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声音……！
卞岚手一抖，酒杯“咣当”一声落在桌上。
白莲池畔，琴声幽远。
这一声如沐春风，不恼不怒，温柔到能掐出水来，却把卞岚吓得两腿一抖，险些滑下假山，幸好身手还算敏捷，猴儿一样扒住了旁้边的石头。
他索性脱了外衫与鞋袜，移开琉璃门扇，坐到浴桶旁，动作娴熟地为ฦ司鸿豫揉背，揶揄道：“都说什么春困秋乏，你近日倒比以往都起得早了。绯衣昨夜读了四卷《天政》，子时才睡下，现在还困得眼皮打架呢。”
夏绯衣佯怒：“你再这样惯我，我可真的什么都不会了！”
司鸿豫觉察到เ愈发浓重的火药味，握紧了拳头，恨意更深。
司鸿豫大步跨到他和九儿之ใ间，用身体隔开两人，护雏一般展开双臂，满脸警戒。
娘亲把全部积蓄都留给了他，应是够支撑几个月的，可他一个涉世未深的孩子，哪懂ฦ什么买卖伎俩，一路上不断遭人讹诈，很快就穷得只剩了半吊铜钱。到最后，索性连那半吊都被人抢了去。
这孩子乃是皇后的嫡出次子，极为金贵。皇帝当即大赦天下，在栾京城外方圆五十里广设救济点，向穷人发放冬衣余粮，为小皇子积德。
这一等就是大半夜。
原以为出了这么大的岔子，司鸿凌会立即招他过去，可折兰苑风平浪静，仿佛今晚的一出只是安排好的宴会节目，过去了也就过去了，除了他，没有人还放在心上。
待沐浴完毕，傅少容推窗看了一眼，外头漆黑一片，估计不会再有人过来传什么เ消息了，便吹熄了灯烛准备就寝。刚沾上枕头，屋外匆匆来了传信的人，说是司鸿凌请他去折兰苑一趟。
傅少容按着酸痛的太阳穴坐起来，心想，被那不请自来的司鸿豫一闹，今晚恐怕要彻夜难眠了。
折兰苑的中央有一棵桂花树，傅少容到那儿时，司鸿凌正在树下等他。石桌上一盏幽暗的宫灯，一壶沏好的龙井，还有简单的茶点。
八月时节，桂花开得旺盛。未及走近，淡淡的桂香已经扑鼻而来。
记得年少时他们故作风雅，学文人士族们秋高赏月，也是这样挑了最好的青花四件，泡上清明茶叶，佐以精致的小点。情景如此熟悉，心境却已๐不可再得。
司鸿凌还穿着晚宴时的华服，面色阴郁，被鲜艳的衣裳一衬，更显憔悴。
离晚宴结束也快两个时辰了，他竟连换一身常服的心情都没有？
司鸿凌是怎样一个人，傅少容再清楚不过。他当了太久的储君，心气极高，哪怕地位不复从前，也绝不轻易在人前露出半分狼狈模样。眼下弄成这般，究竟那位五殿下表露出了多么เ强硬的态度？
“五殿下他……仍是不肯放过我么？”
傅少容试探着问。
“自然不肯。”司鸿凌捏紧了拳头，恨恨道，“非但不肯，还要我择个ฐ好日子把你送过去，简直是当成了纳妾。”
说罢重重地锤了一下桌子。
“可我已当着他的面说过，断然不会为ฦ他所用……”
“不能用又如何？”
司鸿凌冷笑，音调都拔高了几分，抬头看着傅少容：“他要抢的根本就不是‘我的门客’，而是你这个ฐ人！”
傅少容反倒万万想不明白了——所谓门客易主，无非两种情形，或是门客自己寻到了高枝，主动攀附，或是家主挖到เ了奇才，赏以重金利诱。总而言之ใ，世上万千门客，哪一个不是拿来用的？必然是要先收服了忠心才好谈易主ว的事。司鸿豫这样猛冲过来，一意孤行地抢了一个无用的门客回去，有什么意义？
他如是一说，司鸿凌竟笑了出来，嘲弄地问：“少容以为，他是想用你？”
“难道……不是？”
“当然不是。”司鸿凌向后靠去，盯着他，一字一顿地道，“他只是不想让我用你。”
傅少容愣住。
为了……废客？
司鸿凌叹了口气：“少容，我一直不许你见外客，尤其是老五，你可知是什么缘故？”
傅少容摇头，就见司鸿凌垂下了头，以手撑额，极为ฦ痛苦地说：“他动谁的心思我都不怕，唯独怕他动你的心思。我府里门客虽多，但个个皆为名利而来，只有你不同。当年我命在旦夕，那ว群势利的家畜怕被我拖累，一夜之间跑了个一干二净，只有你甘愿留下，全心全意地效忠至今。情谊无价，故而这么多年来，我最想保全的，一直是少容你啊！”
“殿下……”
傅少容忽然什么เ都说不出来了。
他望着面前这个他侍奉了十几年的人，千言万语哽在喉头，生怕一开口就要全部湿漉漉地化作了泪。
