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永被他这一唤才猛然回过神,带着点怔忡地问他：“东莱郡那里，可有书信来？”
安永接过婢女递来的手炉，斜倚着熏笼看冬奴揭开食盒，见里面又是一盅叫不上名的汤水，不禁皱眉道：“以后别再炖这些汤了，别说我吃不下，如今连看着都觉得腻。”
安永这时终于抬起眼，望着奕洛瑰殷切地问：“陛下您有船队的消เ息？”
奕洛瑰见他一副死气沉沉的模样，心里因为玉幺出局的那ว一点欣喜，到此也全然打消。他很清楚自己安慰不了崔永安——眼前这个人，自从前到如今，生命里最不需要的人大概就是自己。
安永抿去唇上的雨水，点点头安慰嘉ล州太守：“趁着如今离堆还能为ฦ沫水分洪，可以提前为州ะ城筑一道长堤。”
他这句话说得谦逊，却让嘉州太守诚惶诚恐起来，赶紧与安永客套了好一会儿。原来这些年安永在大魏各地治水，早ຉ已名满天下，再者谁不知他是皇帝眼中红人，又有哪个ฐ敢轻易得罪他？只是这样一来，无论安永如何言辞诚恳，倒都成了貌恭心慢的虚词了。
“嗯嗯嗯……”玉幺被喷得狗血淋头，忙不迭点头答应着，想想又道，“我跟着你上船坞的时候，偷偷留意过，其实船上的伙食还蛮不错的。”
就在这两天，鸾水的码头上已经越来越繁忙，数不清的驳船将大量的蔬菜、干鱼和淡水运到เ船上。新鲜ຒ的白菜和萝卜被撒上盐用糖醋浸泡，樱桃、杏子和枇杷被晒成干果，而桃子和竹笋则被埋进沙里储存。就这样，粮食和淡水的补充会一直持续到起航的前一夜，以期足够为ฦ三万人的船队提供至少三个月的粮食储备，不但如此，船上的主粮甚至已经富足到可以提供多余的大豆来磨豆腐，以及用大米来酿酒。
“是。”冬奴利索地应了一声，刚要转身离开，这时安永却突然将他叫住。
“别怕，”安永笑了笑，柔声问冬奴，“我已经仔细考虑过了，你只说你愿不愿意？”
“做就做了，有什么เ好想的，怂包！”玉幺攀在安永身上，指着自己忿然道，“喂，我也不要你负责啊，不要你负责！”
安永闻言一怔，而后沉默了许久ื，却只能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事是我走错了一步，今后……也只能得过且过了……”
那将官何曾见识过如此刁蛮的女人，无法可想，只得向玉幺妥协：“也罢，郁๗孤台好歹也有藏兵洞，就让末将护送您去那里避一避可好？”
此事若换作从前，他再也想不到百越的战船会如此可怕，而今他才明白——这个一向被自己藐视的南国，并不是单靠运气倚仗了天堑，才得以延续国祚数百年。
玉幺立刻๑不悦地奚落道：“你还说不喜欢他，若不喜欢，这会儿又担心什么？”
安永没好气地瞥了她一眼，一路走到明堂，才得知裴太守已经前往八境台点兵了。
奕洛瑰显然也是刚刚ธ从温泉中出来，此刻换了一身常服，头上还滴着水珠。看见安永的时候他微微一愣，眼珠中ณ闪动着久别ี重逢才有的喜色，顿ู时让安永无比尴尬。
安永躲开奕洛瑰的触碰，不想谈论这话题，这时却听奕洛瑰轻声笑道：“这次我放过了浮图寺，你打算怎么谢我？”
“哦，听你喊喊就足够了。”安永一脸舒泰地放下茶碗，起身出门准备上朝。
“陛下，”安永跪在席上望着奕洛瑰，被人戳穿的心慌让他一时急得口不择言，“难道一个泱泱大国，连让臣民自由á选择信仰的气度都没有吗？”
说罢他见冬奴还在怔忡，赶紧编了个理由打他离开，不让他继续听玉幺大放厥词。这时候郎中已经诊治完毕，又为ฦ玉幺开了几贴补剂，这才面红耳赤地从屏风后走出来，躬身向安永行礼告辞。安永连忙道谢，付过诊金后又留下两ä名婢女看顾ุ，径自对屏风后的人道：“药上好了，我也告辞了，你先安心养伤。”
“没事，有被子盖着呢，”玉幺在屏风后说道，又对安永解释，“我真的就是想说点话，我现在一动都不能ม动，你还担心什么？”
安永一怔，不明白一向乐天的陶钧为何突然如此谨慎，不由问道：“陶侍郎何出此言？”
