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不大方,也不小气,不温柔,亦非怨妇,她很会自得其乐。从小到大,她待我并不亲密,我更像她的朋友,而不是一个女儿。她对着我谈论哲学文学艺术的时间,永远比谈心的时间要多。她喜欢绘画,消磨在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的时间,远比做家务的时间要多。她平时生活节俭,但是,当她听老师说我有着惊人绘画ฑ天赋的时候,还是慷慨解囊延聘名师教我绘画。做这一切的时候,她神情淡然,仿佛一项义แ务或者责任,而非天伦。
从十三四岁开始,我就知道,她很美,即便已经有了我这么大的女儿,她的美,依然惊人。其实她并不刻意保养,但完全当得起那句话:绝代风华。
第二次。
怕自己一点一点,慢慢沉沦。
当天晚上,我就提着那个小小的旅行箱,搬出了龙家。那ว个旅行箱,一年多以来,一直放在我房间的角落里,仿佛原本就准备随时待命。
我一直没有回头。
他一看到我,就极其兴奋地高声嚷道:“桑筱,好久ื不见!”人多喧哗,我弯了弯唇表示ิ回应。他依然不肯罢休,大老远挤到เ我面前:“最近还好吗?”
果然,他大大方方点头,随即朝我坏坏地笑:“我该怎么给你们彼此介绍?”他转向那ว个女孩子,“抛弃我另嫁他人的前任女友,俞桑筱。”接着,又转向我,“我的前前任以及现任女友,邵涓涓๑。”
她啪地一声挂断了电话,又猛地灌下一大杯酒。
果然,她喝着喝着,颓然撑住摇摇欲坠的头,没有任何预ไ兆地,泪水就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连串ธ下滑:“二十二岁那年,他抛下我就走,我等了他十年,整整十年……”她擦擦泪,冷笑一声,“有什么用!”她一把攥住我的手,“桑筱,千万不要像我当年一样犯傻……”
冬日冷冽的空气中,我站在一片狼籍的院落里,茫然听着看门的老徐絮絮叨叨地:“这块地皮已经被龙氏集团买下来啦,说是准备建高尔夫球场,所有人员全部遣散,以后,这家疗养院就再也没有了,唉,在这儿待了二十多年,都习惯了,一下子叫我……”
安姨追问着我:“桑筱,为什么เ要给我换到这么好的地方?”
黄姐用手捂住腹部,抬头一看是我,有点诧异:“怎么是你?”她的眼里还是有薄薄的泪痕,说话也有气无力。
黄姐吃了药,接过热水袋,过了半天,看向我:“谢谢你。”我微笑着摇了摇头。她仿佛好多了,脸色也逐步恢复正常,转过身来打量我。
片刻之后,我又听到爸爸开口,口气有些无奈:“当初你爸爸在世的时候,我跟他说过,在现在的宏观调控政策下,房地产泡沫过多,不必要贷那么多款买栋大厦下来,风险实在太大,可是……”
我默然。爸爸在外面的事,不仅是我,家里人包括妈妈在内应该都有所耳闻,只是像桑瞳一般直截了当揭出来,还是头一遭。
我笑了笑。
只是,我稳若泰山充耳不闻。也就无怪乎乔๒楦动不动就调侃我,以为ฦ我是守财奴。
他还是有些忐忑地握住我的手:“若棠,我从没向人求过婚。”
这这这是什么话?我几乎ๆ晕倒,好像我求过似的。没办法,谁叫我喜欢上一个不折不扣的书呆子。我只有安慰他:“没关系,我妈不会难为你的。”其实,我心里比他更没底。第一次交男ç朋友,第一次向母亲摊牌,我完全不知道母亲会有怎样的反应。不过,我随即安慰自己,何伯伯不是母亲的朋友么เ?
临甫进了书房。我心头如同小鹿狂撞,坐立不安地在外面等待。
没过多久,他出来了,我细细观察他,脸色看上去似乎很正常。我偷偷跟着他溜出来,他牵着我的手,走到เ人稍少的一个街角,转过身来:“你猜。”
我屏息。
他慢慢展开一个ฐ我从未见过的炫目微笑:“伯母说,让我回去征求爸爸的意见。”
我愣了半天之ใ后,才慢慢消化他的意思。
他盯着我,缓缓地:“若棠,等我。”
我低头,眼角竟然不争气地有点湿了。
临甫回去十天了。
临甫回去半个ฐ月了。
临甫回去一个月了。
……
他回去了,一直杳无音讯。
在这期间,母亲一病不起。直到现在,我才知道,原来,母亲早已罹患肺癌。
在我上次回中国以前。怪不得她总是神不济,怪不得她总是夜夜咳嗽ณ。我送她入院,天天去陪伴她。
而且,短短几天,她的美艳仿佛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灰,一下子老了十岁都不止。
她总是一副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的样子,比以往更沉默。她那ว双依然美丽,却空洞无比的眼神,不知道为什么,让我时不时心生寒意。她完全知道自己得了什么เ病,她明明全身痛彻心肺,却从头到尾一声也不吭。如果说以前她是寡言,那么,她现在就是完完全全的漠视。
漠视所有的一切。
我做不到เ。一方面担心她的病情,另外一方面,临ภ甫,我牵挂着他,可是,他怎么เ还不回来?
