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还不是去宜昌当年要走的路么。当年——他想到爹白秀带着他们三个要吃猪油锅盔的儿子，背着药材，去宜昌卖去的情景。那是多少年前？他不记年月。他只听说爹老叽叽咕咕说他的战友刘锄子刘锹子兄弟，就是说因为能去宜昌吃猪油锅盔才跟着他舅舅杨夺水出来革命的。结果他们在神农架就走不见了。爹说：宜昌有大轮船，宜昌有洋灰马路。爹说，结果是他个人从巴东过的江，宜昌连见也没见着。好在跟上了别的部队。过江时，风急浪高，又死了不少人。
又是个好秋天啊，当然是指天气。从凉盘垭子到响水河谷，路上山花烂漫，百果累累็。秋天该熟ງ的野果猫儿屎八月炸猕猴桃都散发出阵阵朗朗甜味，引来嗡嗡的蜜蜂和苍蝇。吊钟样的蔷薇果和串ธ串海棠果也不住地往地下掉，仿佛要争先恐后钻入地下去样。白中秋坐在蔷薇树下，鲜红的吊钟็果满地都是，随便抓把塞进口里，酸酸甜甜满是味道。五味子果是紫色的，嘟噜嘟噜挂在灌丛中悬崖上河坎边。山里说冷就冷，冬天会突然而至，些动物都嗅到了冬天可怕的气息，正在拼命补充营养，或者晒着太阳以吸收更多抵御寒冷的热量。比如些黄褐色的蛇就像树枝样攀援在树枝上，动不动地晒着太阳。走到河谷的时候，白中秋听到阵凄惨的叫声，刚ธ跟老熊过招不久的他，个尿噤，仔细瞧，是只猴子，正在拼命甩手，最后从树上掉下来，号叫着，不会就死了。
这喊，那女人就用两ä手揽住了他。他筛糠似的在女人怀里。就听女人在嘤嘤泣泣哭着说白大爷死了，猪心肺就搞不到了。
那女的抱着他说：
妹妹白丫儿是叔叔白端阳的女儿。白端阳是爷爷白秀的养子。白端阳的爹也是个打匠，被熊啃吃了，妈是白秀那个失踪舅舅杨夺水的女儿杨丫儿。白丫ฑ儿哭着，她爹白端阳就站在旁边。白端阳在林场上班，多年前被场山火害了，为救国家财产就是种051油锯，被火烧成个火烧粑粑，眼睑都烧没了，只眼鼓着，嘴唇皮是割自己的屁股补的，所以这棵草是被车马践踏过的草，是火烧的草，可又活了。叔白端阳说：
白椿新拜的师傅鲁瞎子这时打门前经过，手拿铜铛，唱句敲下：
“伙计，你有房不睡睡猪圈，有饭不吃吃砻糠，不是为改革开放抹黑么？呵呵！”
拿过白大年脑壳中根山混子筋的老郎中就不愿治了，说我锯了他的腿省得他到处乱蹿，有什么不好？这人若治好了，说不定是大灾星。老郎中两个黑眼圈，像有夜视眼的毛冠鹿，他还说出了“天地闭，贤人隐，恶兽出”的古训。白秀说是野猪恶兽啊，又不是我儿。老郎中说：人如今与兽比，已是凶残万倍了，所以今日说的兽就是人，人就是兽，你还不懂吧？
在人迹罕至的地方แ，在中国南部被称为ฦ“中央山地”的这块神农山区，在我们津津乐道的过去，山冈上奔跑着成群的斑羚麻羊子和鬣羚灵鬃羊，狐奔兔走，虎蹿狼行；黑熊像阴森的鬼魅游弋在山林里，金丝猴像金色的晚霞飘浮在树巅；天空中红隼鹞鹰和巨เ大的蝙蝠在无声翱翔，还有着野人大癞嘟长毛的蟾蜍九头鸟棺材兽和驴头狼的恐怖传说。
山邪了，山上的所有野物都成了精。
苦荞答应了要将那ว软骨人送回宜昌，这就动身了。没钱坐车，就走小路近路，穿山越岭。好在软骨人又小，充其量四五十斤，山里人背惯了，也不算什么เ。那软骨人坐在苦荞背柴背猪草的背篓里，还是安静如初。苦荞就诅咒着天杀的白中秋。山中有秋雨，只好用雨布将自己的头和软宝的头盖着，也就盖住了整个背篓；那软宝的头搁在她背颈窝里，左摇右晃的，吹着丝丝热气，算是个活人，走路就格外小心，怕滑倒了，把那软骨人摔了。人家可是城里人哩，宜昌在哪咱也不知道，没去过，但方向还是知晓的，穿过兴山，再穿过夷陵，不就到了宜昌市吗？如拦到个便车，就更快了。
