶奶心动了，说：“十五里路呢，你一个ฐ人去我不放心。让你爷爷到药王洞给吴道长打个招呼，要是有别人去市里，你就和人家结伴去。”
“放心吧奶奶，现在是六三年了，年景好多了；路上已经没有人抢吃的了。我一定平安地把东西交到เ叔叔手上，再平平安安地回来。”
赵俊良只顾ุ欣赏雪景，脚下就机械地跟着马碎牛走。秃子看他迷迷瞪瞪地不知在想什么，抓了一把雪，悄悄潜到เ他身后，从后边拉开他的领口塞了进去。赵俊良打了个ฐ激灵冰的跳了起来。一边骂秃子卑鄙无耻，一边手忙脚乱地解开上衣的扣子，把兜在里面的雪团抖落下去，五虎将就哈哈大笑。赵俊良顾不上和秃子计较，问马碎牛：“你不是两个计划吗？还有一个是啥？”
“那当然。这还是从古人那儿学来的。我的第二个计划就是‘门可罗雀’。”
怀庆笑着说：“你两个人真怪：农村娃一心想进城；城里长大的却能安心住在乡下。”
马碎牛张口结舌没有下文。他嗔怪地望了一眼明明，含糊不清地说：“大事就是大事，现在咋能知道？”赵俊良说：“你的理想不明确，这和没有理想差不多。即使你有一个明确的理想，但你不具备那个条件和不向那ว个方向努力也是啥都不顶。我记得你说过想当将军，但你要是不好好学习，终日只是耽于玩耍，即使你当了解放军，你也不可能成为将军——现在毕竟不是打土豪分田地那个ฐ时代了——三年以后你还得复员回来种地。”赵俊良最后总结说：“这世上没有容易的事。不管是谁，要想实现自己的理想，就得为它付出代价。这代价有时候是痛苦，有时候是磨难，有时候是毕生的心血，有时候甚至就是生命。但不管有理想也罢，没理想也罢，学好文化是基础。”
卖琥珀糖的老汉说：“走遍天下，哪儿有论‘口’卖东西的？”
“那好，”赵俊良说道：“一口刀。”
“至少我要向这方面努力。这也是我一生的追求。”
“也许是今天逛会逛累了？”
随着“执事”一声洪亮而充满权威的起灵声，各种招魂幡纷纷举起，像一片落满雪花的树木。一口粗绳困扎的薄木棺材被四个小伙子缓缓抬了起来。撒纸钱的人也早ຉ已把手伸进了筐子里。队伍要出发了，但却少了平常起灵时死者亲属突然爆响的生离死别的哭声。
没有几个人同情他。他能享受到现在这种规格的葬礼已经是法外开恩了。
马碎牛说：“让你出个主意咋样看戏，你却说了一大堆歪理。那些事情都过去了，过去的事一律怂管！你现在说，咋能挤到里边看戏？”
戏台上的周仁正在遭殃。死了老婆还被自家的结义兄弟痛打一顿。当扮演周仁的秦腔名角任哲中ณ正抖着单帽翅唱起他那家喻户晓的经典唱段时，马碎牛不由自主地跟着哼了起来。
马碎牛说：“站到这儿又别扭又着气，走，到桥东边去。”说完猛地一个转身，却与一个ฐ人撞了个ฐ满怀，两人都打个ฐ趔趄。马碎牛抬头一看，原来是油灯；急忙收回了自己้的拳头，嘿嘿一笑。
叫街的也是翻过山、淌过河的，走南闯北啥样的人没见过？今儿遇见个ฐ硬骨头反到激起了他的满腔豪气。一种职业的自尊使他笑的更甜、拍的更猛、走的更近，两把大刀只在他的胸腔和王师的头顶之间翻飞舞动，将一个ฐ瘦弱的腔子硬是击打出了鼓一样的巨响。两人一坐一站、一恼一笑、一静一动，僵持着互不相让。有人想买农具，一看这架势，无奈一笑，转身就走。周围那ว些看热闹的人情绪就更加高涨。人越来越多，圈子越围越大；慢慢地就有人起哄。