一直一直,都不回来。
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我已经心力交瘁。
母亲一日比一日憔悴。她开始咳血,一口接着一口,仿佛永远没有尽头般。
大夫对我说:“把她接回去,想吃什么就给她吃什么。”
我接了她回来。我日日陪着她。
她很厌倦,皱眉道:“你怎么还不去上课?”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去回答她。她又皱眉,不耐烦地:“这么大一个ฐ女孩了,也不知道打扮打扮,成天衬衫牛仔裤的。”她从床上半支起身,“去把那个箱子提过来。”
她打开那个ฐ超大的,印象中我从来没见过的箱子。我几乎惊呆。我从来没见过那ว么多致的衣服,从晚装到旗袍,从休闲服到职业装,应有尽有,样式独特而别致。她凝视着,很久之后,随意拈起一件浅藕色旗袍:“来试试。”她今天的神似乎出奇的好。
我意兴阑珊地穿上,她打量着我,难得地微笑了一下:“你个子高,身材又好,很合适。”我默然。
她仰头看向天花板,深深叹了一口气,缓缓闭上了眼睛。不一会儿,她的眼底,缓缓渗出了一滴眼泪。
我抑制住心底的丝丝酸涩,小心翼翼地:“妈……”
她睁眼看我,眼里是我从未见过的复杂,过了很久很久之ใ后:“傻丫头,以后,你要受苦了。”她眼中的泪越蓄越多,最终滴滴坠落,“若棠,对不起。”
母亲孤孤单单地走了。
当天晚上,我给自己泡了杯酽酽的花茶,凄凄惶惶地一个ฐ人坐在客厅的壁炉前发呆,不知道坐了多长时间,直到窗外传来了咿咿呀呀的声音。母亲是浙江人,生前最喜欢听越剧。
以往,每当这个ฐ时候,她都坐在这张摇椅上静静聆听。
钟声敲过了十二点,我终于哀哀恸哭。今天是我的生日。二十年前的今天,母亲生下了我,二十年后的同一天,她消失不见了。
天地茫茫,只剩了我一个ฐ。
恍惚中,我听到电话铃声在响。我满脸的泪,伸手去接。我听到一个模糊而哽咽的声音,从千山万水外飘来:“若棠,若棠,若棠……”
我仿佛一个溺水的人抓到一稻草般,我张手去抓,拼命去抓:“临甫,临甫……”
我听到电话那端拼命压抑的哭泣声。那个声音,悲苦得无法形容。
我也痛哭不已:“临ภ甫,临甫……”临甫,你知道吗,我……失去妈妈了……
电话那头没有说话,但是,仍在不停地哭。不知过了多久,电å话猝然就断了。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他在向我告别。
一个ฐ星期后,我向学校办了休学,孤身一人上路。
母亲不在了,我需要一个肩膀依靠。已经将近半年没有临ภ甫的消เ息了。人海茫茫,我只剩了他一个。
我凭记忆找到了曾经温暖的那栋房子。门前一副人来人往,熙熙ກ攘攘的热闹景象。我木然。其实我明白,其实我早就明白,临甫这么เ长时间没有音讯,一定是出了什么重大的变故。
所以,我平静地,一字一句地听着身旁一个ฐ中年妇人跟她的朋友聊天:“何太太这次真是大难必有后福,病治好了不说,佳儿佳妇的,看着打心眼里都开心。”
我转身,一步步向人群聚拢得最多的地方แ走过去。我抬起头,一个字一个字缓缓看去:
何临甫先生、方家蕹小姐订婚典礼。
我看到何伯伯跟何伯母在热情地招待客人。而他呢,他就站在那儿,很消瘦,脸色沉寂,沉默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他身旁้站着的,是一个言笑晏晏的女子。
才貌,都是很好很好的。
我轻轻拨开人群,我走近他。
他看到我了,他的脸色遽变,仿佛想要说些什么。我静静站在他面前,朝他微笑:“恭喜。”
他瞬间抢上前,眼圈竟然红了,他微带哽咽地:“若棠。”
四周一片轻呼和窃窃私语声,然后,我看到何伯伯跟何伯母了,他们急急挤过来,脸色十分难看,何伯母的脸上,悲哀的,痛恨的,无奈的复杂神色。
我的手轻轻一扬。
他面如死灰地盯着满地的狼籍。
我转身。
我听到身后传来的那个声音:“若棠,若棠,若棠……”和何伯母低低的哀求声:“临甫――”
片刻之后,他们统统消失了。
相见,争如不见。
为ฦ君沉醉又何妨,只怕酒醒时候最断肠。
走在校园中ณ的那ว个人,仿佛还是原来的我,我专心致志绘画,饱受专业老师的褒ຐ奖,同学们待我都很好。可是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经突然死去。
我开始抽最烈的烟,喝最烈的酒,我夜夜失眠。
已经没有什么人,可以让我重归清醒。
我付不起现在这套房子的房租,我准备搬出来,租了一间很小的房子住下。一个ฐ闷热的午后,我整理出很多东西。成套的红木家具,瓷器,手工艺品,已经统统被我卖掉。整理到那ว个大箱子的时候,我轻轻打开。
丝绸的,纯羊毛的,丝绒的,外套,大衣,旗袍,连衣裙,静静残留着那ว天母亲的气息和话语,带着二十年来的残缺记忆,一点一滴,涌ไ上我的心头。
“若棠,你长得太快了。”
“若棠,你怎么老不记得带伞?”
“若棠,这学期的学费在桌上,自己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