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说过，曼娘在寡居的前半年，没有出门游玩。可是她也有女人长居深闺中发展出来的听闻的敏感。听到的声音也是新奇而美妙的。清晨，她在院子里听得见北京城巷子里小贩的叫卖声。听得见鼓楼ä的暮鼓，听得见钟楼的晨钟็。虽然钟็鼓二楼离曾家有里之遥，但是震荡之ใ声半城都能听见。鼓声就是夜里的打更的声音，雪花告诉她钟声的意义，所以她夜里静卧不眠之时，听见打四更，她就知道朝臣已经齐集到紫禁城的东华门，打五更，黎明之前，他们就入宫上朝了。
在腊月二十，蒋太医邀请曾家去赴席，姚家以及各位小姐也被邀请。那天“封印”的日子，朝廷官员都封起印来，停止办公，准备过年。在饭桌上，桂姐当众赞美木兰和莫愁的绣花儿精美，说她从来没看见画ฑ样子，配颜色，针ฤ线那么细致讲究的活计。平常女人鞋上的绣花儿样子都是照着以前的样子描，可是木兰把绘画上花卉虫鸟的姿态描到鞋上，两ä姐妹绣鞋给母亲做新า年的礼物。莫愁绣了个彩色的鸭子，在缎子鞋面儿上真有呼之欲出的样子。
木兰说：“别的东西都有东西代替，可是个人命中的救星却无可代替。”曼娘不知道怎么反驳，只说：“妹妹，你难道当真拿我开玩笑？怎么不怕你的舌根子烂掉？”
木兰说：“不错。她比我好。我但愿做个ฐ男人，她可永远不要做男人。”
平亚，般说来，算个健康正常的孩子，虽不是身材魁梧，以官宦之家的孩子论，还算可以，不健壮，可也没有什么疾病。但是在青年时期因为相当用功，关在屋子里的时候儿太多。孩子越是功课好，往往脸色越苍白，身体越软弱。那年的二月，平亚时时发烧，又像是流行性感冒。曼娘听到这消息，知道对他清明节回泰安给岳父扫墓的希望，又粉碎了。
平亚吃了由治感冒常用的几剂兔耳草熬的汤药，发烧很快就痊愈了。在养病期间，他服用由甘草阿胶豆蔻配制的丸药，很有效，把病治好了。但是元气耗损太大。白天困倦，四肢无力，这样过了个月，再个半月之后，又去上学。
这时曼娘觉得很快活，因为这才是女儿家应该做的事。木兰喜欢绣花，因为ฦ她喜欢颜色，对那些色彩鲜艳的丝线爱得着迷。她喜欢所有切的颜色——如彩虹的颜色，红霞的颜色，云彩的颜色，玉和宝石的颜色，鹦鹉的颜色，雨后花朵儿的颜色，即将成熟的玉蜀黍的颜色，琥珀半透明的颜色，她常常往父亲送给她的三棱镜中窥看。三棱镜反射出的光谱，是她百观不厌的神秘。
桂姐微笑说：“你心里想的就是和木兰玩儿，是不是？”
大家到เ院子东边的饭厅去吃饭。还没吃完早饭，罗大就来说骡夫来了。冯子安把馒头塞到嘴里就去见他。
冯舅爷拜访蒋太医，这位太医是姚家的至交。他答应给找个安全护照，看能否找到เ护卫，他定尽力而为。端王的护照既可以防止官兵又可以防止拳徒的抢劫。
像片洗好了。木兰是照的相片儿中第等的，因为她那ว么激动不安，头侧着，双手半举ะ起来，好像又要擦眼睛样。看见美得令人怜爱。
和自己同年龄的女孩子在起，立夫当然觉得好不自然，所以他站得离体仁很近。木兰珊瑚曼娘在起，因为木兰邀请曼娘来，要让她很舒服才对。莫愁和她母亲要孔太太去漫步。因为她天性稳静，两位太太说话，她安静无言，孔太太因此很喜欢她。结果是，立夫和几位小姐在吃午饭以前，大早就没说过句话。
他们离开庙到各院子去漫步之前，和尚问他们吃素斋，还是吃荤菜。木兰的母亲说他和曼娘吃素，他们男人没有肉吃恐怕不满意。但是傅先生说，在这种地方儿，当然大家都应当吃素า，因为ฦ不尝过他们和尚做的素菜，就谈不上吃素า。西山庙里和尚做的素菜，王爷吃起来也会满意的。他们做的菜，也有“火腿”，也有“鸡”，也有“鱼卷儿”，不过都是用豆皮做的。样子和味道像肉，青菜都是用大量的油做出来的，还有好多美味的蒸烙点心。