到处是淋湿后阴森森潮乎乎的树，乌桕的红叶蓬火从雨中冲出来，还是无力，呛着烟子。山楂红串ธ串的，像树淌着鼻血，疯长的山荷叶还是很茂盛，在溪沟边摇摇曳曳。苦荞见旁边林子里有响动，就拍拍那背篓说：
“有野牲口，我就把你喂着吃了的啊！”
有个ฐ人说话，人还是胆大些。那“人”虽不能ม说话，又小，毕竟是个四肢俱全的人。
“宜昌有大楼房和大洋船吧？”
“宜昌的女人都很漂亮吧？宜昌人吃啥喝啥？长成你这么个蔫不拉叽软宝相，未必宜昌没苞谷吃么？咱神农架山里，男ç娃女娃都长得墩墩实实的，打得死老虎，都叫苞谷墩子”
这么说着，到เ了傍晚，雨的翅膀收了，有晚霞钻出来，山上又有派爽气，路也干了，听到เ远处的山上有歌声和牛哞声，就唱了起来：
送郎送到床档头，
撞破灯盏泼了油，
破了灯盏不打紧，
油了衣裳๙要丢丑。
送郎送到房屋门，
双泪难忍哭声，
你也哭来我哭，
哭来哭去走不成。
送郎送到道路口，
伸手拉住我郎手，
舍不得丢也要丢，
奴手丢了心难丢。
送郎送到เ大桥头，
手扶栏杆望水流，
莫学江水无情意，
但愿天长与地久
唱完，那背上的人竟拍起手来。还能听哩，也能吃，给了他个火烧粑粑，就吃完了。走到家住户，想讨歇过夜。可那家人说：“背个啥哩？猴娃？”苦荞听就气了，说：“咋说话哩，这是个人，人家还是城里的，宜昌的。”那家人就说：“人不像人，猴不像猴，不是猴娃ใ是什么呢？”就朝她打量，看那眼神，好像这背篓里的人是她和猴子配了生的。就气愤地走了。回过头又问了句：“这里闹不闹猪？”那家人说：“猪啊猴啊鬼啊都闹的。”
苦荞心想吓不住我，就往前走。走到เ个路边岩洞，就把背篓卸下，点燃些火，又用开山刀砍了些芭茅，塞进背篓里，自己靠在火边，太累็，闭上眼就睡着了。梦中梦见了自己的儿子春鹊，这春鹊咋就跟这软骨人长得个样呢？软软地走来，却能说神农架的话，用神农架的口音喊：“娘哟！在这里歇么事啦？”春鹊死后，苦荞的头好秀发全掉光了，两年后才又长起来。用手去抱春鹊，春鹊又变成了猴子，说：“娘，我还要去树上摘云雾草吃。”醒过来见自己้坐在火边，竟搂着那ว软骨人的头在胸前。冰凉的水咋就往手臂上落呢？自己哭了，泪滴在那软骨人脸上，把软骨人也惊醒了，向上瞪着双单纯的猴眼看着她。不就是个猴子吗？人家说得没错，就是只山猴：猴脸，猴嘴，猴牙齿，猴耳朵，还猴叫声哩，咿咿呀呀的，是在问她为啥子落泪？
苦荞就想抹泪，把那ว背篓放边去，心想我还真怕他被野牲口吃了不是，又不是我的儿。看人小，可年岁估摸着也不小了，脸上有了褶子哩，还有几根稀黄的胡子，小老头啊！
“你甭看，我梦见了我儿哩，不关你的事。”
第五章雪山咒语13๑
宿无话。
第二天早上起来钻出洞子，晴霞高山，红叶薄雾，顿时太阳就沸沸扬扬，顿时山里就果实噼叭炸裂ฐ片。秋天欢呼雀跃，人的头上热汗滚滚。
身子虚，没吃啥，又没睡好，身上又背着个ฐ活人。那无人的路上还时常看到野猪的蹄印遗落的臭屎和拱过的土石。走到条河溪边，卷了裤腿就要过去，看见河对面山壁边排亮闪闪的长齿猪！猪呀！
“妈呀！”苦荞心里叫了声，还不敢叫出来，就收了脚๐，手上抓着根过河的棍子，就交给了背上的那个ฐ小人儿，又从腰里抽出山里人个ฐ个出外都有的开山刀，心想：你们要过来，咱就跟你拼了！
