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垛没有那么多的汗。他也并不常常停下手来擦汗或是直直腰、捶捶背，他甚至一次也没有摘下过草帽扇凉。他手里的锄头依然是那么准确有力；他的神情依然是那ว么专注认真，仿佛锄地是人世间最重要的事，除过这件事，世界上任何事物都不足以引起他的注意。
太阳越来越明亮了，马碎牛想抬头看一下已经睁不开眼了。空气像火焰，炙烤的皮肤难以忍受。马碎牛的汗越流越少了，但他却擦的越来越勤了，草帽也摇的越来越欢了。他只想利用抬头擦汗的机会转转头，活动一下眼。
梁一划略显紧张。他站起来后并没有急于去宣读什么เ“处理决定”，而是亲切地用推心置腹的口吻说：“乡党们，他老人家发动的这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是史无前例的，有许多事情我们一时还不能ม理解，但凭着我们广大贫下中农对党、对伟大领袖的无限忠诚和热爱，我们是能ม够正确对待这次意外事件的。”
梁一划并不回头。他似乎很高兴有人能ม鼓起勇气问这个问题，好让他能再次有一个重复和强调事件性质的机会。
长生也是在那些钢๐筋即将接触药王塑身的瞬间扑上去的，他展开四肢，像一个依恋母亲的婴儿，贴在药王爷的胸前。他回过头来，乞求的泪眼看着身旁的红卫兵，企图以他那两行清澈的眼泪阻止一场势在必行的革命行动。
长生的头颅偏在一边，已经变形了。左眼球突出眼眶外吊在腮边，头软软地歪着，看上去格外凶神恶煞。拥抱了药王爷的两条胳ฑ膊在无望地抬了两下后慢慢收缩、下滑，突然垂了下去，随后两腿一软，像一个委顿在岩壁下的失败的攀缘者，恰似一堆烂泥，靠在药王爷脚下不动了。
马碎牛说：“咱收假后也要成立红卫兵。先看看他们是咋行事呢——跟着巫婆学跳神，以后咱就照猫画ฑ虎。”
“童子军最后还不是得上战场？家里咋能不算军属？”秃子争辩道。
赵俊良就躲在东边的一辆堆满包谷杆的架子车背后。架子车后面还竖放着一排包谷杆，这些在微风中ณ唰唰作响的包谷叶子不但与黑暗共同营造出一个ฐ阴森恐怖的环境，而且还把赵俊良面向西方的视线遮挡的严严å实实。周围的环境已经认不得了，黑夜让一切都变得面目皆非。望着西边火光映红的天空，赵俊良倍觉身后空虚和危机四伏。他从没有经历过农村叫魂这种事。虽然他也觉得这是迷信、是十分可笑的，但当事人的郑重其事却使他不得不把这当成一件极严å肃的事情来干。他不敢马虎，但他更加好奇。强烈的好奇心使他忘记了那据说能左右掉魂者生死的严规，他探出头去，把一切都看了个明明白白。
那是她仅存的一张照ั片。照片上的妈妈年轻美丽ษ，齐耳的短发压在绿军帽下，显得英姿勃勃。她在微笑。紧ู抿的嘴唇有棱有角微微上翘，明亮的眸子坦率而亲切。有一次奶奶呆呆地看着赵俊良读书时入迷的笑容，不禁脱口说道：“俊良，你笑起来很像你的妈妈呢！”但当赵俊良立刻丢下书本，追问妈妈在哪儿时，奶奶就语焉不详地回避了他。根据奶奶和爷爷略有差异的说法，赵俊良的妈妈是一个军医。在赵俊良一岁大时她就和丈夫一道毅然地走向了朝鲜战场。赵俊良对他们毫无印象，无法想象他们的音容笑貌。他曾经见过爸爸写的几封信。那龙飞凤舞的笔体让赵俊良至今都无法摆脱它的影响，尤其是上中学后，他的字越写越像父亲了。
“再给药王爷磕几个ฐ响头。你个狗日的，咋没烧死你！烧成瓜子也行。看你以后还撒拐不撒拐？”
没有人敢得罪神灵。
“回去拿铺盖呀。”赵俊良插言说。宿舍里所有人都哈哈笑了起来。
明明和怀庆过来了。五个人背着装满脏衣裳的空馍袋准备回家。马碎牛留แ恋地巡睃了一眼学校，无比自信地说：“有一点我深信不疑ທ：天下要大乱了，而我马碎牛还是要回来的！下一次我要回来——哼。”
赵俊良十分吃惊，脚下稍一迟疑，马碎牛早已冲进教室。赵俊良拨开人群往里看，只见王串串紧ู紧抓着一块抹布，微微张口，躺在地上已๐经僵硬了。再看教室，所有的桌椅板凳全部擦的起明发亮。
刘强也吓了一跳。也许是很久没有接触过死尸了，他拿着听诊器的手微微颤抖。他稍事检查就下了结论：“早都死了。”
水平很留แ意赵俊良的态度，见他只是静静地听着却一言不发，就有意无意地问：“赵俊良，人家把你叫小诸葛，你咋看这次的事件？”
