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来,小满立刻像块小牛皮糖似的粘了过来。
这么抱了会儿,小满身体逐渐回暖过来,却又不满足了,突然拿手指轻戳她的腰,水杏全无防备地打了个激灵,小满拿脸颊轻蹭蹭她的背,热热的呼吸喷吐在她的脊背上,像撒娇又像命令,“转过来……”
小满叫着“阿姐”奔上去,她才有些局促地抬了头。
她慢慢下车,因为身子太过娇็小,那ว一件新做的花袄子便显得格外厚重笨拙。
忿愤,混着委屈和不甘心一道积压在胸腔,鼻子一酸,在眼泪要掉下来之前,他用力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生生又忍了回去。
熬到เ晚间回去,水杏还跟早晨一样木木地坐着缝着,看到他回来也没抬一下眼睛,似乎他就是一团空气,一个鬼。
天杰向合川抱怨,他娘最近好像已๐经在替他张罗着娶ດ妻的事情了。可他根本就不想和一个ฐ面都没有见过的女子成亲。
合川一笑,“你不要她寻,那ว你自己想要寻个什么เ样的?新女性吗?留过洋的那种?”
一边走着,他却低头看着自己的脚下,那ว一双鞋,是她替他做的。
轻,软,合脚。
实在没处发,只好拿手一点点的抠着墙皮。
柳嫂已经回去,水杏坐在板凳上,弯着腰低着头,仔仔细细地搓着纳鞋底要用到เ的麻绳。
小满瞥了一眼她包的饺子,嘴里嫌弃地嗤了一声,“这什么เ玩意儿,那么เ难看。”
寒冬里,四处都是光秃秃的一片,人家都在家里过年,也瞧不见什么人。小满百无聊赖,只是漫无目的地走。又是冷。一开始他还拱肩缩背,跺着脚儿硬撑着,没多久,头上脸上都凉凉的,抬头一看,竟是下起雪来了。
水杏从前有个弟弟,生得不如小满好看,但是也有一双黑亮灵动的眼睛。
小满其实也可怜,小村子里没有什么เ年龄相近的玩伴儿,唯一能ม陪他的大姐姐嫁了,没人顾ุ他,他就只能ม一个ฐ人蹲着摆弄石子和树枝。
小满一急,喉咙口一紧,生生哭醒了过来。
这才发觉是个梦,他有些臊似的止了哭,不料却对上了她忧心而关切的眼晴。
她也醒了。
小满故作无事地说,“只是做了个噩梦,不要紧。”
她看着他,还是伸手,安抚似的轻拍他的背。
他刚止了的眼泪差一些又泉涌出来,他硬忍住了,开口问出来的,却是一句自己都没有想到的话。
他问,“你喜欢……梁家三少爷吗?”
水杏一怔,睫毛垂下,灯下乱飞的蛾子一样无助地扑闪着,脸也慢慢红了。
小满急了,一下子从被子里坐起,皱着眉,直直盯了她的脸,“你真的喜欢他?”
水杏这才回神,急忙摇头,红着脸拉他躺下了。
她也不过只有十八岁,如果出生在个好些的人家,自是也会有浮动的情愫和念想,何况这三少爷一表人材的,人又是这般好。
可是,没有如果的。她这样的人,除了感激他的大恩大德,其他的,哪怕只是想想,都是没有资格的。
小满半信半疑ທ看着她。
水杏笑了笑,又定定地摇了摇头。
男ç孩紧张的神情略微松动下来,他想了想,又小心翼翼地补充了一句,“你以后,也不要喜欢他,好不好?”
他虽然这么เ问,其实却有一些心虚,多少也觉得自己้的要求有些无理取闹。
但她还是纵容而温和地笑着点了头。
小满索性更无理取闹地伸了小手指,在被子里轻而强硬地勾住她的,嘴里说,“那你和我拉勾勾。”
水杏随了他,和他小指对小指地扣在一起勾了两下,小满又把五根手指都勾住了她的,掌心也和她紧ู紧贴着,身子自动挪过去,整个人又蹭进了她怀里。
他又说,“以后,我也去找活干。我们一起……把欠人家的还了,好不好?”