山里人都知道，当你与野牲口遭遇时，又没能力打败它，你千万别慌张，站哪里还是站哪里，别跑，眼神不要游移，不要东张西望，脚也别挪动，就直勾勾地盯着它，管它是猪还是熊，是虎还是豹。听说野牲口虽比人厉害，却不敢看人的眼睛。人的眼睛里放出的光，让所有野牲口发寒。苦荞就那么盯着河那ว边的野猪。心想反正隔着条河。河虽不宽，水却湍急。看着看着，竟发现脚下与河对岸相连的路不是条人行道，是条兽道——野牲口来来往往的。而且那群猪少说有十多头，有大有小丝毫不怕苦荞的眼睛，不但没退宿，反而有跃跃欲试过河的企图。
猪群中有两头白猪，有两头大猪，嘴有两ä尺长。那两头大猪估计是头领，它们把长嘴杵到地上不动，发出低沉的哼哼声，身上的硬毛直竖起来，这是要发出进攻的信号！
苦荞背着那ว软骨人站在那儿，眼盯着，身上都麻了，心想逃不脱了。万般无奈之ใ时，感谢猪群中ณ的几只小猪，这些猪娃们不知道大猪想过河要攻击人，它们的天性开始跑动了，并且是往下游山坡上的灌丛里跑。小猪跑，大猪吃不住劲了，就去撵小猪。冷跑个ฐ，热跑个，不会，猪群全部ຖ跑掉了。等没了猪影，苦荞还站在那儿，腿直发跳。
好会，她才把那背篓扔到地上，自己脚๐软，倒在了河滩上。
背篓摔，可能摔着了那软骨人，阵猴被狼吃了的咿咿叫唤，那软骨人就从背篓里爬了出来，身上冒着滚滚的冷汗，像条软虫。他什么都看见了，他吓出的身汗。
“软宝，就是你！咱为送你，差点讨猪吃了！你叫唤个什么啊，摔不死你！让你活着就是天大的人情！”
拎起那软骨人，就朝河里扔去。那软骨人被丢进河里，哪会水，就扑腾起来。苦荞不是要淹死他，是去抱他时，闻见股令人作呕的酸臭味——这家伙自被白中秋背来就没洗过，就像团粪。她是要给他洗个澡。
“淹不死你！淹不死你！”就将那软骨人的衣裳๙三把两下扒下来，扯了把蓝韭草便在他身上搓。
那软骨人在水里扑打扑打，身上搓得红赳赳的，还没忘了用只手护住私|处。
“你那也叫家伙！”心里这么想，就扯开那ว手把下身也给他搓洗了。那ว东西果真不是个ฐ东西，就是个小田螺，可茅草还不少，真是个大人呢，小老头哩。
洗干净了，洗出个人样来了，就扔到河滩上。太阳正好，不大不小，卵石热乎乎ๆ的。苦荞再为他洗衣服，洗了，摊到太阳下晒。可自己้身上也湿了，汗湿加水湿，干脆脱了衣裳也把衣洗了再洗自己้。转过头来，那软骨人双老鼠眼滴溜溜地盯着看她的身子看，就忙钻进水里，朝那ว软骨人戽水道：
“把头转过去，闭上你的眼睛！要死啊，再看我让你喂猪！”
那软骨人就转过头去，又转过来，朝她眨眼睛，还笑哩。这狗日的，小卵泡！苦荞就赶紧洗了，护住胸前，爬上岸躲到เ远远的棵大树边，等衣裳干。
衣裳干了，两人穿上了，再背上他，往哪儿走呢？还只得过河，往前面走啊。心里这么想，泪水就涌出来了。默默地揩干了，还得走呀，硬着头皮往前走，谁叫你给这软骨人说了，给白中秋也说了，要把他送到宜昌去。
第五章雪山咒语14
横了心涉水过河，泪水扑嗒扑嗒往下掉。哪知道只手就伸过来了，替她揩泪哩。转过头看，那家伙也好像在流泪，眼红红的。他是为哪般？
好在，过了河，又上山，再下河，再爬山，没碰到野物。只是，快到傍晚时，下了场秋雨。这雨在山上下，就是剥皮沉水的感觉，前不沾村，后不着店，看来又得在野外呆夜了。好在洞多，就进入了个岩洞躲雨，有些行人打的茅草柴禾，也是有人睡过的——她嗅了嗅，是人睡过的，不是野牲口躲雨的，就放心进去，生火，把那软骨人和自己的衣裳๙又扒了烤。触到那软骨人的身体，咋冰凉的？想是伤风感冒了，又没吃的，就干啃了个红薯，还是在人地里扒的。这人冷，还打战，牙齿像打机关枪，哒哒哒哒地磕。就是块冰！只有出气，没有进气。快死了？这人快死了！心里怕不得不行，只好把那ว团“冰”抱进怀里，用自己้的体温暖他。