他们回到山顶ะ上的庙里，看见大厅里已经摆上了两ä桌，有银汤勺儿，有象牙筷子。傅氏夫妇自己้认为那天非做主人不可，分坐在两ä席上，傅太太和女客同桌，傅先生和男客同桌。但是女客比男客多，姚â先生愿跟两ä个女儿同坐，突然把他太太和孔太太拉去跟男ç孩子同座，这样就把男女分座的计划打破了，但是起了阵混乱，因为小姐桌子上人太多，立夫的母亲坚持请莫愁到她那ว桌去，两个小孩子，就是立夫的妹妹和木兰的弟弟，最后还是跟几位年轻的女士坐在起。结果是，个桌子上，木兰和珊瑚照顾小孩子，另桌上，莫愁和立夫伺候两位母亲。方丈坐在远处，看见都落坐就绪之ใ后，过去说“请诸位多用”然后告退。
现在宴席上，话题转到乾隆皇帝在西山庙里碑匾上刻的字。在庙的正前面就有通碑，上面是乾隆的字。
姚â先生说：“乾隆皇帝对自己的字定很自负。”木兰心里正想皇帝ຓ到处留下自己的字，未免有失尊严。这时听见立夫在那边桌子上说：“物以稀为贵。皇帝各处留下字，不是不太值钱了吗？”所以两个人的看法样。但是莫愁认为这话对皇帝ຓ不太公道，不过没说什么。
立夫问傅先生说：“您喜欢乾ດ隆皇帝ຓ的字吗？”
傅先生说：“乾ດ隆的字规矩有力气，但还不能说精美超俗。”
立夫说：“我也没见过乾隆写的诗有首好的。只是普通的馆阁体，总是歌颂โ太平，繁华，凤凰啊，紫气啊，他没说，人就想到了。”
忽然间，莫愁开了口，她说：“难道他说的是你想得到的，就定是坏诗吗？”虽然她心里想到就脱口而出，但是这分明是向立夫直接反驳。
立夫觉得出乎意料，向莫愁看了看，他必须ี正面作答，他说：“人想到你要说什么เ，你果然就说出个什么来，当然是坏诗。”
莫愁觉得必须ี有以回报，于是说：“不过也看情形而定，诗人和隐士不同于普通人，所以笔下所写就不是普通的事。但是乾隆是皇帝，他必须ี说适合他身分的话，就等于说他必须ี做适合他身分的事。个隐士作出的坏诗，皇帝说出来就是好诗，因为皇帝必须统治全国，他统治下的匹夫匹妇所感想的，他也必须ี能感想到才行。所以个为ฦ帝王者不得不和常人样。”
莫愁说完，觉得话说过多，未免失礼，其实，并不是想要开始什么口舌之争。
傅先生说：“照你的道理说来，乾ດ隆的字也算好字的了。
因为乾隆的字规矩匀称，不是以诡异见才华的。“莫愁说：”乾隆皇帝的字圆润丰满。“说完，又想到乾隆年间扬州八怪书画ฑ家，于是又说：”为皇帝者，不可以古怪反常。倘若扬州ะ八怪做了皇帝，天下百姓岂不要遭殃？“
莫愁的母亲不懂得他们谈论的是什么เ，但是知道个ฐ十五岁的女孩子和位名儒辩论，总是失礼，于是向莫愁说：“莫愁，你怎么เ敢跟傅伯伯争论？”
傅先生说：“让她畅ม所欲言。我高兴听。”那另桌上的闲谈已经完全停止，准备听莫愁的话呢。
莫愁说：“我只是要替乾隆说句话而已。即使普通的游客，都把自己的名字和诗句乱ກ写在亭子上，悬崖峭壁上，庙墙上，为什么国之王就不许写呢？他在这西山修建了这么多庙，即使他不想写，他的大臣定也请他写，留给后代做为ฦ纪念。他毕竟是太平盛世的君王，提倡文学艺术，他的诗正好是太平盛世的点缀。宫廷体的诗就是那ว个样子。您不能说他的字怪，因为皇帝的字必须方正规矩。他的字圆润丰ถ满，结构方正，笔力含蓄在柔软圆润的轮廓之ใ后，皇帝ຓ的个ฐ性理当如此。”
木兰的父亲满意的微笑道：“人生而不同。傅太太，我这三女儿的字就是这个样子，圆润丰满，个个整整齐齐。木兰的字就像男人的字。”
傅太太说：“这些个事不能勉强。个人的字就是个ฐ性的表现。心不正，字不正。”
这话，是傅太太的真心话，也足以反映出他丈夫的意见。他更进步相信人的命运，由他的字可以看得出来。傅先生方面有进步的现代观念，也像好多老辈的学者样，他们心中总有几分神秘的想法。傅先生也相信星象占卜，他这种想法是无人可以动摇的。
