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能射下大雁？”赵俊良怀疑地问。
“是真的，我站在冢疙瘩上——就是站在这儿射下来的。”
秃子说：“啥大材小材的？饿肚子就是蠢材，像咱有肉吃就是人才，要是能天天有葱花炒鸡蛋吃，那就是天才！”
赵俊良和明明只是笑吟吟地听着。
“除过陕南归刘备管外，其余陕西人都在曹操那儿。”
马碎牛不问了，他用怀疑的眼光盯着赵俊良问：“你咋知道的这么清楚？你这些瞎瞎故事都是从哪儿学来的？”
男人们也沦为粮食的奴隶。君不见农民面朝黄土背朝天，有一半为的是它；君不见工人辛勤劳作，也有一半为的是它！
元好问咏叹：“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和耗人一生、世代为之奔波的衣食比起来，情又算得了什么เ呢？“先温饱而后思淫欲”，仅这一句话就把两者的主次关系说的明明白白了。也许这位元先生本来就是一个幽默高人，他把这首传唱千古——很可能ม还要再千古地传唱下去——赚无数人眼泪的抒情词写进了一个叫“摸鱼儿”的词牌里。
穿好衣服拿上竹篮后，他对着马碎牛他们微微一笑，然后向西走去，他得让篮子装满野菜才能ม回家。
赵俊良只能呆在家里百~万\ຒ小!ำ说。
“难道不复仇了吗？”一个ฐ声音问道。
“多么令人难忘的一个上午啊！”
赵俊良很快说服了自己。他觉得作为人类的代表，跨越面前这道涉及良心与是非之ใ坎虽然有些艰难，但猎取几只青蛙养命确实并不为过——尽管他的头脑深处对这个ฐ结论并不积极认可。
周围除过蛙鸣简直就是真空世界，赵俊良似乎听见了自己้的心在嘣๑嘣跳，他太紧张了。血管里快速涌动的血液鼓胀的他全身抖动，过度兴奋的神经让他觉得全身发软难以施展爆发力。他必须将这两种不合时宜的感受消เ除，以便使身体达到最佳状态；他不能失败。他不敢想象抓住青蛙后的激动景象，他也不敢想象当热气腾腾的青蛙肉端上桌时全家人惊喜的目光。对面的青蛙就是他的宝藏！对面的青蛙就是他此刻生命的全部意义！他还要记住这个地方，他还要再次回来接受好运。他向两侧看去，周围没有人。很显然，马碎牛他们已经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也许他们早都走远了。真是万幸！
奶奶抹去了眼泪，勉强笑着说：“唉，我这不争气的脚呀。”
三个ฐ人有说有笑地上路了。
“兵败如山倒啊，渭城是毕了！”
崃头上的年青人始终没有散去，只是没有了起初的躁动和兴奋。多数人都坐在了地上，疲惫的眼睛依然对着东方。
国、共两党的军队在打仗，在争夺一座叫“渭城”的颓废而苍老的县城。激烈的枪炮声和耀眼的火光惊扰了远在县界ศ的马跑泉村。全村起来了，人们走出了自家的窑洞，张望着东边那看不见的战事，心下揣揣，乱奔乱ກ跑。年轻人呼喊着上了窑顶的崃头，这条渭河二级阶地的起始线抬高了他们观战的视野，使他们能毫无遮拦地看到县城那边的火光。老年人占据了环绕着皂角树的高大的土台子，他们只能凭借天上闪现的红云来判断战场的激烈程度。惊惧不安的妇女蹬着梯子爬在院墙上看，儿童则莫名兴奋，尖叫着在村中跑来跑去。全村的人像失去了蜂王的蜜蜂，乱ກ成一团。
还有人说，县城东头的城墙上闹鬼，女鬼！她边哭边喊：“炸桥呢，国民党瞎跑呢，老百姓发毛呢。”声音凄厉幽怨，听见的人都起了鸡皮疙瘩。