“叫街的没眼色，石头那能捏出水？我看你拍到天黑也是白拍。”
马碎牛一连串的疑问只换来了算卦老汉神秘的笑容，他反问道：“你就说，我说的对不对？”
到了这个ฐ时候，不但马碎牛产生了预知未来的强烈愿望，赵俊良和其他几员大将也顿时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逛会？逛会是干啥呢？”
“卖东西的、买东西的，耍把戏的、看耍把戏的，干啥的都有。”
赵俊良说：“既然大家态度如此坚决，算我没说。准备走吧。”
进洞了，身体挡住了洞口的光线，眼前突然一片黑暗。赵俊良的手电筒虽然打出了一道强烈的光柱，但久在阳光下的双眼却在短时间内难以适应这反差极大的明暗变化。马碎牛步子不大，每一脚踏实后都要略๓停一下；排在最后的明明边走边小心翼翼地撒着石灰，一行人缓慢而有序地向洞里走去。
“有两ä节备用的，你爷放在他的工具箱里了。你等一下，我给你拿。”奶奶颤巍巍ณ地打开了爷爷的工具箱，从里边拿出来两节电池递给了赵俊良。她问：“你要这么多电池是去啥地方แ呀？”
“我知道。”
一支烟的时间，疯狂的大雪厚厚地掩埋了马碎牛，此刻他全身都冻僵了。抖落掉身上的积雪，仅仅为了能站起来，就付出了巨เ大的努力。他用冻僵的手揉遍了全身，略感到เ血脉流畅，这才缓慢向前移动。他沿着列车左右巡ำ梭、爬上爬下。为了找到เ一节装有毛竹的车厢，居然把一整列拉煤的货车从头到尾爬了个遍。但他没有气馁，转身又爬上了另一列货车。直到后半夜时，他才在最南边的叉道上找到了四五节装着毛竹的敞口车皮。
劳累一天的李木匠刚做了个好梦，梦见给一个财东家打棺材，那财东家招待的真不错：碟儿上碟儿下地给他端菜，都是他爱吃的肉菜，把他高兴地直咂嘴。当他刚ธ要把筷子伸向一碟红亮油香的红烧肉时，被巨大的敲门声惊醒了。他睁开眼倾听，确信敲响的是自家的大门后，这才很不情愿地下炕。他圾拉着鞋，骂骂咧咧打开窑门，半睡半醒地向头门走去，一抬头，瞧见一根又粗又长的东西巨蟒一样翻过墙头，“嗵”的一声震响后弹跳不已地落在了院内。吓得李木匠魂飞魄散！大叫一声“妈呀！”一屁股坐在了雪地上。
马碎牛围着一匹骟马跑。他沿右侧跑到马头前，一个急转身又沿着马头左侧向后跑。那ว牛公子眼看要追上了，忽然失去了目标，收蹄不住，在地下蹬出两米多长的蹄沟。等到เ转身找到เ马碎牛再回头追过来时，却又发现马碎牛已从骟马身后绕到了右侧。牛公子被连番捉弄后愈加狂怒暴烈，它迁怒于那匹影响战局的骟马，低着百多斤重的牛头飞奔而来，“嘭”的一声巨响，一头就撞到了马肚子上。那马竖着两耳，身陷战局中心本就心神不安、不知所措，被那蛮牛猛然一撞，直疼的一个ฐ趔趄，旋转了九十度。它飞起后腿“咴”的一声长嘶连连向后踢去，像是发泄满腔的恼怒。马碎牛恰恰跑到เ骟马身后，好在离那匹骟马不近，只是被马蹄子扫到了右臀上。只见他飞起一米多高，空中打了几个ฐ滚，啪的一声摔出去两米多远，这才落在了地上。赵俊良以为他被踢死了，吓的失魂落魄，却见马碎牛敏捷地站了起来，抱着弓又跑！
眼见那ว弯弯向前的牛角利剑般飞奔而来，立刻就要插进马碎牛的肚子了，只见他向左ุ轻轻滑开半步，露出了背后的大树。那头狂怒的公牛一头就撞在了粗大的树干上---ๅ---