这些字句他盼了不知多少年，如今……竟是真的盼到了吗？
这似是永远都长不大，总是骄纵得教他无可奈何的孩子，其实并不像他以为的那般不懂人情吗？
“可我料不到……少容，我真的料不到，我藏了你这么多年，还是逃不过今日！”下一秒，司鸿凌猛地砸桌而起，满腔震怒地吼道，“你是我的左ุ右手，司鸿五图谋许久，就是打算挑这个ฐ关键的时候来断我的臂膀！他这一把算盘，打得真是狠毒极了！”
冷月，桂树。灯影无声，静默冗长。
司鸿凌早已๐备好了下一句，待傅少容一开口便可接上。出乎ๆ意料的，傅少容却没出声，而是锁着眉头，深深陷入了沉思。
清风将震怒吹了个余音杳绝，精心酝酿的氛围也渐渐没了踪影。
司鸿凌紧张起来，生怕傅少容想到什么เ自己้应付不来的，便伸手去摆弄桌上茶具，作势要为两ä人倒茶，掩饰内心慌乱。
过了良久，傅少容才轻声道：“今晚的事，少容总觉得有几分蹊跷。方แ才在房里来来回回想了好几遍，许多地方都想不通透，譬如……”
司鸿凌手一抖：“……什么？”
譬如……他既非策士，也非说客。景畅园四人之中ณ，只有他展于人前的才能最少。不必说外人，就连在百缀楼那些人眼中ณ，他也不过是一个ฐ书读得多了些、长于撰文、又庸庸碌碌的文客罢了。得冠第一门客的虚称，全凭跟着司鸿凌的时间最长，或是在暗中ณ使了什么出卖姿色的脏污手段。
一直以来，只有攸关成败的门客才有遭废的凶险。他有多少分量，竟需五殿下亲自登门来废？
而更让傅少容在意的，则是司鸿豫初见他时的称呼——琴师。
司鸿豫决心抢他时，甚至还只当他是一名普通的琴师。要说这样冲动的举止里藏了多深的心机，他是决计无法相信的。硬要找一个理由的话，他思来想去，也只想到一个ฐ。
傅少容仔细推测道：“少容以为，事情并不如殿下想得那么严重。五殿下今晚举止鲁莽，言辞冒失，不像早有预谋，倒像突然兴起，应当不是挑好了时辰，专程冲我而来的。”
司鸿凌眯起眼睛，阴测测地问：“那么เ，少容以为如何？”
傅少容道：“或许是少容……长得像他一个故人吧。”
司鸿凌的十指骤然绷紧，险些捏碎了所持的青花茶盏。执壶的手剧烈发抖，壶嘴颤动，水柱瑟瑟晃动，几乎要浇到茶盘外去。
居然……猜得分毫不差ๆ！
十六年过去，原以为该断的因缘皆已断了，可这两人见了一面、望了一眼、说了寥寥几句无关痛痒的闲话，就生出了这样大的事端来！早知今日，当初就该在四井街上一刀杀了傅少容，享尽一瞬的欢愉，何至于拖成现在的局面？
司鸿凌咬牙切齿，心有万分不甘。
他早已不是太子，再也不能单凭一句话就把两人一齐折磨至死。傅少容经他十六年培植，早已融入了光复大计里，再也不是随手可弃的流浪儿。周遭牵制太多，即使恨、即使不甘，他也不得不忍耐住立刻๑报复的冲动，周密谋划，一点一点将他们捆死在敌对的立场上，永世不得翻身。
司鸿凌正想得出神，就听傅少容温和地道：“殿下，他为我来也好，不为ฦ我来也好，都不打紧。您迟迟不将我送去，他若生气，您便将罪责都推到เ我头上，说我誓死不肯易主，一味忤逆您的意思。他再是跋扈不讲理，也不能借此怪罪殿下。真要有什么责罚，少容一人担着便是了。”
司鸿凌作出一副感动样貌，端起倒好的热茶递予了傅少容：“少容能ม有这等担当，我自然会竭尽所能ม地保你，怎可推你站在风口浪尖上？只是司鸿五那ว人粗鄙蛮横，向来无所不用其极，不达目的，决不罢休。就算我想竭力保你，也怕敌不过他的手段啊。”
说罢，面容愁苦地叹了一口气：“你虽不常出去，到底还有外头的书塾和药铺要照顾，不可能一辈子待在王府。栾京满城都是司鸿五的眼线，你只要出了府，教他逮到เ机会，只怕就要……”
入口的茶明明是烫的，傅少容却觉得脚底发寒——听司鸿凌的意思，那五皇子竟然无耻到了要光天化日之下抢人的地步？
司鸿凌语至哽咽，忽然垂头拍膝：“少容，是我没用！我若还是储君，断然不会让你受这样天大的委屈！如今我什么เ都不是了，老五又万分强硬，我实在不敢跟他起什么冲突！日后他夺了你去，恐怕，恐怕我也没有胆量再将你讨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