她心里明白,在这种时候欠粱三少爷的并不只是一些粮,而其实是两条命,永永远远也还不清的。
然而,她还是点了头,安慰着小满,也安慰着自己似的。
男孩这才终于安心地闭了眼,心无旁骛地沉沉睡去。
梁三少爷拿来的粮食,原本是只够吃两个月的,但他们却都饿怕了似的,还是一天两ä顿掺合着野菜,极节省地吃着。
这样子克扣着嘴和肚子,两个人靠那ว一点粮,硬是从春天撑到เ夏天,只有在五月份末,小满满十二岁那一天,水杏特意为他擀了一顿生日面。
然而,夏天过去了,粮终于也所剩无几了,梁三少爷却始终再没来过。
初秋,眼看着又要挨饿时,倒是柳嫂带了少量粮食来了一趟。
她说他们实在可怜,但她自己家的境况也是在熬一日算一日,年景实在太差,梁家已把不少帮佣和长工ื都遣了回去,她也被遣了回来,一家子是在坐吃山空,所以倾囊也就只能ม给他们这么些帮助。
她又说,前阵子,梁三少爷私自上街赈粮,惹得大奶奶大发雷霆,把他软禁在了祠堂里思过。原本九月初他要回北平读书的,大奶奶也不许他去,说他“读书把脑แ子都给读锈了……”
柳嫂边说边是叹气,唏嘘เ不已。
送走了柳嫂,水杏黯然地低头,小满也不吱声,两个ฐ人在同时,都明白了一桩事情:从今以后,是再不能够从任何人身上获得任何指望了。
能不能够从这场饥荒里讨到活路,只有看造化,看时运。
柳嫂施舍的粮食勉强只撑过了一个秋天,饥饿这个好像永远都摆脱不了的魔鬼很快又一次卷土重来,这一次,却比之前更猛烈,更绝望。
天气一日冷过一日,就连野菜都日益稀少,往往费了半天气力,只能找到一点点,于是,连称不上是菜的,只要是吃了不会损害到เ性命的草根,草茎,树皮子,也都当成了宝贝一样地往篮子里放。
那ว些东西,即使切碎煮熟ງ了,嚼在嘴里也没一点食物的感觉,苦又涩的,极难咽下去,但为了活,又不得不硬着头皮往下咽。
小满到底年纪小,身体弱,因为ฦ长期吃这些东西,发过一次烧之后,就好像一株失了养料é的幼苗,一日衰弱过一日,个ฐ子还在长,削尖的小脸却像张白纸似的被抽掉了所有血色。
开始,他还总逞能,坚持着每天和水杏一起出去找吃的。深冬的某一个早晨,刚一站起来,他的人就好像失了支撑的骨架一样,软软的倒了下来。
小满躺着,高热低热不停循环着,怎么都退不了烧,意识一会清醒,一会迷糊,最后完全的昏睡了过去。
水杏知道,小满……是快要饿死了。
她饿得也几乎ๆ只剩了半条命,跌跌撞撞着,把整间房子都翻遍了,却寻不来半点能ม够救他的食物,只有徒劳哭着,握着他的小手不停替他暖着。
门是这时候被敲响的。
最初听见时,水杏还以为是幻觉。
她木然地止了哭,那敲门声却一下下的,还在持续。
她这才回过神来,像个行尸走肉似的挪着步子去开门。
门外,立着一个男人。
她没看清楚脸,却先盯住了他手里拿着的,用纸包住的几只馒头,眼神不复往日的柔和,好像是急于捕捉猎物好回去哺育饥饿幼兽的母兽一样,充满了不加掩饰的渴望。
他刚开口说了个“我……”字,她已迫不及待地伸了手去夺馒头。
他却早有防备似的把手藏到了背后,仿佛有些怜悯般地盯着她笑,“呦,都饿坏啦?”
水杏这才把视线移到了他的脸上。
原来是柳嫂的儿子,铁成。
铁成自己都饿得面黄肌瘦,一副颧骨高高耸起,痨病鬼似的,却还故作着潇洒似的背着手先进了屋,四下里看看,没看见小满,便笑道,“那个小鬼呢?已经饿死了吗?那正好……”
水杏没听见似的,眼框泛着红,仍只盯着他手里的馒头。
铁ກ成到她身边,故意把纸袋朝她一递,笑着道,“你放心,我过来,就是给你送吃的……”
水杏刚伸手要去拿,铁成却突然反手摸上了她的手,水杏一惊,好像如梦初醒一样地急忙挣开,铁成的手却像一把铁钳似的死死扣着她,他的声音暧昧地压低了,“你就让我一回……就一回……馒头……吃的……什么都给你……”
她眼巴巴看着那掉在地上的纸袋里露出的馒头,眼前浮现起小满饿得奄奄一息的脸,仅剩无几的气力好像被一点点彻底抽干了似的,终于闭了眼,认了命似的不动了。
铁成大喜过望,顺手就把她靠墙按在了地上,哆哆嗦嗦地摸着她的脸,又哆哆嗦嗦地去脱她的衣服,喘着粗气,连嘴里发出来的声音也是哆哆嗦嗦的,“你不知道……我想了你多长时间……我那婆娘……算什么เ婆娘……”
突然却被一声微弱,死气沉沉的“滚……”打断了。
铁成本能ม惊诧地回过头去,水杏也睁了眼。
只见少年虚弱地支撑着,双目赤红,像个鬼似的立着。