黑蛋和狗娃都压抑着内心的激动和不安，两人都强装ณ出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带着蔑视和挑衅的眼光面对面站在了跤场中间。
“第一局，马跑泉胜。”油灯高声宣布。
广袤的原野笼罩在湛蓝ณ的天空和身披彩霞的浮云之ใ下，景色绚丽的过分浓艳，浓艳的失真。威风凛凛的马碎牛和他的欢声笑语的伙伴们也被涂抹上了一身橘红，往日破烂的服装神奇般变成了色彩艳丽ษ、布满飘带的霓裳。甚至秃子头上那几块斑秃也七色斑斓地像钧窑的彩瓷。冢疙瘩的雄伟和原野的广袤使这些走在清晨下的少年人显得十分渺小而美丽ษ——但却更加活泼而可爱——像山野的蝴蝶，像花丛中的金龟子。低矮的棉苗像一畦畦的鲜花，齐腰高的早玉米陶醉在微风中ณ轻轻抖动着长长的绿叶，发出沙沙的声响。苍穹空阔广大，清晨的空气香甜凉爽，周围的一切都是那ว么自然、和谐，都是那么เ亲切、生动。
赵俊良一边气喘吁吁地向上爬一边问前边的马碎牛：“你不是说冢疙瘩上的土都是一笼一笼蒸熟后才夯实的吗？咋能长出这些杂草来？”
“那叫瘰疬。”赵俊良说，“也叫大脖ๆ子病。”
“咋没有？”秃子说，“最没意思的一个ฐ是四季云。”
秃子一声惊叫就捂住了脸。他大闯了进来，二话不说，上去就是一个耳光。打完了，对马垛点点头，舒舒服服蹲在地上，点上旱烟，猛抽一口后开始盘问事件经过。秃子夸张地揉着脸绘声绘色地讲了起来，在他最新加工ื的故事里，前一半是关于他如何勇敢地走在大家前面而一再遇险的可怕遭遇，那始终没有露面的胳膊粗的大蛇和长着毛绒绒尾巴的狐狸也多次在他的讲述中频频๗提及。而后一半就把五个人逃跑的位置调了个儿，他成了断ษ后的英雄。故事紧ู张精彩，他成了这次历险中ณ的唯一主角。看到他毫不知耻当面撒谎，怀庆和明明龇牙咧嘴地笑了。
吴道长意味深长地笑了，说：“我明白。以后碎牛有啥病尽管来找我，只要是我能治的，永远不收他的钱。”
“那咋不见了？”赵俊良问。
“咋能只有他们的石头里有盐呢？要有都有，要没有都没有！”马碎牛斩钉ล截铁地下了结论。
秃子一句追着一句地说：“耳朵背是你说的，耳朵不背也是你说的；到底他们耳朵背不背？”
“我把你个瓜怂闷种——”秃子还要骂，马碎牛吼道：“闹活怂呢，咱干啥来了？”
马碎牛头都不抬，说：“不认得。”
“那他咋放心地把手表让你拿着？”
马碎牛就借题发挥：“他比你都信任我！”
马垛瞪了马碎牛一眼后自言自语地说：“奇哉怪哉，秋树上结了个蒜薹。他又不是你舅，咋对你这么เ好？”
马碎牛心无旁骛，正在专心看表，听他大罗里啰唆就烦了，想也不想随口骂道：“我舅是个垂子！不要说他没有手表，就是有，他狗日也舍不得让我看。”刚骂完就意识到不妙，连忙去看他大的脸色，马垛正瞪眼呢。
马垛说：“拿好，掉到地上咱可赔不起！”
马碎牛摇着手表不以为然地说：“仔蛋大个东西能值几个ฐ钱？看把你吓的？”
马垛急了，说：“能值几个钱？把你卖了都不够还的！这碎东西一百多块！”
赵俊良插嘴说：“不算这钢丝表带儿，光表就是一百二十元整。”
“我-的-妈-呀！”马碎牛惊叫起来：“这得卖多少玉米？”