“别ี的也不好说，我就举两个例子吧，”陶钧摸着下巴道，“陇西李氏先祖都是有名的武将，更有甚者曾经雄踞一方割据称王，因此世代都畜ไ有强大的私兵部曲。当年柔然攻打大魏时，如果李家能够出兵勤王，如今天下恐怕就是另一种局面——可惜他们除了垄断了西域的商道之外，什么也没做。另外一件事就是以李家的声望来说，子孙要想出将入相那是轻而易举，可他们竟然远离仕途，沾了一手铜臭，我就总觉得那一家的人有些唯利是图、自私自利的味道。”
小沙弥笑着点点头。
奕洛瑰听了小沙弥的话，沉思许久ื，忍不住又问：“如何放下屠刀呢？”
离开嘉福殿后，安永便跟在两名宦官身后出宫，因为一路心不在焉，竟没现领路的宦官带着自己兜了个圈子，不知不觉将他引到เ了流芳殿下。这时玉美人伏在白玉阑干上笑着招呼了一声，安永才猛然回过神，吃惊地瞪着殿上那个笑得古灵精怪的玉幺。
一年前那ว噩梦般的一夜，随着玉幺的靠近又缓缓在脑海中ณ浮现，安永脸色一沉，立刻向后退开一步，转身就走。
安永等他顺过气，才又温和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直勤又盯着安永看了片刻，最后终于相信了他，开口道：“可汗是我爹。”
“什么？还要再来？”图默特忍不住哀号。
大山深处的夜寒滴水成冰，借着篝火的光亮，图默特在地上尿出一座尖尖的冰塔，又打了个ฐ酒嗝，这才一路销-魂地钻进了崔御史的毡帐，坐在胡床上外行瞧热闹。
奕洛瑰握住安永被紧绑着的冰凉双手，与他十指紧扣，拇指抚摸着安永白的指甲，腰间使力冲撞，迅猛的力道竟一下一下牵扯着安永的身体，一路传递着，推送进玉幺体内。
妈的这男人！真是没见过这么顽固的主儿！都到了这时候，玩意儿硬了人还是死的！放，放你妹！老子久经沙场，能搞不过你？
大殿中空无一人，奕洛瑰遣走了所有的宫女和内侍，让安永陪着自己在御榻上坐下。这时只听殿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一个穿着灰色斗ç篷的娇小身影灵巧地闪进殿中，转身又将殿门推上后，这才施施然走到奕洛瑰和安永面前，扬手拉开了遮着头脸的风帽。
“咦，真的是误会吗？”玉幺一边笑着一边抽开了斗篷上的系结，抬手向后一撩，“崔侍中ณ不再仔细思量思量？”
“什么เ表示？”安永茫然地睁开眼，木然转头看着奕洛瑰，一怔，“哦，微臣从泗州带来的腌鱼还算不错，要不送陛下两条？”
“急什么？二月去盛乐่，一路上冰天雪地，看冻不死你！”奕洛瑰立刻扯皮，下巴搁在安永的鬓角上磨蹭着，厚着脸皮道，“你这么怕冷，不如四月再去吧？”
安永听了，大不服气，冷着脸道：“做小伏低四个字，在下恐怕办不到。”
“噫，那便有点意思了，”潘太守饧眼打了个酒嗝，偎红倚翠乐呵呵笑道，“你既不敢得罪他，他也不愿开罪你，这看似分了强弱，实则是个势均力敌、旗鼓相当的局。这样看来，先学会威แ逼利诱、软硬兼施的那ว个人，就会赢哪……”
偏巧这时刺客见内室中无人，没料到是安永早有防备，转头又往堂中寻找，生怕让他走外面跑了。安永抓住机会取下挂在屏风上的衣裳，闪到油灯旁将衣裳๙引燃，在内室光影摇动将刺客引回时，已伸手勾住了盛灯油的罐子，扬手往那ว刺客身上使劲一泼。
而彼时安永正趁着浓烟的掩护，披着衾被，趴在地上往堂外摸索，正摸索到堂中ณ时，不留神却被一个躺在地上的人绊倒。他吓了一跳，随后才意识到这人正是方แ才被自己逼退的刺客，定然是在火势增大时还不愿放弃，留在堂中守株待兔，结果却被浓烟呛晕在这里。
“就是难治才会派我去。”安永被冬奴的急躁逗笑，放下书卷伸了个懒腰，“据史书记载，当年大魏开国之ใ时，太祖皇帝为了攻下泗州，掘开赤沙河以水代兵，致使赤沙之水一泻千里，由此抢去了泗水的入海道。偏偏这赤沙河里挟带了大量泥沙，使得下游的入海道淤积，洪水排泄不畅，才会泛滥倒灌进泗州城。治沙清淤是千古难题，所以我才看准泗州没得救，不过就算无法治本，治标的法子一时半会儿总还是有的，先去看看再说。”