傅先生说：“由个人的字，可能ม看出他长寿，还是短寿。”莫愁说：“那就是为什么เ，我说乾隆活到八十九岁，他是中国历史上在位最久的皇帝ຓ。”
立夫说：“我不相信。”
傅先生说：“你还太年轻。”
立夫说：“我将来恐怕永远写不出笔好字了。”傅先生说：“你性情太孤僻。本身虽然不坏，可是需要改正。最高的性格是其中有分孤僻，或者说精神自由，但是要使之归为ฦ常态。你现在需要的，是有人稍微把你勒住点儿。”
傅先生又进而讲解他的那包罗万象的两元论。切生命都是两种力量的结果。那两种力量就是正与奇。没有奇，便没有进步；没有正，就没有稳定。人生就来自此两ä种相反力量的中和，就如同阴阳产生了年的四季。
忽然听见木兰和珊瑚哈哈大笑。每个人都回头看，有人问：“笑什么呀？”
木兰说：“没什么。”但是笑声越大。
曼娘解释道：“他们笑我呢。木兰说我写的字像小老鼠，所以我就胆小如鼠。”
木兰出来解释说：“我是开玩笑。照傅伯伯说，谁写的了像只猫，就能把老鼠吃了。”
傅先生说：“也不可概而论。你听见说老鼠咬死过猫的吗？”于是傅先生说：“在饥荒的年头儿，有只老鼠长得又大又肥，能打败猫，会逼得只猫逃跑。”
傅太太问木兰：“你的字像什么เ？”
木兰回答说：“我的字什么都不像。唔，大概ฐ像蛇。”
莫愁从另张桌子那边说：“蛇也能ม吃老鼠啊。”
木兰问曼娘说：“姐姐，你想我会吃了你吗？”
曼娘说：“你很饿的时候儿，也许会。”
珊瑚说：“若是那样儿，那么谁也会把我吃了，因为我的字像栗子，又不圆，又不方แ，永远摆不直。”
傅太太问：“你妹妹的字像什么？”
木兰想了下儿，她说：“她的字像春天的鹧鸪鸟儿，身子圆，羽毛光亮。”
这时候儿，那个执事僧听见鹧鸪鸟儿叫，前来为ฦ宴席道歉说：“真是对不起，我们不能ม做道鹧鸪菜。”
大家哄然大笑，又向和尚解释刚ธ才他们谈论的是书法。傅先生掏出张十元的纸币递给和尚，并谢谢他们的美味宴席。
木兰始终没和立夫交谈。饭后，大家休息了片刻，因为ฦ曼娘已经嫌那天爬山走路太多。大概三点钟，傅氏夫妇又提议到远处那座山去，但是女士们谢绝不往，傅太太只好陪着她们不去，说她以前去过。莫愁，因为身体生得丰满，性情又好静，也说不去，要陪着母亲，因为母亲向来不喜爱爬山。体仁不去，是因为ฦ他父亲也去，立夫的妹妹太小，结果，只有五个人去。就是傅先生，姚先生，立夫，木兰，木兰的小弟阿非。木兰喜爱攀登高山，喜爱看壮观的景色。
到半路亭，还不足里地，但是山路甚为陡峭。傅先生和般瘦人样，是爬山好手。木兰的父亲虽然那样年岁，步履轻快，如走平地，如果必要，他天还能ม走百里之遥。立夫落入了木兰的伙儿，长辈们走在前面，他不能ม对木兰再不理不睬。他觉得很紧张，两手捏得骨头节儿响，手指头伸伸又握起，握起又伸伸，因为他是在书堆里头长大，从没有接近过美丽的小姐，所以他只好和木兰的小弟说话。木兰心里想了个ฐ鬼主意，她借着向阿非说话，总算很滑稽的把谈话起了个头儿。她向阿非说：“你问问孔先生，是不是去年他去逛过白云观。并且看见你姐姐投中捕风桥下那ว个大铜钱。”这种说话的样子很古怪，双方都大笑，你看我，我看你，俩人之间的说话总算开始了。
在他们前面五十码，有棵高大的白果松，单单棵树，在个小丘墩上立得笔直，银白的树皮衬着后面青翠的山坡，看来非常可爱。
木兰说：“孔先生，你能ม投中那棵白果树吗？”
立夫说：“你若要我投，我就试试。”
他拾起个ฐ鸡蛋大的圆石头投去。砰的声，打中树干。
阿非喊道：“好哇！”
木兰当时羞红了脸，做了个ฐ最适合女人姿ู式，也投出个石头子儿，没有打中，离树有尺远。立夫鼓励她。第二次又没投中。立夫告诉她把石头夹在她手指头之间的办法，还告诉她投石头的两个ฐ方法。是往上，手从肩上走，是往下，手从肩下走。