赵俊良说：“我算过了，满满八麻袋——两亩地的庄稼。”
马碎牛愤怒了，脸红脖子粗地说：“啥怂东西吗就能值这么多？这东西二两不到一两有余，握到手心都寻不见，却让人拿八麻袋玉米才能ม换它。它是能吃、还是能喝？是能当被子盖、还是能当房子住？能当牲口使唤还是能下儿子？”瞟了一眼赵俊良，又把矛头对准了城里人：“这都是县道人闲得没事了，随手捏上一个ฐ东西就说是宝贝、就换房子换地、就当金当银、就是东海的夜明珠、就是王母娘娘的奶头！要叫我看，这是专门拿来日弄咱农村人呢！农村生产的粮食、棉花、油，离了那一样他狗日都得死，却死不认帐！把这些一天也离不了的东西说得一文不值，还不胜他县道马路上的塘土。我要当了国家主席，非让县道人知道啥东西珍贵不可！到那时候，我叫他拉一大车手表来马跑泉换一升玉米，不，换一斤ภ，不，只换一两——饿死这伙灵怂！”
骂过之ใ后又余怒未消地看了看那ว块手表，气愤地说：“日他妈，爷我一辈子都不用这东西！”说完往后就走，走到เ正在咬下一家玉米的粮食干部面前，说：“价，把你的宝贝拿走，我不稀罕！”
那粮食干部ຖ很是不解，只是疑惑地看了看他，嘴里正忙着咬玉米也就啥话都没说。
公粮交完了。回程的路上赵俊良坐在马碎牛旁边，他想欣赏他赶车的技巧ู，但事与愿违，马碎牛余怒未休，依然不依不饶地咒骂。
“他大那个驴仔蛋，县道人没几个好怂！”马碎牛总结说：“农民比县道人多的多，国家的大事一直到村上的小事都是县道人说了算，农民却没有发言权。天大地大的农村，非要叫个‘集体经济’；仔蛋大几个工厂，就光荣地是什么‘国有企业、全民经济’——到เ底那ว头重吗？国家有多少钱我不知道，但就那ว一堆糟纸还都在城里人手里！经济困难了，就发明一个ฐ词儿，叫‘精简城市人口’，把城里人撵到农村来吃粮；就这还嫌不够，又拿他城里出产的化肥、洋布到เ农村‘换购余粮’——价钱还是他们说了算。硬生生‘换’走了七千多万斤——这是‘狼剩饭’在干部会上亲口说的。他大那个ฐ驴仔蛋，农村哪有那么เ多的‘余粮’！实际是任务、是硬要呢！‘狼剩饭’还说城里人统计过了，今年粮食比上年增产八亿多斤。我就奇怪，粮食还在地里长着呢，公粮还没交，城里人咋就提前知道增产了多少？叫我看这是哄着上边高兴、逼着底下交粮呢！他们还给城里人发粮票、布票、油票、糖票、煤票——还有钱！——却一样都不发给农村人，这明明是不让咱进城麽！今年经济情况好转了，就派一些城里的干部ຖ到村上来，说是‘工作组’。一个个都能给蛤蚤挽笼头。进了村理直气壮地指手画脚，说‘这块地宜种菜’、‘这块地适合种棉花’、‘这块地只能种粮食’，还有啥‘要把农村建设成城市的粮食基地、蔬ຒ菜基地、经济作物基地。’一串串、一蛋蛋，他大那个驴仔蛋，咋就不说把城市建设成农村的啥啥基地？更可笑的是连农民养个猪你们城里人都要发个ฐ文件！干脆你再发上个文件，把农民生娃都管上！”
马碎牛一路骂骂咧咧没完没了。赵俊良因了曾是“县道人”的缘故，接茬也不是，不接茬也不是，干脆装聋作哑，任凭他恶毒咒骂。听的多了，就有些不以为然。对他赶车的技巧也有了微词，认为只不过是熟练而已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