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幽默还是真成了二次元宅?崔燮沉默地思考了一会儿,便答应下来:“既然王兄急要,这就拿走好了。你再检视一下纸上有什么破损褪色之处,是要修补也好,重画也好,我都尽力为之。”
王公子朝他案上那张纸努了努嘴:“你读书是正经事,我哪儿能随便用你,ไ找个好画匠勾描就是了。这四幅画要多少银子?”
走近月亮门,众人忽听到里面也隐隐传来一道清朗的吟诵声:“……清霜数朵水边净,落日一枝风外斜。为汝秋深慰萧索,酒酣聊取伴诗家。”
从月门后走出几名年纪在二三十岁的年轻书生,那ว个ฐ吟诗的走在最前面,见着他们时脸上露出了一丝惊讶的神色。
他试着在笺上写了几个字,果然既吃水又不晕,写字流畅顺滑,比平常的纸不但好用,写出来的字也显得更圆润秀美似的。若是最开始就用惯了这种笺纸,怕是以后再用次些的纸写字都不顺手了吧?
李进宝搓着手笑道:“这是赶工ื出来的,不算最精致的,还能再改进的。公子若要好看,还可加些云母粉,纸面就能有亮闪闪的光泽了。”
只当是又学了一门新外语,通过长难句背单词吧……起码比真学外语容易。
捧砚有一天起夜时隔着窗户看见他拿凳子当杠铃举ะ,差ๆ点以为他叫鬼上身了,吓得在外面呆了呆才敢进去,悄声问他:“少爷这是练什么,怪难看的,当心主ว人家看了笑话。”
崔榷冷哼一声:“叫他回来,连祖宗也别过年了。叫他就在老宅好生反省着,等京里的人忘了这事再回来吧!”
狄妈妈笑道:“阿弥陀佛,可算好了。那一个以后再也翻不起风浪来了。”
还是制ๆ点读书人用的东西,在外院开个ฐ小店赚钱?
崔燮无奈地笑了笑:“哪里。我自小养在祖母膝下,自从祖母病倒,这些年倒是侍疾的时候多,正经念书的时候少,现在连五经还没念过哩。原先教我念书的举人舅舅早两ä年选了官……”
谢千户叹道:“可惜了。崔小官人放心,等你殉难后,本官定会上表为ฦ你请功,天子仁慈英明,会推恩于你父崔郎中的。”
徐祖师咬着牙说:“好好,你不怕死,我就先杀了你,替本教兄弟偿命!”
林先生颇็有心得地叹了口气:“到了考场上就看你撞得上撞不上主考的喜好。撞上了你就是闭着眼作也能ม取中ณ,撞不上就如新妇嫁进了丈夫薄情、婆母苛刻๑的家里一样:清丽ษ不是,庄重不是,用典不是,不用典也不是……怎么做都是错。”
他素来严肃的脸上竟露出一丝幽怨神色,仿佛怀念着某任蹂·躏过他的考官,崔燮忍不住偷看了两眼。他稍稍察觉,便借着喝茶掩饰面色,缓声说道:“县尊这样看重你,想来你县试一步是不成问题了,只是府试、道试时还要多揣摩府尊和提学官素日作的文章,迎合其喜好。”
林先生说到เ这里,崔燮倒想起戚县令平常也爱作文章。他还曾跟县里的书童说过,等县尊出了文集,自己้也要买一本。既然他现在有了书坊,县试前也该揣摩一下主考的文章,那还不索ิ性给戚县令印一套书?
反正《沈园诗集》都能卖出二百多本,戚大人那些游记包装个小清新风格,应该也能卖出不少。
读书人不都讲究“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么?他虽然没法帮戚县令捞什么政绩,进迁安的名宦祠,但至少能让他的文章流传下去,将来编地方แ志,说不定编者也会在《艺文》卷里录他个一篇半篇文章。
他稍稍走神了一会儿,很快又警醒过来,盯着林先生,生怕自己้方才听漏了什么。好在林先生自己也正沉浸在对不知哪任考官抑或是科考本身的怨慕情结里,没注意到他的异常。
他提起笔随意记了几句,林先生神游归来,看他记下了自己说过的要求,便嘉ล许地点点头,继续讲:“古人文章,有骈文、有散文,时文里也分骈、散二部ຖ分。开头从破题到起讲为散句,中间八比相偶相对之句,就近似于古之骈文,但对仗要求的不那么工整,只要文义แ并立相对即可。八比之间又有散句过接,最后又以一段散句结束全文,总归本题,这便是经义文全篇的结构。”
这回他并未拿程墨集让崔燮看,而是专门作了一篇短短的范示文章,指给他看:“文章要承发题旨ຈ,要议论,借古人之口发你心中之声,全在这八比偶句之中。其中一二比领承‘题前’,也就是古人说‘起承转合’中承的部分。要写虚不写实,扣住题目发出自己的议论,以提起全篇之势。”
林先生那篇文题出自《论语·八佾》,题文“子谓《韶》尽美矣,又尽善也”。承题的二比便是领承起讲部分所说的“《韶》乐彰显大舜功德之盛”的意思,不沾一个美字,而从奏乐的笙箫琴瑟与舞者所持的干戚羽旄两方แ面写尽韶乐之美,扣住题面上半部分的“《韶》尽美矣”。
崔燮穿越之前那么เ多年都以为韶乐就是个琴曲,读到“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这句时从来没有代入感。如今读书多了才知道,人家看的是零距离舞台的大型歌舞剧,在东周那没有互联网,没有电影,也没多少书可看的时代,估计他看完了也能怀念三个月。