起先的羞怯欢喜和揣揣不安的期待很快变成了恐慌，几千年积累下来的有关生育灾难的真实传闻和带有夸张色彩的悲剧故事在残酷的现实和令人颤栗的想象中忽然都逼近了她，使她绝望而悲哀地确信，自己的生育也将不可避免地以悲剧收场；成为亲邻长辈哀叹声中ณ相同故事里崭新而平凡的一笔。
记得十岁以前做女儿时，生活中充满了诗情画意。
这是一幅多么生动而明亮的景色啊！
广袤的原野笼罩在湛蓝的天空和身披彩霞的浮云之下，景色绚丽的过分浓艳，浓艳的失真。威风凛凛的马碎牛和他的欢声笑语的伙伴们也被涂ิ抹上了一身橘红，往日破烂的服装神奇般变成了色彩艳丽、布满飘带的霓裳๙。甚至秃子头上那几块斑á秃也七色斑斓ã地像钧窑的彩瓷。冢疙瘩的雄伟和原野的广袤使这些走在清晨下的少年人显得十分渺小而美丽——但却更加活泼而可爱——像山野的蝴蝶，像花丛中的金龟子。低矮的棉苗像一畦畦的鲜花，齐腰高的早玉米陶醉在微风中ณ轻轻抖动着长长的绿叶，发出沙沙的声响。苍穹空阔广大，清晨的空气香甜凉爽，周围的一切都是那么自然、和谐，都是那么亲切、生动。
看着越走越快、无视身边绚丽ษ景色的伙伴们，赵俊良并不奇怪。对于眼前美景，他们早已司空见惯了。此刻唯一关心的是本年度摔跤的战绩、是前方那ว关乎本村——乃至整个渭城市——声誉的竞技。
他们开始攀登汉武帝的寝陵。东侧正中有一条被人踩出来的一尺来宽的羊肠小路，两边是低矮的灌木和小草。坡度实在太陡了，赵俊良发现攀登时自己的脸几乎都挨住了地面，而且每一步都得借助小路两边倍受摧残、摇摇欲坠的小灌木。
赵俊良一边气喘吁吁地向上爬一边问前边的马碎牛：“你不是说冢疙瘩上的土都是一笼一笼蒸熟ງ后才夯实的吗？咋能长出这些杂草来？”
马碎牛不喘气，但他脸色却有些发白。“你真是个书呆子！都几千年了，表面的土再熟也都窝成粪了，还能不长草？你试着把下面的土挖出来种些啥看看，种子不死到เ土里才怪！”
赵俊良不再提问了，他艰难地爬到了冢顶，清爽的凉风迎面吹来。抬头一看，眼前豁然开朗，天地忽然间就大的无边无际。
冢顶ะ是一个近四千平方米的平台，不方不圆、平展板结。乍一看，很像专门修筑的一个专供直升机起降的停机坪。站在这个平台上，赵俊良觉得自己心胸格外开阔，开阔的足以装下整个世界ศ。极目向南，那ว是苍翠巍峨的秦岭。清晨白茫茫的炊烟蕴集在山腰以下，使它看上去仿佛悬浮在空中ณ。转身向北，眼前则是茫茫起伏的黄土高原。极目处是渭河二级阶地隆起的二道原，远看它是一条高高的地平线，在天地间划出了一个不可逾越的界限。冢疙瘩东西两侧都是连天的庄稼地，一片片沙沙作响、一片片葳蕤茂盛。眼前的美景让赵俊良油然而生一种新鲜ຒ感、自豪感和一种莫明的兴奋和激动，他不由自主大声赞叹：“不登茂陵不知关中之美。不登茂陵不知天地之ใ大。不登茂陵更不知自然之ใ秀。不登茂陵甚至也不知汉武帝之雄霸！”
马碎牛侧着耳朵听完了他的一番感慨，扁扁嘴讽刺道：“酸的很，酸的很！不发一番感慨，没人知道你学问高深。不把你领上冢疙瘩，还真不知道你有多酸！”
赵俊良刚要答话，忽然看到有一个人坐在冢疙瘩的东南角，落寞地望着东南方向的晨曦，似乎是在欣赏日出，又像是在享受孤独。他神情平静而木然但却扬着一颗充满了智慧的头颅ๅ，看上去颇似一个正在思索ิ宇宙奥秘的大思想家。
赵俊良有些困惑，心想：“谁这么早跑到这儿来干啥？”
“那儿有一个人！”秃子警觉地说。