她又要投时，立夫说：“你站得不对。”木兰知道，但是不肯把两ä条腿叉开。她两只脚并紧站着，试按着手往上投的方法投出去，果然投中，只是自己摇了摇，差ๆ点儿没栽倒。立夫喊了声好，阿非也发出了赞美的声音，木兰自己也因成功，感到เ得意洋洋，喊叫了声。
她很高兴，不由得吹起口哨儿来。立夫深觉意外。
“怎么！你也会吹口哨儿？”
木兰满脸微笑，向他看了眼，嘴里继续吹。她吹的是十二月历史花名，是很流行的民歌，继续往上走时，立夫也跟她起吹起来。姚先生回头看，见女儿很高兴。他向傅先生说了点儿什么เ，傅先生也回头看了看。
他们往上越走越高，片新า景色展现在眼前。往下望，是深谷和陡峭的碧绿山坡，往远望，是青翠的山峦。在那高山之ใ上，云雾之间，木兰觉得真是适心怡性，如鸟归深林，如鱼返深渊。这时春风吹来，使人精神爽快，小鸟也像木兰样，觉得突然精力充沛，在山谷中飞来飞去，鸣声充满了天地。
到了半路亭，大家坐下歇息。木兰问他们在远处看见锯齿墙状怪样子的建筑是什么。他父亲回答说那ว是乾ດ隆皇帝仿照ั西藏的房子和台子修的，好让士兵练习爬西藏的堡垒，有的是纪念他在西藏胜利ำ所建纪念物的残基旧址，还有个是乾隆皇帝ຓ看兵丁射箭的阅兵台。那ว些建筑物大都坍塌已久。木兰不由得想到唐诗上的句子：“将功成万骨枯”，默然不发语。北京离蒙古平原很近，有很多西藏喇嘛在京里，叫人觉得北京是个帝ຓ国的都城。碧云寺卧佛寺，还有许多别的地方，比如有成吉思汗和其他蒙古帝ຓ王的遗迹。
姚先生问：“立夫，你念过吊古战场文吗？”立夫说：“念过。不过终于是而今安在哉？”他几乎是自言自语道：“将来到เ西藏。”
傅先生开始唱段李陵碑，唱杨继业碰碑自尽前那段，极尽苍凉悲怆之致。木兰则低声跟随。立夫听到，极感意外。木兰的声音之柔嫩，不可多得。碰碑那段极不易唱。立夫向来没学过唱。那段是凄凉哀怨的调子，木兰只觉得人生原属可悲，但也美丽。
若是木兰的投石头，吹口哨，唱京戏这些事使立夫感到意外，在他们走回庙去的路上，立夫说了句话，也使木兰感到意外。木兰曾经说别ี人没有来，没看见他们所看见的景物，真是遗憾ย。立夫问她：“今天你看见的东西什么最美？”
木兰回答说：“在半路亭所见的景物最美。你今天看见的什么最美？”
立夫说：“那些残基废址最美。”
现在姚â先生盼望立夫能成为体仁的朋友，那天晚上请孔家吃饭，所以大家齐回去的。人人都饿，那顿饭吃得早。姚â先生与傅先生喝起酒来，都是海量。正如俗话说：“酒逢知己千杯少。”饭后，他们露天而坐，边望着月亮从颐和园上空升起来，边谈论孩子们的计划ฐ。
傅先生说：“把体仁送到英国去吧。你有的是钱。现代新知识太重要了。在如今这个新世界，不能不知道海外的情形。再死背四书五经不中用了。”在他那瘦高的身体里，他的精神，在月光和酒力之下，扩张起来，他把对将来和世界的看法也高谈阔论番。
姚太太对儿子的出国，还没有真正拿定主ว义。体仁的出国和女儿到天津去上学，是家里想不到的个大变动，而她的本性就是厌恶变动。但是莫愁说：“哥哥，你应当去。大丈夫当行万里路，到เ外国开开眼界ศ，不要老死守在个地方แ儿。”
傅先生说：“不错。叫你离开你这个富贵舒服的家庭，你看，他会长大成|人。在外头，他会自己照顾ุ自己，不会再要丫鬟给他预ไ备洗澡水，再照顾ุ他洗脸，再给他沏茶。他若想喝茶，他得自己้去沏。这对他有好处。”听了这种话，姚先生就最后决定了。
他们打算第二天回去，但姚先生说：“明天是十五，月色更好。”但是姚太太说把家交给丫鬟手里不放心，而且曼娘明知婴儿是在她母亲手里照ั顾，仍然是放心不下。结果是女人们第二天先走，姚先生和傅氏夫妇再多住两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