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榆生急着要回家，不想多耽搁时间，指指背包说：“大叔，能ม不能先把行李放您这儿？”
今天的高原县城和四年前已无法相比，墙上、树上、电线杆子上到处贴满了花花绿绿的标语、大字报、小字报。啥内容都有，有造谣的、有避谣的，有骂人的、有找人的（通缉），琳琅满目，杂乱ກ不堪。满街人群，衣着单一，或蓝或灰，要么深蓝ณ要么เ浅灰，仅此而已。男装ณ女服，式样统一，不是军便服就是中山装ณ。偶尔几顶黄军帽，腰里扎着牛皮带，军不军，民不民，俨然就像电å影里的“武工ื队”（没准怀里还揣着把枪）。来往行人，个ฐ个铁青着脸，佝偻着头，来去匆匆，谁撞谁一下，谁踩了谁的脚๐，既ຂ不搭理也不道歉，甚至看也懒โ得看一眼。碰巧熟人见面，少了往日的热情，不叫大哥大姐，皆是以“师傅”相称。曾经十分流行的“同志”，不摸底细绝对不敢贸然呼叫，生怕混淆了阶级阵线，惹出口舌，造成是非。聪明的中国人啊，每个不同的时期都有不同的称谓，把先人留แ下来的词稍作修改，不论男人女人，官大官小，年高年低，好人坏人（关进牛棚的除外），一律以“师傅”相称，不能不说是一大明。而“师傅”一词叫起来顺口，听起来亲切，既不失体面，又显示了对人的尊重，而且还少了同流合污的嫌疑。
姚成叫道：“班长，当了官要请客！”
“算了，你们俩别吵啦！让班长快去快回。”副班长李向东接过董榆ด生的空碗。
往下两侧，左三右四一字儿排开，共是七位。这就是连同以前遗留แ的包括最近新揪出来的，红泉村的“胜利成果”，革命的专政对象。
第二位是安寡妇安桂花。也曾经有人说话：老人家是革命烈属，为革命把儿子都搭上了，怎能划为ฦ异己？此话明显站不住脚，马上被批驳下去：猪肉贴不到羊身上，儿子的功劳怎能和老娘混在一起。况且，儿子是坚强的无产阶级革命战士，老娘却大搞资本主义แ，本就是泾渭双流，一清一浊，也不是谁和谁过不去，两条道路水火不容，茂林如果尚在，肯定也会和他老娘划清界限，和广大革命群众站在一起。终究，胳膊拧不过大腿，安寡妇被圈到เ“牛鬼蛇神”这一类。
“你别狗眼看人低！我怎么เ不是人？老子是堂堂国军团长、黄埔四期高材生。你是哪路货色，有什么资格和我说话？”俘虏团长圆睁双眼，朝赵新生怒目而视。
“好好，算你有种，今天我就成全了你，让你杀身成仁舍生取义。来来来，过来几个人，把他给我绑到那ว棵树上。”赵新生喊道。
“儿啊，你还小，到了队伍上，行军打仗，一定要多加小心。参军完了，能早点回来就早ຉ点回来。”
“是啊，台湾是咱中ณ国的地方แ，不解放过来，毛主席他老人家睡觉都不踏实哩！”
女子也不客气，接过来就装上，仍旧一言不，兀自一脸的傻笑。
窑洞里有些碎草等物，想必是此前有人在这儿歇过脚๐。朱三一只手紧紧ู攥往女孩的小手，一是表示ิ亲热一是怕她不情愿跑了。两只脚๐摸索着把碎草拢在一齐，好在他对这个破窑洞最是熟悉不过，头天他还在这儿撒了一泡尿。这些工ื作其实在一二分钟之内就做完了，然后他把他的“新娘”放倒在他刚刚铺就的“新床”上。
儿子知道父亲的脾气，只好把他送上归去的火车。老头儿又照原样儿享受了一遍翻肠倒肚的体验，才回到เ他那魂牵梦绕的凉水泉子。
“那个海呀，你不知道有多大？能有一千个、一万个涝池大，听说还有洋，洋比海还大哩！”
梅生哭喊着：“朱、朱、朱……”
要紧关头，梅生也不含糊，使出浑身的劲拼命地往前爬去。
有句老话叫“靠山吃山”，老先人明了这句话，可让后人跟着吃苦了。山上除了石头和土不能吃，其余的基本上都被人吃了。过去那ว些猪狗不食的“山货”，如今都堂而皇之地摆上了现代人的餐桌。
“可不是。落井下石的能有好人？”
“侯、侯、侯志国，大叔猜对了吧？”
听说董传贵退伍回家，乡亲们接蹱前来看望，炕上地下全挤满了人。赵春莲拿出董传贵带来的“大前门”，会抽不会抽的一人给了一支。
武冬梅瞧见，先是心里一热，装ณ作很坦然的样子，挤出些笑容，说：“国祥，你来了一会了？”
“真的，你要走了？你上哪里去呢？”
董传贵轻轻一笑，说：“小丁，我的事你知道的这么เ多，是政委告许你的吧？”
“政委说你这个人太犟太固执，可能ม以后会吃亏。最主要就是家里这件事，弄不好以后就要有麻烦。本来政委还有很多话要俺向你转达，突然有几架敌机袭击火车，曹政委不幸中弹，临终前最后一瞬，用眼神指指你、指指俺……”
赵春莲说：“欠钱帐不能欠情帐。你的情我还不了，等传贵回来，让他接着还。”
“其实也很简单，我要，我要……”
“那怎么可能呢？”顿了顿，董传贵反问道，“两ä军相对，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我不打他，他也不打我吗？”
赵春莲说：“吃菜呀。菜都凉了，要不我给你热热去？”
“不了大叔，我大哥睡得正香，我再另想办法。”朱三边说边退，头碰到墙上，才知道伸手开门。
