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没多久，外头便又响起了他带着些许苦意的声音：“七郎君，那位客人说，听闻九娘一直生着病，他携了些药材过来，正好探望九娘子。”
待书房内外再度恢复平静，王珂瞥了一眼坐在他书案对面，正饶有兴致地拿着他那张大字欣赏的王玫：“你阿嫂卧床休养，你不是须帮着阿娘协理家务么？怎么？才几日下来，内院里便没什么事了？能容得你在我书房里消磨一上午？”
“啧，竟然将主意打到阿兄身上了，哪有你这样的妹妹？”王珂不由á得失笑了。委婉探听之下，觉妹妹仍然并未动心，他心里多少有些惋惜。“安心罢，改日我将他邀到เ家中作客，再送他几方上好的陶砚便是。他前两日刚去赴了明经科县试，若是通过了，也正好一同庆祝一番。”
几天之后，万年县廨外头陆续贴出了明经科与进士科县试入第的榜ึ文。早就等着县试结果的贫寒士子、世家仆从都一拥而上，个ฐ个ฐ伸长了脖子，在那ว白麻纸上寻找着自己或自家主人的名字。有一眼便瞧见的，立即欣喜若狂起来；有仔仔细细看了两三遍尚未有所得的，顿ู时失魂落魄；也有不慌不忙待人群渐渐散了才去瞧的，自是各有所得。在进士科入第榜文上，一个ฐ名字引起了众人的注意。“太原王氏王珂”——虽然并不是头名，只列了第三，也没听说过他有什么太出彩的文名，但光是他的出身郡望，就已经足够令人瞩目了。传闻中ณ的五姓七家这样的世家子弟，在贡举考试之中可是并不多见的。
她不自禁地登上回廊，走近了细细观看。行了一段距离，绕了个弯后，便见前头一个男子正面对廊墙站着，双目紧盯着画中人，似是在欣赏，又似是在呆出神。他浑身上下打扮得都极为简单：头上只是挽了个ฐ髻，用竹簪固定，身上穿着与崔简一个式样的牙色圆领ๆ窄袖长袍，脚踏皂色短靴。然而，即使是这般朴素的装ณ扮，也丝毫不减他浑身那ว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世家子弟气度。只是那ว般随随意意地立在那里，便让人忍不住去端详他。这种仿佛与生俱来的强烈存在感，王玫此前只在自家兄长身上见过。但王珂比此人更收敛、更圆润一些。
端看此人形象，王玫便联想到เ了后世那些个不修边幅的艺术家或科学家。不过，魏晋隋唐时的文人士子也多有狂狷不计形象之ใ人。这些人无一例外，与时下的礼教并不相合，也不在意那些繁文缛节。于是，她自动自地将那ว食盒接过来，递给崔简：“崔郎君请用。”
“乖。”王玫忍不住揉了揉他的小脑袋，牵着他继续沿着湖边慢慢走。丹娘、青娘及乳媪静静地随在他们后头。
“姑姑？”
“那可不敢当，不过是随口这么一说罢了，吩咐下去的是表姊，自然是表姊的孝心。”王玫回道。此时，她们又一次回到เ先前觐见真定长公主的楼台边。离得最近的头一座席棚的客人自然是诸位贵主ว、国夫人、郡夫人，隐约也已经坐满了，由真定长公主与郑夫人亲自招待。李十三娘则ท带着她们这一行人进了第二座席棚。
“就怕晗娘、昐娘给芝娘添麻烦。”崔氏这才定了定神。
王玫一手拉着一个小侄女，笑得也很是愉快：“我也想同表姊学一学接人待物呢！”由á于来客众多，各色马车都排成了长队，规规矩矩地从二门前通过。她们虽然早便到了，但其实已经在这内外院的甬道里等了一阵。透过轻薄的纱帘，她早已๐看到เ这位便宜表姊了。甫瞧见她的时候，她心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便是：那ว天杀的崔子由，简直是暴殄天物。不错，这位便宜表姊李氏，是她目前见过容貌最出众的美人。年约二十余岁，柳眉杏眼，肌肤白嫩如玉，体态略丰，身段婀娜多姿，一颦一笑皆优雅贵气而又娇艳。如果她是男子，这般的极品美人必是要时时宠着爱着才好。但很可惜，这个ฐ时代的男ç子绝大多数都不懂ฦ得怜香惜玉。