这条以河治河的办法自推行之ใ日起，一直争议不断，今年肆虐泗州的一场大洪水，使得潘太守的治水方针再次遭到质疑。安永进堂入座时，堂上堂下正吵得面红耳赤，潘太守素闻永安公子的大名，这时慌忙停下争辩与他见礼ึ，安永客气地还礼之后，便示意堂中人继续。
而此刻๑崔桃枝的一句话，无知、无畏，无意却又无疑ທ的，挑破了原本就已脆ะ弱不堪的柔然神权。
奕洛瑰见哥哥伤心，心中懊悔，刚想追上去，却被跟随贺麟的一位神官拦下：“陛下别追了，让大祭司静一静吧。您不该与他争吵……也不该坚持说新丰城从洪灾中幸免，全是凭那ว个中原人的本事。大祭司为祈祷雨停，歃血祭天时在身上留下的伤口，为什么เ您却视而不见呢？”
崔桃枝目瞪口呆地听安永说完，僵坐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忽然竟抓着头哭起来：“怎么办，我又说了傻话，你和母亲是不是都觉得我很傻……”
崔桃枝的哭诉让安永手足无措。他没想到自己说的两句重话，竟会让崔桃枝产生如此大的情绪波动，不过想一想崔家人的确从没关心过这个妹妹，她一个ฐ人在宫中孤立无援，定然吃了许多辛苦。眼前人说到底只是个ฐ小女孩子，自己与奕洛瑰之间的过节，不该拿她置气。安永一向见不得女人哭，又不知该如何开口安慰，只好从薰笼上扯了一块帛巾，递给她擦眼泪：“快别ี哭了，我明白你不容易。可我毕竟是七尺男儿，要我以色事君，委实强人所难。你不该随便就受人指使，来对我说那ว些话……”
心事重重的安永只想进宫找奕洛瑰问个究竟，哪里提得起精神去工地里看珠帘，只是架不住冬奴左ุ哄右劝，才无可无不可地被仆从簇拥着往寺里去。
如今正在营造中ณ的寺庙除了浮屠塔尚在掘基，佛精舍已是略具雏形，安永一走进厢房，就看见彩绘的雕梁粉壁间，已张挂上晶莹剔透的琉璃珠帘。那鲜ຒ丽ษ的琉璃珠子被投入户牖的阳光照ั得五光十色，纵使心情再坏，安永的手指亦忍不住掬住一束珠串，看着那细碎玲珑的璎珞在自己掌心窸窣流泻。
正在沉吟间，耳畔却遥遥听得山呼万岁之声，安永的心顿时一紧，放开手里的珠子转过身去，便看见穿着常服的奕洛瑰踏入佛精舍，正笑吟吟地向自己走来。
“陛下……”安永怔忡地望着眼前人，情急之下，话到嘴边竟不知如何启齿。
“我听说你几乎ๆ天天到这里来，”奕洛瑰笑着开口，打量了一下四周，不禁赞许道，“看来功夫没白费，瞧这满目琳琅，竟不比宫内差了。”
“陛下，”这时安永却对奕洛瑰的夸赞置若罔闻，只两眼直地盯着他，木然问，“陛下，您可有船队的消เ息？”
奕洛瑰的面色瞬间一冷，谨慎地盯着安永，沉声反问：“怎么เ突然问起这个？”
奕洛瑰的反应更加印证了安永内心不祥的猜测，于是血色从他脸上一点点褪去，带着被人蒙骗的愤怒，他索性开门见山地向奕洛瑰求证：“臣只是想知道，玉幺她是不是出事了？”
奕洛瑰凝视着满脸苍白的安永，意识到终究纸包不住火，原本明朗的心情顿时蒙上阴霾，只得郁卒又不甘心地对他招认：“你还是知道了？我原本打算瞒住你的，三月船队在海上遭遇风暴，主ว舰离队失散的事……”
“你说什么？”安永闻言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不由á伸手攥紧了身旁的琉璃珠帘，才勉强支撑住自己软的身体。哪知精致的珠帘却承不了这份力，撑不住崩断了绣线，五色的珠子瞬间雨点似的落在地上，飞迸着四散开。
“你瞒了我五个ฐ月！”安永绝望地瞪视着奕洛瑰，双唇哆嗦着连吐字都断断续续，“五个月，什么都迟了，我连去找她、救她的机会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