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一阵闷雷不动声色地压境。那种轰隆隆的，似有若无的声音令人联想起深夜躺在火车里面，耳边充斥着的铁轨和车轮间的对峙。“要下雨了。”郑东霓喃喃地说，“而且是暴雨。”一道闪电就在这个时候迅捷地映亮了她的脸。咖啡馆的那些靡靡之ใ音顿ู时沾染上了某种诡异的无力。
高公路是个好去处。因为全世界的高公路都长得差不多，所以你很容易就忘了自己身在何方。因为ฦ一望无际，所以让人安心。我这么想的时候，非常巧，郑东霓突然笑了，她说：“有的时候，我觉得我的家乡根本就不是龙城，而是这条高路。”
“你不要怪她，西决。你妈妈她只是一时冲动，后果比较严重而已。她在天有灵，早ຉ就后悔了。你一定要相信这个。”
我诚实地说：“我不知道。”虽然有原因并不代表可以被原谅，但是我还是会原谅她，她做任何事，我都会无条件地原谅她，当然包括她说我是寄人篱下的奴才。
然后，有好几个月，郑东霓他们班，真的没有交过小叔的任何作业。这当然是郑东霓的杰作。她自己就是语文课代表，他们班又有那么多心甘情愿服从她的男ç生，和那么多真心实意地愿意表现自己不满的女生，因此，郑东霓成功了。大半个学期，郑鸿老师收不上来任何一本作业。当然，这和小叔在学校里受到的种种蔑视，嘲笑和冷眼相比，或者不算什么。整个学校都知道了，那个身败名裂的郑鸿老师还得应付一个ฐ公开跟自己做对的侄女。郑东霓太傻，真的太傻了，她不知道，她竭尽全力伤害自己的亲人，想要维持尊严。在别人眼里，却早已沦为笑话的一部分。
当又有两三个ฐ人站起来的时候，郑东霓继续说：“我刚才说了，坐下，大家都坐下。”我虽然不在现场，可是我能ม够想象出来她平静，凌厉的声音。就像是很多年前，她说：“三叔，你们走吧，不要再管我们家的事情了。”
“既然人家比你学习好，在这点上你就应该向人家学。尽管我看他不顺眼，可是你们俩既然交朋友，就趁机会多学学人家的优点——”
“臭流氓——”她尖叫，捡起枕头来砸我。
那个狭窄的讲台上，就像有一道炫目的追光。黯淡了所有讲台下面的学生的脸和眼神。我们的小叔就在这错觉般的闪亮中，判若两人，化腐朽为神奇。他口才其实好得很，滔滔不绝，给很多孩子们打开一扇从未曾开启的门，并且懂得在合适的时候开一个合适的玩笑。他会在某篇课文的小角落里，意想不到地，联想起一些有关于文学，有关于历史的掌故。语文课本就这样，在小叔的手里变得鲜活，有了生命。哪怕就是讲最没意思的语法，他也能ม告诉学生们，这些现代汉语的规则从哪里来，于是他就开始说刘ถ半农，说赵元任，说胡适，说新文化运动，说一些看上去枯燥的概念怎样在一场场鲜活并且妙趣横生的争论中被确定下来。我记得那个时候他说：“我只是想让你们明白，知识这个东西，其实就像我们每个人的生命。从萌动，到เ育，到成长。有童年时代，有青春育的时候，也有成熟ງ期。也会生病和衰老。这里面有很多的故事，有很多了不起的人付出思想最精粹的部分，付出心血，甚至感情。”他的眼睛在亮。我相信，那个时候的小叔，用他自己这个人，让很多懵懂的少年人明白了，修养这个东西就像血管一样，可以盘根错节地生长在一个人的血肉之ใ躯的最深处，不可分割。
“不用你婆婆妈妈的，我又不是林黛玉。”她拍拍我的肩膀，“咱们去街口喝丸ฤ子汤？好不好？天气只要一变冷，我就做梦都想喝丸子汤。像咱们小时候那样。”
“你以为你聪明？我当时就知道。”我揭穿她。
“你怎么了？”送她下楼ä的时候，我这么问。
“我说过了没怎么。”她生硬地挣脱我，“你听不懂吗？少做出这副样子来。开什么เ玩笑，我瞒不了你？那是因为我不想瞒你。我若是打定主意想要瞒你，你照样什么都现不了！你根本就不了解我！我受够了，受够了你，受够了你们家的大小姐郑南音，也受够了你们家！”说到最后，她已经是在喊了。脸涨得通红，眼睛晶莹得像是含着眼泪。
“我晚饭之前回来。”郑南音像个惯犯一样，动作轻巧地往门边跑。
“去上刘ถ老师的辅导课，用不着穿成这样，回屋里换套衣服再走。”三婶今天是怎么เ了，平时她说话的时候很少使用这么干脆利落的命令口吻。
在那之后的很多年，我，郑东霓，还有郑南音，我们三个ฐ人再也没有提起过这件事情。我们心照不宣，就像是这件事情从未曾存在过。我还以为，郑南音应该早ຉ已忘记了，她那个时候毕竟只有三岁零五个月。可是有一天，那ว是郑南音初中毕业那ว年的暑假，我们俩待在家里的时候，听见楼上不小心把什么เ东西从阳台上弄掉了，摔在楼底下的水泥地上，一声沉闷的巨响。郑南音顿时跳了起来，藏在我的身后，她清澈地，但是慌乱地看着我，她说：“哥哥，他们把热水瓶的壶胆弄碎了吗？”
“我从来没有看上他，我只是不讨厌他而已。”她静静地把豆浆倒满两只杯子，“最近我的品位变了，突然喜欢上学历高的男人。他很单纯，我说什么เ，他就相信什么。他就跟你一样，从来都没有从学校里出来。在国内的时候就是读书，去美国还是读书，读完书就留在学校的研究室——活了3o年，念了二十多年的书。热带植物博士——”郑东霓笑了，“这世界上真的是什么人都有呀。”
“你是说我吃不了苦？”她深深地凝视着我。
我希望南音永远都不要长大，永远都不要把看别人的脸色当成自然而然的事。虽然这是不可能的，但是至少，我愿意为南音做一切的事情让她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我们家已经有了我和郑东霓这两ä个基本没有童年的人，就让郑南音把自己的童年期延长些，替我们赚回来吧。有时候我自己้都觉得我不太像是南音的哥哥，我像是……得了吧，我嘲笑自己้，有三叔那样的父亲在，还用我班门弄斧。
“你这次回家，住多久？”我问郑东霓。我也忘记从什么时候起，就再也不叫她姐姐了，我嫌肉麻。
“回头咱们三个人一起去吃饭，让她好好给咱们讲讲。”
我觉得这不是一个坏消息和一个ฐ好消息，而是一个坏消เ息和一个噩耗。
“不会的。”她笑，“‘偶尔’还是有可能的，不会‘总是’。”然后她正色，真挚地说：“西决，你要对你自己好一点，知道吗？”
一直到消失在我们的视线中的时候，她都是微笑[ຑ福哇txt小说下载]ຓ着的。
从机场回龙城的路上，车里一直都很安静。因为郑南音小姐在后座上寂寞地睡着了。五个小时的路程，比来的时候漫长。我接替三叔，坐上了驾驶座，天色已经暗了，高公路上的车越来越多，所有的车灯都点亮的时候，汽车就在那一刹那ว间拥有了生命，像是缓缓在黑色幽暗的深水底游动的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