李十三娘忙从手上褪下两个赤金花鸟衔蓝宝手镯给她们，连声赞了几句，又道：“六姑姑真是将自家媳妇、女儿、孙女儿藏得严å严实实，生怕她们被人抢了去不成？不过，若我在街上见了这般的人儿，也愿意抢回家去每天都好好看着。”
没过多久，王珂便带着四个孩子过来了。王玫又送了一圈五色缕不提，也得了晗娘、昐娘做的五色缕、药香囊。嫂嫂崔氏亦给她准备了一个格外小巧的五毒香囊，让她绑在手臂上缠着的五色缕边，看上去就像个别致的饰物。
对方แ气势惊人，王家车队自然默默地退到เ旁边让道，待那煊â煊赫赫的车队过去之ใ后，才随在后头出了坊门。
崔氏也抿唇微笑：“阿娘，眼下确实有件事需要九娘帮忙。眼看着端阳节就要到了，各色的辟邪厌胜之ใ物也都须得备起来了。咱们家中的端阳宴席，当日去曲江池观看竞渡，诸事种种也都须仔细安排。细细一想，事还真是不少呢。”
“你身子还未养好，我也不敢使劲地差ๆ使你。”崔氏沉吟了半晌，“我先想想，列个ฐ单子出来，你从中ณ挑几件感兴趣的事做了便是。”
“阿爷……”王珂刚想说什么，李氏便火冒三丈地重重拍向旁边的凭几：“与你何干？！他不过是始乱终弃，却给自己้找借口而已！你宦途不显又如何？！他们元家这两代出过高官么？！还敢嫌弃我们家不能给他助力？！”
李氏自知一时愤懑失，闭上眼，勉强平复了绪后，这才跽坐下来，接着道：“若论门第，太原王氏比他们家高多了，只不过欺我们三房没有显宦，玫娘又是女子坏不得名声而已。迟早ຉ有一日，我们必要教那畜生身败名裂ฐ，生不如死！”
王七郎道：“那ว便都交给你了。”他敏感地觉妹妹在崔氏面前仍有些拘谨，想起过去这姑嫂二人的关系也很是寻常，心中不禁微叹。不过，来日方长，一起生活得久ื了，渐渐地便会亲近起来。
王九娘随着崔氏、王七郎踏上内堂的台阶，正要推门而入，门便突然由内打开了。几个侍婢匆匆退到一旁，里头快步走出了一位中ณ年丽人。她梳着高髻，身穿茶色宝相纹绞缬广袖衫、青翠色撮花高胸裙，体态微丰、肤色白嫩，尤显雍容。但她此刻的神却与雍容毫无干系，满面急切焦躁，蹙紧的眉头在望见王九娘时，才渐渐舒展开来。紧接着，她眼中ณ便已盈盈泛起了泪光，伸手将女儿紧紧地揽入了怀里：“玫娘，我的儿，你可真是受苦了！”
丹娘、青娘将春娘和夏娘唤进来收拾床铺，这才一齐出去了。不多时，她们便端了羊肉汤饼、蜜豆蒸饼、葵叶汤过来。
而青娘皱了皱秀气的鼻子，颇有些不不愿地回道：“听赵九大兄说，一早他们便离开了邸店，留了一千钱作为酬谢。咱们还缺那一千钱么？九娘待崔小郎那么好，他阿爷竟然也不过来拜访致谢，实在是太不知礼ึ了。亏丹娘先前还猜他们是清河崔氏、博陵崔氏分支呢！行事做派一点也不像世家子弟！”
王九娘点头致意，目送她回到宝殿内继续诵经，便带着侍婢们走出了长秋寺吱呀轻响的大门。待她们踏出去之后，那无人守着的木门竟紧跟在她们身后，无声无息地合上了。
“阿兄觉得，我能骑马么？”王九娘并不知道前身骑马技术如何，也只能这样反问回去，“我只是觉着，赶路的时候，穿长裙ำ实在不太方便，着胡服才便于行动而已。”至少，穿上窄腿裤和靴子，在上下马车的时候就干脆利ำ落多了。她新做的衣服里恰有那么两ä三身，正好在这一路上换着穿戴。
王九娘不由得浅笑道：“青娘怎地如此惧怕阿兄？阿兄哪有那ว般凶恶？”她也知道，王七郎唯恐她身边再出像黛娘、碧娘那样背主ว的侍女，待丹娘等人便格外严厉一些。但，严厉归严厉，他并不是那ว种苛刻暴虐的主人。
在王七郎看来，妹妹如今虽不如以往那ว般举止规矩妥帖，但也别有一种从容气度。这与他两旬前第一次见她时，简直天差ๆ地别，看了也教他心跟着好了许多。
按照眼下时兴的妆容，把脸抹得雪白，眉画成又粗又宽的广眉，还描上红色的面靥？王九娘一个ฐ激灵，连忙摇了摇头。饶了她吧！这种审美观她实在是欣赏不了，再怎么เ漂亮的美人也经不住这种奇葩妆容的“修饰”啊！
王九娘摇摇，笑道：“无事，许是青娘昨夜没睡好罢。”