边暖边嘤嘤泣泣哭着，哭自己死去的男人和儿子，哭该死的白中秋，哭自己的命
哭着哭着，竟搂着那“冰”昏昏沉沉睡着了。阵冷风吹进来，惊醒了，山里是熊吼狼嗥，怀里的那软骨人有了些热气，人大概也活了，还有个东西顶着她不舒服哩，往下摸，抓到เ那家伙的下身，就是下身，由小田螺变成了根大黄瓜。就像火烫了样，苦荞立马爆起来，将那使坏的软骨人扔到草堆里：
“邪！邪！你想干什么เ？啊？！”
那软宝也从浑沌中摔醒过来，声“咿咿”，就在草堆里疼痛地挣扎起来。
“摔不死你！看你邪ิ气！”苦荞两个大白奶子气愤地跳跃着，“你是狗子坐轿，不识抬举ะ！给不得你点好，来——”抓起把草就往他嘴里塞，不让他叫，这是惩罚。
那软骨人虽然口里塞了把草，可脸上脸的愧赧色，那样子，是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苦荞不理他，他难受，就到火旁้扒拉他的衣服自己要穿。还真能穿，那衣裳也干了。可苦荞却在边越哭越好哭，越哭越想哭。那软骨人在那ว儿不知如何是好，晓得自己做错了。唉，也算不上错，遇到暖热，生理自然反应，也不能怪他呐，他虽是个畸人，那家伙不畸。他呆在旁不知如何是好，连道歉也不会。这时，苦荞就见他上来拉她的手腕。苦荞看着这个小猴样的人，不理。那ว猴人又拉，并且指着她手腕上那ว块表不放。
苦荞那ว表都年多没走了，戴在手上，也就是个摆设。丈夫的，丈夫的遗物，见了表，就是个怀念。
那人要她捋下表来，很固执，不放。又见那猴人去背篓里，费了好大劲拿出他行路的板凳来，从板凳横档抽出个小抽屉儿，里面还装着不少的东西，个包，摊开来，全是修表的工ื具。苦荞虽未见过修表，可当那ว软骨人把那小小巧巧的大堆工ื具摊开时，她就感觉到这工具与手表有关。
软骨人捡出块无表带的电子表，又指了指她的表，又拿出把小启子，苦荞就明白了六七分。就疑ທ疑惑惑把那表摘下来。
那软骨人拿起她的表，示意她把火再添把。火烧大之后，那软骨人就把那个ฐ带玻璃的塑料软圈往右眼上贴，就贴住了。就开始拆苦荞的表。
三把两下就把表拆开了，就开始修，就三把两下修好了，上发条，表就嚓嚓嚓嚓地开始走了，走得好稳沉好雄健。那ว软骨人按电子表上的数字对好时间，将那ว表递过来，脸孩子笑。苦荞就接过表重戴上，哈哈，真修好了，嚓嚓嚓嚓，秒针赶分针，分针赶时针。那软骨人摘下那红塑料镜，捡起根烧过的树枝，在石头上写起字来。苦荞凑过去看——她多少认得几个ฐ字，那石头上软骨人写的：
北京时间
字还写得很好呢。这城里人，定是上过学的，还是个修表匠。哪能想到啊！这么个残疾人，却有这么好的正当手艺，比起那四肢健全却走邪ิ门歪道的白中秋，人家就是高山，白中秋是坨狗屎。
第五章雪山咒语1้5
苦荞开始重新า打量起这个人来。虽不像个ฐ人，可怎么看怎么亲切，怎么看怎么心疼。
“小猴猴儿啊，你这个小猴猴儿”苦荞在心里颤颤地说，泪水又叮叮咚咚流出来了。
天亮了。
第六章阎王塌子千斤ภ榨1
“你说什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