外边公公和朱三的对活赵春莲一字不落地全听见了。这一段时间，她心事重重，常常是彻夜不眠。俗话说人心都是肉长的，她赵春莲的心就是铁打的？即便是铁打的也会化成水的呀，何况她一个ฐ忏弱女子，受人这么大的恩德，岂能ม无动于衷？董传贵死守他的承诺，坚决不和她在一个炕上睡觉，自己้铺一张草垫子就睡在屋地下。这时间久了人能受得了？这叫过的啥日子啊？有好几次，赵春莲想走，想一走了之。有一次她已经走出好远了，想想不合适，又原路返回来。是啊，面对人生，她是个无能的人。她是那ว种靠男ç人吃饭的人，离了男ç人就寸步难行。除了能干点家务活，她什么都不会干。当初如果不是于占水，她可能老早就草草嫁人了。出了这个ฐ门，她能上哪儿去？哪儿是她的家？她还能碰上董传贵这样的人吗？于占水会回来吗？要是能回来，今天最好，明天也行，如若三五年，十年八年，那ว就害死人了。救了命的人，不给人家回报倒也罢了，还让人家受这么เ大的连累，这日子啥时候是个头啊？想来想去，赵春莲暗下决心，她不能ม再等那不能再等的人，她要铁了心和董传贵过日子，她要感化董传贵。当然她也明白，像董传贵这样正直诚实的人，不可能ม一天两天让他改变主意，她要用滴水穿石的毅力来感化他，来捂热温暖他的心，这样既报答了他的深恩，又让她和她的孩子有了安身立命之ใ地。
“不要不要，人都没有了，要钱有啥用？”赵春莲扔掉手中的钱袋子，仍旧大哭不止。
于占水走了，从此以后人不知天不知，生不知死不知，踪影不见，音讯皆无。
董传贵感激不尽地一直送出好几里路远，嘴里还一个劲地说：“大叔，留个ฐ地址吧，等我董传贵以后了财，决不忘记您老人家的大恩大德。”
董传贵正要解释，老郎中ณ接着话头继续说：“传贵呀，这事依我看来麻烦大着哩，不过传贵你放心，事情只有你我知道，我决不会对人讲的……”
村里人看狼女子和一个复员兵并排走在一齐，觉得纳闷，都拿好奇的眼光看他们，有的人还交头接耳，嘀嘀咕咕。那ว个“武工队”打扮的汉子也在现场，突然像是悟出了什么，故意放大嗓门吼道：
“还是解放军哩！立场哪里去了？打听打听什么单位，告他去球！”
女孩理也不理，只顾和她的大哥哥说话儿。董榆ด生问：
“你为啥叫狼女？”
“我妈把我生在狼窝里，所以就起了个这么难听的名子。你以后可不敢叫我狼女，否则ท我就不叫你大哥哥了。”女孩嫣然一笑说。
“那你叫我什么？”
“我叫你大灰狼哥哥。”
董榆生不由得咧嘴大笑，他已๐经好久都没有这么เ开心了。
女孩不等董榆ด生开口，接着又解释说：“我叫吴天娇，记住了：口天吴，天空的天，女乔娇。下次忘了我找你算账。”
“噢，记往了，记住了。吴天娇，天之娇็女，好名字，有气魄。天娇，你们家就你一人上学吗？”
“家里穷，读不起书，爹妈供我一人都困难。我现在在外县上初中ณ，妈不让我考高原县中ณ，宁肯让我多走几十里路，我就不信高原县里有老虎？”
“你爹呢？”
“我爹在公社的牛棚里。生我那一年，村里搞阶级斗争，少一个坏分子，有人提议抓阄，我爹自告奋勇，自己要了这顶ะ帽子戴上了。人家笑我爹傻，我爹还说是个帽子总得有人戴，省得天冷了花钱卖。你没见过我爹，我爹可好了。谁要说我爹是坏人，真正是眼睛长屁股上了。”
“你妈怎么เ了？”
“我妈原先也是工ื作人，不知怎么就下来了。外爷家成份高，舅舅继承了’地主ว’帽子，妈妈充其量也就是剥削阶级家庭出身，又没干啥违法的事。都是那个黄军帽，狗日的公报私仇，想让我给他当媳妇，瞎了他的狗眼……”
“哦？——”董榆生不由得深叹一口气。也不禁暗暗佩服起眼前这位小姑娘，她年岁不大，头脑แ清楚，说起话来有条有理，纹丝不乱，真应了那句老话，穷人的娃娃ใ早当家。
吴天娇一怔，诧异道：“大哥哥，你怕了？”
董榆ด生坦然一笑说：“不，我怕啥？”
“你是共产党吗？”
“不，我不是……”董榆生最怕别人问他这件事，谁一问起他马上想到朱桐生、想到那二百元钱。
“刘ถ胡兰十五岁就入党了，我才比她小一岁，红卫兵都参加不上，怪谁呢？大哥哥，你有心事？”
“没有，怎么会呢？”董榆生急忙掩饰道，“时间不早了，你快回吧，还要给你爹送饭哩！”
“大哥哥，你还会来看我吗？”
“会，到เ时候我一定来。你欢迎吗？”
“你说呢？”吴天娇使劲地点点头，两只水汪汪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董榆生，足足有十秒钟็的时间。没等董榆生回话，忽然她用双手捂住脸，转过身飞也似地朝回村的方向跑去。
董榆生原地不动，猛然间像是失落了什么，心里头空荡荡的。抬眼望去，只见吴天娇单薄的身躯在寒风中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小，直到化作一颗绿豆般大小的圆点，在他的视线中逐渐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