“有必要细说吗？”赵俊良淡淡一笑。
马碎牛正要继续描绘他的占山为ฦ王梦，怀庆陡然紧张起来，他打断马碎牛说：“甭言传！有人来了！”三个人就吓的一动不动，以为是双照派出所来人抓他们了。明明躺的离路边近，倾听过后小声说：“还骑了个自行车。”三个人翻了个身，匍匐到路边探头去看。见到是秃子，心中就是一热，猛然从包谷地里冲了出来，把个ฐ毫无防备的秃子吓的“妈呀”一声惊叫就冲到เ了另一边的地里，连人带车子翻倒在地，细嫩的包谷杆压倒了一片。
听到方副组长没死，三个ฐ人都宽了心。欢天喜地地拉着秃子坐到เ路边，让秃子细说端详。秃子绘声绘色地讲道：“我拿上柳净瓶的车钥匙后就去了车棚。刚好路过医务室，就悄悄踅进去看了一眼。方副组长躺在病床上正声唤呢！我一想，咋回事？谁又把他打了？再往里一看，原来是刘强正在给他打针。刘ถ强看见我了就挤了个ฐ眼，低头对方副组长说：‘这药就是有点疼，你得忍着。’我就偷着笑。等我把车子推出来后又遇见刘ถ强了，刘强这一回就严肃的多，他对我说：‘方แ副组长的伤势还是比较严重的。头上让撞的有些轻微脑震荡；脊背上有老碗大一坨都肿了。’”马碎牛打断秃子的叙述，得意洋洋地说：“那是我用拳头打的。”秃子接着说：“刘ถ强大夫还说那狗怂‘左侧两根肋子好像是让人给踢了一脚，有骨折的嫌疑ທ，按说应该到城里去拍个片子，但他认为问题不大。只要好好休息上俩月，断了的肋子也能长好。’”怀庆面有得色地说：“那ว一脚是我踢的。”秃子忽然问道：“你们得是以为ฦ把人打死了？”在得到เ肯定答复之后，秃子幸灾乐祸地说：“一个个都吓瓜了吧？流眼泪了没？把到裤ไ子了没？”
“山中没老虎、猴子称霸王。”马碎牛对着张富生大声喊：“你个蠢货！真是你大的儿子！要么不写、要么真写，搞那没名堂的事干啥？还害了你的难兄难弟。”
人人都见过他。开全校大会时他就站在方副组长旁边，辩论血统论时他也站在台下，亦步亦趋、颇为亲密。马碎牛认出来了，刚才和方副组长说话的两个人中ณ就有他。这是一个ฐ三十多岁的人，中等个儿；秘书不像秘书、保镖不像保镖，两只眼睛总透着瞧不起人的目光。
“他俩只能ม大概知道是不是咱班的，却不知道告密人的名字。”
第二天早课时，蒋老师突然进了教室。平时随和亲切的笑容不见了，换上了一张严肃、痛苦却又无奈的表情。溢满教室的嗡嗡声刹时静了下来，同学们都抬起了头，凭猜测，都不安地等待着他宣布那隐约猜到เ的坏消息。
秃子觉得奇怪，问道：“方副组长咋朝令夕改？”
赵俊良抢在柳净瓶前边说：“是我强烈要求的，与柳班长无关。”
“不错。从什么เ时候开始？”
“我能。”张闻沉静地说：“当社ุ会主义诞生的那ว天起，血统论就已经走上消亡之路了。它也只能ม从社会主ว义诞生之日起走向消亡。因为，连接的是社会主义。列ต宁在‘国家与革命’一书中写道：无产阶级专政即社ุ会主义社会，它的重要任务是消灭一切阶级差别ี和阶级对立。列宁的论述已๐经把包含血统论在内的所有有关阶级对立的问题说的清清楚楚了。马秃子同学刚才说过一句话：如果血统论成立，这会儿还是秦朝，而皇上也还是姓嬴。此言不谬。两千多年前，在大泽乡那个ฐ地方，陈胜吴广就发出了同样的声音：‘帝王将相、宁有种乎ๆ？’难道我们的认识还赶不上两千年以前的农夫吗？”
“日他妈，只有没本事的人才株连九族呢；啥怂东西！”
孙亭山继续发挥：“相信大家都看到了我身后这幅对联。它既是血统论的开路先锋、也是客观地阐述了社ุ会主义阶段阶级斗争的现状。这是事实、这是真理、这是谁也抹杀不了的！我要大声疾呼：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绝对如此！”寥寥数言、声震瓦宇。
“提鞋？我先让你尝尝鞋底的滋味！”
郑浩然出身革命干部ຖ家庭，他也常以此自傲。因为他的原因，身居偏远农村的六中学生这才知道在高贵的工人阶级和贫下中农之上尚有一个高高在上的革干阶层。家庭出身异于常人，郑浩然便有了鹤立鸡群的自信。但他身体欠佳，长的细胳ฑ膊细腿，马碎牛曾多次问过体育教员马老师，为什么让他当体育委员？马老师却笑而不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