“早看见了。”马碎牛答道。
“是村西头的海娃ใ。”怀庆显然认识这人也知道些底细，他略带神秘地小声说道：“这怂是个才子，前年考上了西北大学——听说全渭城才考上了四个。走汉城那天牛气的很！市教育局长亲自来接他，给他挂红还把他一直送到火车上。上学第二年他就当了官。听人说是学校领导看他学习刻苦、成绩优秀，就封了他个班长。”
“优秀？那他是学修水利的还是学造火车的？”马碎牛问。
水网密布的马跑泉和茂陵车站的火车，使这里的男孩们普遍认为，只有学水利和造火车才是大学问，其余皆不足道。
“好像西北大学没有修水利和造火车的专业，海娃ใ学的是政治还有哲学、经济啥的，我也粘不太清。”
“学球那些又不能修水渠浇地、又不会造火车拉人，有啥意思吗？”马碎牛有些奇怪，又有些不以为然。
“你不知道，听说学了那ว些没意思的东西反而可以当官；当县长、当省长。倒是那些修水利造火车的，一辈子熬白了头啥都混不上。”
马碎牛顿觉不可思议，他气愤地说：“啥怂道理！有本事的人咋还让耍嘴皮子的人给管上了？——那他咋回来了？得是让开除了？”
“没有。他和俊良一样，都是让‘精简’了。”
“精简？大学解散了？”
“没有。”
“那咋光精简他？”
“这我就说不清了。”
赵俊良听叔叔说过，陕西省高教局转发了省政府一个通知，为了压减城市人口、减少城市商品粮的供应压力，省上决定缩小学校规模，让所有家在农村的一、二年级的大学生放假一年，返回家乡务农。说是放假一年，但人人心中都明白的跟镜子一样，大饥谨过不去是不可能返校了。汉城各个大学都把家在农村的学生“精简”了回去，仅放暑假时一次就走了将近一万名。
海娃ใ也看见了他们。他慢慢站了起来，赵俊良这才看清了他的形象。海娃身材高大魁梧，留着城里最流行的大分头，一双忧郁的大眼睛看人时充满了怜悯和嘲弄。他上身穿的是三个ฐ兜的兰洋布制服，虽然褪了色但却干净整洁。左胸ถ前显眼地别着一支黑杆钢๐笔。裤ไ子也是蓝洋布的，鞋却是农村最常见的疙瘩底子布鞋，已经很旧了。他拍了拍屁股上的土，看了看这群欢天喜地却视他为异类的同村少年，又望了一眼笼罩在嫣红阳光下苍茫无尽的天地，展颜一笑，说了句“好一个美丽ษ的清晨”抬步看路，慢腾腾地下了冢。
马碎牛看着他的背影自言自语：“说话咋像个神经病？”
怀庆证实说：“就是有点神经了。他兄弟洋娃ใ说，这怂在西北大学和一个城里的女子谈恋爱呢，俩人好的都恨不得睡到一块儿！自从他被‘精简’后就没法见面了。一开始，那女子三天两头给他写信，说她又是流眼泪又是失眠、又是心乱如麻又是茶饭不思。没过一个礼拜信就少了，现在十天半月也见不到一根信毛。海娃ใ急了，窝在家里一天到晚地写呀写，也不知道都写了些啥，写完了就往邮局送。后来家里没钱买纸买邮ุ票，他也就不写了。”
“城里的女子他都敢爱？公鸡给狐狸踏蛋——寻死呢！这号没出息的货只能瞎他大的钱粮！不说他了，”马碎牛鄙夷地扫了一眼海娃远去的身影，结束了这个无聊的话题。他转过头说：“谁先到谁先选地方——俊良，你看那ว边好？”
赵俊良看了一眼太阳的位置，说：“两家分别占据南北两处比较合理。”他又仔细端详了南北方แ位的地势后对马碎牛说：“占北边。自古皇上都是面南而坐的。”
马碎牛非常欣赏赵俊良关于占据北边的理由á，毫不犹豫地向北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