回到精舍后，丹娘、青娘又是好一番忙碌，带着小丫头春娘、夏娘将三间屋子仔仔细细地擦了一遍，又服侍王九娘里外换了一身衣衫，饮了一回汤药，劝她睡下养养神。
“起来，带我去见九娘。”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随即脚๐步声便到了精舍内。
王九娘看她们忙忙碌碌，心里对她们这些天的照顾ุ也颇觉感激。虽然她们是前身的婢女，照料她也算是本职工作，但尽心或是不尽心，她皆能明白地感觉得到。不论前身曾经做过什么不靠谱的事，单只看她身边能ม有这种忠婢，就应该也是位不错的大家闺秀了。她或许性格太过刚烈，为ฦ了证明自己的清白和对此事的不满，才愤而自尽；或许性格略有些软弱，承受不住丈夫对她的误会以及声誉毁灭的压力，万念俱灰才自尽。不管如何，红颜薄命，真是可惜了。
她将窗户支起，让外头的日光斜ฒ斜洒了进来。透过那一扇窗，便可见精舍外头，幽幽竹林随风婆娑舞动。那长秋尼寺宝殿的一角屋檐，也若隐若现。
一时间，三人竟然都不不语也不动，站在原地起呆来。
隔壁的房门吱呀一声轻响，着一身大袖对襟长袍的王珂缓步走了出来，神色有些凝重。不过，当他望见妹妹失魂落魄的样子之后，不免又心生怜惜：“九娘，没事罢？回薰风阁好好休息，此事交给阿兄便是。”妹妹不过是错爱了一头狼，已经付出了惨重的代价。这头狼却恨不得食肉啃骨，要将她吞噬干净才肯罢休，他岂能如他所愿？！
“阿兄。”王玫猛然抬起头，脱掉那ว碍事的羃离，露出了苍白的脸色，“对不起，阿兄。”这是前身种下的因，而她现在就是王玫王九娘，按理说只能ม吞下这枚苦果——可是，她却一点也不想吞下去！
“不是你的错。”王珂宽慰道。
“阿兄，我们可否去找元家人说清楚？让他们约束元十九？”
“我已经遣人去元家找了他的母亲郑氏。但那郑氏只说依儿子所愿，话里的意思皆是元十九看上谁便是谁的福分，根本无从下手。”
“那他的父亲呢？”
“……若要将来龙去脉说清楚，便须述说过往，于你名声必定有损。他元家若是治家不严，你的事……”
王玫咬了咬嘴唇：“那也总比他散布流要好些！阿兄，元十九已๐经疯魔了，此事必须尽快处理！我方แ才还想过把那些东西偷出来，或者放火烧了他家，但这些毕竟不是正道，留下痕迹便会对阿兄、阿爷不利。”更重要的是，王家衰败，没有权势也没有通天的手段去掩盖这些事。
“九娘，冷静一些。”王珂扶住妹妹的肩，“别慌张。”
“阿兄，如果能将这些恶名声都归结在我一人身上，也是我该承担的因果。”王玫望着面前的兄长，紧ู紧地攥住他宽大的袖子，“可是咱们家还有晗娘、昐娘，阿嫂还怀着小侄子，决不能让她们受了我的牵累。阿娘、阿爷若是被气出个好歹来，我……我实在无颜面对他们。”她能多活这么些天，多了这么些一片心思待她好的亲人，已是上天厚待了。如果没有更好的法子，为ฦ了他们，她也愿意承受一切恶名。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诈死远遁了罢！
“九娘，阿兄现在只有一个主意，你愿意听吗？”王珂想了想，问。
“什么เ主意？”王玫似是在黑暗中望见了曙光一般，急切地问。
“若是你嫁出去，阿兄便有充足的理由，去找元父商谈解决此事，断掉元十九的念想。毕竟你是已๐嫁妇人，他绝不敢公然纠缠于你。然后，我们便可静待时机，安排人进入元府，悄悄将那些信物毁掉。”
毁掉信物确实需要一段时间，但是，结婚真的能摆脱那个ฐ人渣吗？他难道不会像元月那样，死皮赖脸地缠过来？王玫并不是不愿相信兄长，只是直觉这并不是最好的解决对策。但她知道，这可能ม是兄长认为的，对她最有利的解决对策。
“如今，还有谁愿意娶我？”
王珂目光温柔，笃定地道：“钟็十四郎是可托之ใ人。”
王玫顿ู时怔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