当然,不知肉味就算了。
他的指尖在桌子上敲出节拍,反复吟诵了几遍,赞叹道:“我读先生这两句,也有心融于文字之ใ间,百读而不倦的感觉。”
先生淡然地、微微地一笑,指着那两ä句比偶的对句说:“这两句用的是剖一为两的手法,将韶之美分剖为音之美、舞之ใ美。若换了意思单一的题目,就将其题外之意补进去,或是一正一反、或是一明一暗,相互呼应着阐释题目,但又不能把题目一步写尽。”
指尖一划,略过下面的散句说:“一二比提起全文后,可以在此用三四句散句点出题目,使文章处处扣题,上下浑融一体,不致散漫拖沓。若是前面入题部分已点明全题的,也可以略过不做。”
散句之后又是一对与前二比内容相承接的对句——这年头也很淳朴的叫作三四比。
这两比中ณ以韶乐之声比凤鸟之鸣,以九韶之舞比百兽率舞。粗粗看来,三四比只是承接一二比,将题目中ณ的《韶》尽美之意加以闸发,但凤凰鸣叫和百兽率舞在经书里又有别ี的意思,那是指代圣王之世的。
所以这两ä句不只描摹乐舞的音律舞姿ู,更是承上启下,往前扣了一步题目,写出了《韶》乐่之善。
林先生浅浅地摇晃头颈,无声地吟咏着那两ä句得意之ใ作,点拨道:“三四比是全篇的脊梁,承上落下,从题目上半转入下半,要转得利ำ落稳妥。或用二三句,或用五六句,不要太长。之后再用几个散句过接,直入下半题。五六则算是三四比的补充,写尽下半题之意。
“这两句就是‘起承转合’中的‘合’,可以承接三四比的内容,也可以更进一步阐发题意。五六比开头要以虚字开头,承接上文的用‘盖’‘惟’‘若此’‘是故’;若不顺承三四比而另开新意,就用‘且’‘况’‘或谓’这样的词。”
他那篇文里就是顺承中二比,以“盖其声之美”开头,仍是从音容两方面作比偶句,又递进一层,深入解释韶乐之美不仅美在音律乐舞,更美在其淳化风气之德。
八比文章到此已经完了六比,只剩下最后两比和一个散句结尾。崔燮看到了下课的希望,精神微振,拉长笔记本,将笔尖虚虚提在新的一页白纸上,等待记完这最后一点关窍。
林先生也有点放松,指着文章最后那对比偶句说:“五六比之后,文题的意思差ๆ不多讲尽了,七八比就再次总归本题,呼应上篇全文。”
最后两ä比的要点在于收束,束而不断,引出悠悠余思令人回味不绝。毕竟底下还有个大结待写,不能真把这两比当作结尾。
“过去也有制义大家舍了最后这两ä比不作的,不过去年会试后出的程文是以最后两比收束全文,引出余思的。时文时文,就是时新之文,应考时要按着最新的程文范式来做,学前人文章只学思路笔法,不要学那过时的结构。”
讲到เ这里,林先生的神情彻底散下来,有种已经讲完课的感觉,站起来伸了伸腰,回头对他说:“大结就随你去作,此处用几句结也可,十几句也可,依着题目发你自己的心声,不必拟学别人了。”
崔燮满满地记了一张纸,也直了直腰,又拿起先生那ว篇文章认真研读起来。
林先生在屋内转了两圈,活散筋骨,看外面太阳快升到中天了,腹中ณ也微微鼓鸣,便吩咐他:“今日先讲到这里,今日回去便以这篇为题,仿写出一篇来。我也不求你立刻做出好文章来,只要结构准确,对句严谨工ื整即可。”
见崔燮答应得痛快,又想起一件事,往外迈的步子顿住,指着桌上的程文集吩咐:“既然你能背完《六家文集》,往后也从我这里拿些当代名家的程文回去背,品味其中的辞理、文脉。”
崔燮这些日子虽然专注《四书》,也没撂下唐宋八大家的古文,每天睡前还要按遗忘规律复习十几来篇,背成习惯之后也就不怵头背文章了。何况八股文有体例在这里,保证按破题、承题、起讲……到大结的顺序来,这样有格式、讲韵律的比散文更好背。
他从桌上找出一本没看过的文集,跟先生当面借了,重回课堂自学。
午饭时捧砚来给他送了新蒸的飞面馒头和炒鸡、炒肉丝、红煨า肉、黄芽菜炖豆腐几样菜。他那两只眼还都盯在纸面上,满脑子都是对仗,字斟句酌地对着上比填下比对句,只掰开馒头蘸了点菜汤就送进嘴里,浑然不知自己吃的什么。
孔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他这个小学生作着《韶》的作文,也是一整天都食不知味。好容易敷衍出一篇文章,站起身来才发现颈่椎、腰椎都像快断了似的,稍稍活动就嘎吱嘎ะ吱作响。
他吹了吹纸上半干的墨汁,卷起稿纸,万分庆幸自己前二十年不用学这东西。孔孟的战斗力可比鲁迅、朱自清、老舍他们捆在一起都强,要是他从小学就开始学作八股,估计还没上大学就得腰间盘突出,根本没机会长到一米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